火光中渐有人影闪现。
他迟疑道:“师父?”
话音未落,他脚下一空,一句话都来不及说,便被卷入了虚空。
。
大梦无边。
郁白艰难地睁开眼睛,尚未来得及问候一句师父如今在何处做神仙,眸中便映入了一张无比熟悉的面孔。
他愣了许久,方才道:“……是你?”
这个“你”用的其实很不恰当——但郁白实在找不到别的称呼了,难道他要对着十七岁的自己,说“阿白,好久不见”?
那人打破沉默,抬起一双与眼前之人别无二致的黑眸:“……是我。”
他们是那么相像,五官是同样的俊秀端正,漆黑的眸子仿若雨水打磨过后的黑曜石。然而他们却又那么不同,少年的他眸中有掩不去的雾气,沉默地诉说着他没有走出来的困境。
他们有同样的眼睛,同样的心。对视一眼,便是心有灵犀。
郁白突然上前几步,伸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眼前的少年。
他看着曾经的自己,微笑中带了点泪光:“我一直想回到过去,抱抱以前的自己,没想到现在成真了。”
抱一抱那个举目无亲、孑然无依的少年,那个在皇宫中艰难跋涉、随时都可能有灭顶之灾的自己。
六年过去,他已经比那时高了许多。
“你见过师父了?”
“都见过了。”少年简单说了说容寸心大半夜出现在他房里手里还托着只火球的鬼故事,犹豫片刻,还是隐去了那个与赵钧相拥而泣的噩梦,“我现在在姐姐家,年年——姐姐的小女儿,一岁多了,特别乖巧可爱。”
“喔,我还没见过呢……等等?”郁白忽然想起了什么事,“姐姐……呃,她……”
少年面无表情:“她把我骂了一顿。”
罪魁祸首扑哧一下笑出了声,旋即毫无诚意道:“多谢了。”
他笑着问道:“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
“我不知道。”少年沉默了片刻,“虽然我就是你,但……我仍然不属于这里。”
他没办法对赵钧露出笑容,更没办法将眼前的赵钧、曾经的皇帝和更早之前的齐昭联系起来。纵然有事无巨细的告知,但这一切对他来说,仍然是太陌生了。
他记不得生辰的弓箭贺礼,记不得雪夜的龙凤红烛,记不得白玉京里远避红尘的修炼,甚至,他面对心心念念的长姐时,心中也有惶惑掠过。
一个人的昨天和今天尚且不同,何况六年之久。
他轻轻道:“大概事情总是要一步一步进行,我必定要经受完你所经受的一切,才能拥有你拥有的一切。”
这是一种越来越强烈的感觉,仿佛命运的注定。
“我很快就要回去了,你……”少年组织了一下语言,实在不知该说什么祝福——他实在不愿祝自己和那姓赵的狗皇帝白头偕老早生贵子——哦对两个男人生不了孩子,他再怎么祝福也白搭,何况他还不想祝福。
那该死的预言梦在他脑中走马灯似的一遍遍回放,赵钧那含情脉脉欲说还休的泪眼骇的他抖了三抖,哪怕他未曾亲身经历那些苦痛,心中也涌起一阵莫名的哀伤。
他深吸了口气,深觉自己最近脑子进水进的有点多,索性一概不提。
那边郁白犹疑了半晌,却是出声问道:“那,你觉得他怎么样?”
仿佛是在感情中迟疑不定的人在征求朋友的意见,企图获得支撑他继续这段感情的赞同和认可。只不过这位“朋友”,却是十七岁的自己。
少年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盯着郁白看了许久,陡然冷冷开口:“你原谅他了?”
——没出息的东西。哦对,自己就是这没出息的东西。
郁白:“……”
为什么他有种背叛了自己的心虚感?
原谅赵钧,就像是背叛自己——这种感觉早已在他心中激荡过无数次,也被他反驳、宽恕、倾诉过无数次,到如今,真正面对曾经的自己,他索性也不再沉默,坦然应道:“是,我看上他了。”
许久,他听到一声冷笑。
郁白恍若未闻,静静望着十七岁的自己:“我陷于皇宫三年,在江南浑噩度日一年,又在白玉京静心两年,至今已六年有余,终于有些明白了一件事。”
少年仍然缄口不言,冷漠和不虞几乎要冲破心房熊熊燃烧。面对满腔怒气的自己,郁白却扬声道:“对你来说,我不知道。但对我来说,自由不仅是皇宫外的天地和江湖,也是心甘情愿选择的枷锁。”
作者有话说:
当你遇见曾经的自己,你会说什么呢?
赵钧对此有话说:喂!你!不许欺负阿白!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天道好轮回,知不知道你将来会爱这个人爱的要死要活!你住手啊喂!我要被你气死了!
(∩???∩)
估计还有两章就结尾了,有些东西还是想放到番外说~
第106章 尾声(一)
枫叶山庄里,不速之客的到来只惊动了两个人,一个殷勤备至完全看不出丁点先帝气质的赵钧,另一个红着眼睛当柱子的花渐明。
听着容寸心开口,赵钧试探道:“阿白那一晚不告而别,您是知道的?”
容寸心悠哉游哉地品着他亲手泡的君山银针,满意点头:“是,他同我说了两个时辰的话,亲口告诉我的。”
赵钧心脏砰砰直跳,快的简直让他以为金蝉又要复发:“他……他都同您说什么了?”
容寸心放下茶盏,淡笑着摆手:“这可不能说,小白知道了要闹脾气的,我可不敢惹他。”
赵钧适时地抱出了一个白瓷罐子:“这是上好的桂花糖……”
贿赂成功。容寸心伸手捻了一朵花朵形状的糖,咂摸了一会儿味道,微微叹道:“他说呢,想答应你,又不那么想。”
。
那一晚,持续一天一夜的雷雨尚未落下,房里的灯花依旧如从前一般温和跳跃。师徒二人相对而坐,彼此都有解不开的心结。
关于在这尘世风雪中自己最亲密的人。
“他已经做的很好了。我知道,我答应他后,他会对我很好,好到我从前不敢想象的程度。”
也不知自己离去后那不省心的大徒弟会不会惹是生非。听见郁白开口,容寸心心道那是当然,当他的千金诺是摆着好看的呢——然而他又听郁白道:“可是我不甘心。”
月光如水洒落。
“我不想这么轻易地放下,像是背叛自己,但我又忘不了他。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要的自由呢?我出宫的意义呢?我在白玉京这些年又有什么用?”郁白的语气渐渐有些激烈,声音间有微不可察的颤抖,“我……那时候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欢他,也是真的很恨他。他……他凭什么那么对我?凭我喜欢他,信任他吗?”
这是他想对那人说的话,自始至终。然而斗转星移,这些话仍然只停留在他心中。
这些日子以来,赵钧的体贴、包容、保护,他都看在眼里,却不敢记在心里。这些温柔仿佛是抹了糖的砒霜,包着棉的弩箭,一旦他敞开荆棘丛生的心房,便会悄然无声地侵蚀他坚如磐石的心。
他一面贪恋赵钧带来的温暖,一面恐惧自己心志的背叛,进退维谷,辗转难眠。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来:“我不想背叛自己,但又不想欺骗自己。”
容寸心沉默片刻,轻轻拍拍他的肩膀。
他知道,他的小徒弟在委屈。
委屈这种事,不是一日一夜便能成形的。多少个孤独的日日夜夜,多少个,一点一滴汇聚成的汪洋大海,闸口一开,洪水倾泻,经年的茫然和委屈都出来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能解得开这份委屈的,只有赵钧。
他给出的建议是立刻去到赵钧屋里,该说的不该说的通通来一遍,别管赵钧怎么想的,先把自己的心情捋顺了为好,若是生气,不妨离开两日晾晾他——只是他这徒弟终究是心肠软,临行前竟还给了那厮一吻。
像是有根细细的针扎破了他心脏最脆弱的地方,流出又酸又涩的液体。
他陡然间泪湿眼底。
“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也不想多插手,好自为之吧。”容寸心善解人意地低头喝茶,由着赵钧忙乱地拭去眼角泪液,久久未曾发出声响。
他瞥了眼旁边寸步不动的花渐明,决定对赵钧点到为止——这里好像有更重要的事情等他处理,虽然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便是了。
自古以来,当局者迷。
他屈指敲了敲桌面,示意过后,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
眼前的少年脸色冷的像冰冻了整整一个冬天的石头,让郁白有些担心会不会就这样把以前的自己气死——如果以前的自己死了,那么现在的自己还会活着吗?话说按照容寸心的说法,这也并不是同一个时空吧?
他正胡乱琢磨着,忽听那面目冰冷的少年阴沉沉道:“那就祝你们,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语气不像是祝福,像报丧。
郁白傻了片刻,甚至都未反应过来这两句祝词有什么诡异的地方。
少年说完,拂袖便要离去。郁白眼疾手快地扯住了他的衣角:“那你要怎么办?”
还要回到过往,回到那梦靥一样的皇宫,再一次经历他曾经经历过的事情吗?——这绝非他所期冀的。
被他扯在手里的衣袖停了一停,旋即毫不留情地挣开:“总之不会像你一样。”
郁白反问道:“你不想改变接下来的事情吗?”
少年终于认真地看了他一眼。
他原想说“万事运行,自有规律”,或者是“我并不恐惧即将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但看着未来的自己,他却禁不住想,究竟是什么样的经历,能让一个人改变的这么彻底呢?仅凭一段戏剧化的失忆、一场似真还假的爱恋吗?
在他脚步停下的刹那,眼前陡然掠过昔日冰封万里的战场。少年身披甲胄,站在尸山血海中,望着已化成枯骨的百万雄兵。
那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站在他身后,静谧的声音令人迷途。
“你想回去吗?”
他张了张嘴,答不出话来。
——是的,他同未来的自己一样,仍然怀念着那段被称作金戈铁马的时光,虽然那酷烈战场的第一段征途是为亲缘胁迫。
少年豪气,时隔六年,虽物是人非,未曾有所改变。
另一个时空里,赵钧醒来的时候是在深夜。乾安殿中熏香袅袅,他慢慢睁开眼睛。
昏睡三天,他似乎一直在做同一个梦。他看不见那人的面目,只能听见源源不断的声音。
他觉得吵闹,便不肯细听。然而那声音见他没有兴致,反而变本加厉起来,几乎要将他两只耳朵都淹没在嘶吼的海洋里。
那声音声嘶力竭地朝他喊“你争点气”,苦口婆心地告诉他,你未来会爱那个叫郁白的人爱的要死要活,还会为他放弃皇位远走江湖,为了能让以后的道路不那么艰难,你最好少作点妖,头一件事就是帮阿白把姐姐找回来!
真是要命了。赵钧不耐烦地想,他本就要送郁白离开了,还用得着你提醒?
——他三日前便给了郁白出宫令牌和伪造的身份文书,现在说不定连城门都出了。京城之外,茫茫江湖天涯海角,也许此生再也见不到了,他还能怎么作妖?
他完完全全知道自己的德行,知道自己内心深处的占有欲和偏执,也知道自己同郁白都是不服软的性子,趁现在事情还没有到不可挽回的那一步,或许就此分离也是好事……
只是……
那声音一遍又一遍执着地响起,揭着他不愿面对的伤疤。
情感总是比理智更易占据上风,欲念的恶魔轻易便能挣脱克制的藩篱。
“放走郁白”这件事已经用掉了他全部的善意,他确信,若是他醒来时再看郁白一眼,再看到那桀骜不驯、对他来说却意味着无上的诱惑的少年,便绝不可能忠实地履行当日的承诺。
那声音絮叨起来没完,到头来,大概只有一句“他不是你养的鹰”被他听了进去。
至于什么放弃皇位远走江湖——赵钧对此嗤之以鼻。他怎么可能做这么本末倒置的事情,好歹也是踏着枯骨鲜血一步一步走上来的,正儿八经野心勃勃想要给天下太平的皇帝,又不是为了妲己亡国的商纣王。
他拂开幔帐,望向深邃的夜空。
是的,一切都结束了。
一直守在门外的李德海敏锐地捕捉到了屋内响动,连忙小跑进来:“陛下感觉可好?圣女殿下还在偏殿,可要请殿下过来?”
赵钧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扶着:“朕想先出去走走。”
昏睡三天,他属实有些疲乏。李德海欲言又止,只得跟在赵钧后面,暗中派了手下一个小太监去给圣女送信。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赵钧披衣走出门去,眺望着黑色的夜空。
忽有一点跳动的火光映入眸中,看方向似是燕南阁附近。他极目远眺,心下蓦然生出些许隐隐的不安:“那是什么?”
李德海沉默片刻,低声回道:“回陛下,是燕南阁起火了。”
谁也不知道那火是怎么烧起来的。似乎只是一不留神,记忆便被什么人盗走,黑夜中凭空生起这样凶猛的一把火。
赵钧站在火光冲天的燕南阁中的时候,恍惚有种错觉,仿佛在这三天三夜醒不过来的梦中,也有这样一场大火燎遍长空,将茫茫深夜扑出一个鲜血般的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