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姜府大婚。
谈秋坐在屋内,烛火摇曳,将整座屋子都映地一片通红,丫鬟们皆身着粉衣头戴绒花,小厮们喜气洋洋地进进出出布置着事物,谈秋梳洗好坐在镜前,身后两个丫鬟忙前忙后,一个给他挽发,一个在旁用熏香熏着婚服。
谈秋望着镜中的自己,临到头来,他反而冷静下来了,要知道前几日他紧张得连饭都吃不下,还是姜北慕强逼着喂。
“公子放心,我娘亲从前也是给管家梳发的娘子,我有从她那儿学过手艺,准备给您梳地漂漂亮亮的。” 小丫鬟甜甜一笑,拿起梳子来动作十分熟稔,三下五除二便挽了个发髻出来。
谈秋忍不住道:“老爷呢?”
“公子别急,待您梳洗好,就会派人去通知老爷那边,等到了吉时老爷就会过来的。” 熏衣的丫鬟掩唇轻笑,与那梳头丫鬟相视一眼,皆觉得谈秋是等不及要见老爷了。
谈秋脸红了红,在烛火下却并不显眼。丫鬟们调笑归调笑,依旧加快了手上动作,不一会儿便给谈秋穿戴齐整。
“这个不盖么?” 谈秋见两个丫鬟要走,便指了指手边的红盖头。
丫鬟闻言相视一笑,掩唇道:“公子想盖也可以。”
“唔……” 谈秋若有所思,伸手将那红布叠好放进怀里,“带会儿给慕哥盖。”
“公子真好看。” 熏衣丫鬟笑着拱了拱身边的人,另一个小丫鬟反应过来,忙点头道:“对对,待会儿老爷肯定挪不开眼。”
谈秋哼哼两声,眼前这两个丫鬟的恭维太过明显,“好了好了,去领赏去吧。”
不过,谁让他就吃这一套呢。
丫鬟得了应允,又是一番欢欢喜喜地道贺夸赞,直降谈秋夸地尾巴都要竖起来了。丫鬟们便嬉闹着一哄而散。
待屋内人离开后,谈秋才好好打量起镜中的自己来。
镜中人一袭红衣,墨发高挽,金冠束起,眉目如画。红衣华服繁复高贵,腰线却收束起来,更称地人风姿无双。
谈秋伸手摸了摸脸,随后将额际碎发掀起,指尖轻轻拂过那道旧伤疤,望着镜中自己的模样,谈秋竟有片刻的出神。
若是当初姜北慕狠狠心不管自己,或许他早就死了,兴许投胎都投好了,相比之下,如今的这场婚宴,倒是更像一场瑰丽绮幻的梦。
“哎呀怎么现在还没好呢,大姑娘似地躲在屋子里,还不快出来喝酒!”
一道高昂的嗓音打乱了谈秋的思绪,萧野那大嗓门传来,紧随其后的便是数道杂乱的脚步声,还有丫鬟们惊慌的呼喊。
“还没到时辰呢!不可呀!”
谈秋眉头一挑,看向门外,难道符鹤没来?不然怎么由得萧野在这里撒泼。
谈秋正这般想着,忽地房门被推开一条缝,一只眼睛贼兮兮地露了出来,看清屋内情形后,那条缝便又开大了些许,露出半张脸,正是萧野那厮。
萧野轻佻地吹了个口哨,脸颊泛着酡红,笑眯眯地刚欲开口,忽地脸色一变,整个人仿佛被人拉着朝后扔去一般瞬间仰头倒了下去。
周章那一贯冷嘲热讽的声音响起,“是你成亲么?这么上赶着凑热闹。”
“老爷来了,老爷来了!!” 丫鬟们喊道。
“周章!!” 萧野愤怒咆哮,“你 | 他 | 妈手脚不能轻点?!”
“吉时到了!吉时到了!!”
“什么时辰了?上菜了?”
外头乱成了一锅粥,谈秋站在屋内,哭笑不得,正要去开门,手刚触到门框,屋外便是猛然一静。
下一瞬,门被打开。
屋外数道人影挨挨挤挤地站在门口,几乎一瞬间便挤满了谈秋的视野,只是那站在最前方的红衣人影,却令他心跳都好似停了下来。
姜北慕也梳了个发髻,头发一丝不苟地挽起,愈发显得他脸颊轮廓硬朗英俊,一身赤红锦袍与谈秋乃是同样花色,样式却不相同,双袖处用黑色腕带扎起,带了一丝武人的英气,与谈秋身上繁复的文袍相称,极为般配。
“到时间了,娘还等着呢。”
姜北慕笑了笑,朝谈秋伸出手去,谈秋将手搭了上去,抬眼看去,走廊上站满了人,外间围了一圈小厮丫鬟,各个屏息伸长了脑袋,姜北慕身后站着萧野与周章 ,萧野一手叉腰,另一手摸着脑袋,笑起来颇有些傻气,符鹤站在他身边,令谈秋有些意外的是,那跟着周章的少年竟然也来了,不过却是站在符鹤身边,与周章之间隔着两个人。
谈秋握住姜北慕的手,迈出房门的一瞬,恍惚间竟好似看到了周章嘴角的一抹笑,待他想再去看清时,周章已然掩进了夜色里。
这不同以往他在周章脸上看到的嘲讽似的笑容,反而是一种舒心,畅快。
周章大抵是真为姜北慕感到开心的。
谈秋被姜北慕牵着,一步步从挽秋阁沿着那平日里不知走了多少遍的大路去往前厅,阮月跟在二人身边,怀中抱着一个布袋,不停地从袋子里拿出喜糕喜糖来分发给身边的丫鬟小厮们。
前厅也挂满了红花红绸,一派喜气洋洋。
谈母坐在上首,身边放着两个牌位,谈嫣坐在右侧,看见谈秋与姜北慕进来,忙笑着起身来迎。
“来,哥哥拿着。”
谈嫣将一条长红绸递给谈秋,随后将另一端递给姜北慕。
谈母一袭红衣,色泽稍暗,双眸微红看着谈秋,面上满是欣慰。
“一拜天地——”
“拜——”
姜北慕转过身,与谈秋相视一笑,二人齐齐朝堂外拜下,屋外人群蓦地爆发出一阵呼和声。
“二拜高堂——拜——”
谈嫣生涩地喊着号,到末来声音都有些干涩发抖。
谈秋与姜北慕再度转身,跪下身来齐齐扣伏在地。
“好…… 好……” 谈母眼中的泪再难抑制,瞬间涌了出来口中喃喃地不断重复一个好字。
“夫妻对拜——”
谈秋与姜北慕各执红绸一端,迎面而立,一者英武,一者妍丽。
姜北慕温柔一笑,率先俯身而拜。
谈秋鼻尖一酸,往事滴滴浮现,从前受过的委屈与折辱,仿佛在一夕之间化为云烟,能与姜北慕厮守,从前的事都不重要了,从今往后他们只会有彼此。
谈秋深深俯下身去,完成了最后一拜。
霎时间,姜府喧闹的呼喊声几近将屋顶都掀翻。
姜北慕的确没有找太多人,甚至连生意场上的商友都不曾邀请,拜了堂后众人便聚在一起喝酒吃肉,哪怕小厮丫鬟也能分到一个座位,想吃什么便自己去拿,不用伺候人,只消顾着自己开心。
“哎呀——!小公子不要乱跑呀!”
谈秋正与姜北慕给萧野等人敬酒,忽地感到自己小腿一重,低头入眼便是一个圆乎乎的小团子,眨巴着秀气的睫毛嘿嘿笑着,“娘亲……”
谈秋莞尔,姜北慕见状便将宝宝抱了起来,宝宝穿着一身艳红色的小袄,头戴虎头帽,憨头憨脑十分可爱。
“啧啧,姜哥可真招人羡慕。” 萧野咂嘴,伸手捏了捏宝宝那软嫩的面颊,叹道:“刚讨到媳妇,便有这么大一个粉娃娃了,还真是羡煞旁人呐,要是我家小鹤也能生就好。”
萧野口无遮拦的下场便是惹来符鹤的一记白眼。
谈秋忍俊不禁,任由宝宝将那油乎乎的小嘴印在自己脸上,正要开口,却发觉姜北慕正望着一个方向出神,谈秋顺着他目光看去 ,才发觉是周章。
周章站在庭院外,依稀能看见一道黑影,而那少年却不见踪影。
“我来抱吧,你去和他聊聊。”
谈秋接过宝宝,侧头努嘴指向周章的方向。
姜北慕点点头,从桌上拿起一盅酒,朝屋外走去。
“哎,有的人是走出来了,有的人怕是这辈子都出不来了。”
谈秋侧过头,发觉萧野的脸上满是慨然,浑然没有醉酒的迹象,萧野触及到谈秋的目光便咧了咧嘴,双眸眯起恢复了方才那股醉态,摇摇头转过身,大喝一声朝着一群斗酒正酣的小厮那儿扑了过去。
直到月上中天,庭中才醉的醉,散的散。
谈秋一早回了屋,正在铺床便闻身后门响,姜北慕一身酒气,摇摇晃晃朝他走来。
“怎么喝了这么多,不是只拿了一盅去么。”
姜北慕甫一走进,谈秋便闻到了他身上那股酒味,忍不住问道,随后便伸手去帮他宽衣。
孰料谈秋刚伸手,姜北慕便醉醺醺地将他给拥了个满怀,谈秋吃不消他的重量,连连后退一下子倒在了榻上。
姜北慕呼吸粗重喷洒在谈秋颈处,酥酥麻麻地泛着热意,谈秋轻轻抬手拍抚着姜北慕的脊背,轻声问道:“怎么了?”
姜北慕长叹一声,良久才瓮声道:“他决定了,明天就走。”
“去边境么?”
“嗯。”
“你想去么?”
“……”
谈秋笑了笑,伸手轻轻捧起姜北慕的面颊,温柔地注视着他,“你想去么?去你的家乡。”
“如果没遇到你……” 姜北慕思忖道。
“不要说如果。” 谈秋仰头,吻住了姜北慕的唇,将他剩下的话语都封进了嘴中。“你就告诉我,你想不想去?如果这次没去,不管狄族是胜是败,你将来回想起来,会不会后悔这次?”
姜北慕沉吟许久,静静地望着谈秋,似乎想从他脸上分辨出什么来,然而谈秋却只是温柔地笑着。
长久的静默后,姜北慕泄了气。
“我不知道。”
“但我早就知道了。”
谈秋语调轻快,似乎早有预料,不等姜北慕发问,他便率先伸手拍了拍姜北慕的肩,示意他起身,待姜北慕让开后,谈秋便一跃而起,跑到衣柜前拿出了两个打包好的包袱往床上一扔,砸在姜北慕身上。
姜北慕手忙脚乱将包袱拿开,下一瞬便被谈秋扑了个满怀。
“嘿嘿,我早就知道。” 谈秋嘿嘿笑着仰起头来,“我已经收拾好包袱了,咱们明天就启程,跟周章一起去,运气好的话,能在入夏前回来。”
“这……” 姜北慕想也不想,“不行,边境有战事,你不能去。”
“我不去的话,那你会去么?” 谈秋鼓嘴。
姜北慕诚实摇头,谈秋见状满意一笑,“对了,我不去你也不会去,但只要你去,我就不会出事。不是么?”
“你不知道,狄族人生性残暴嗜杀……”
“我知道,我都知道。” 谈秋打断了姜北慕的话,仰起头来看着他,屋内龙凤烛轻轻摇晃,投下的烛火印在谈秋眸中,宛若星子一般璀璨。
“但我一想到你将来会因为这次的犹豫而抱憾终身,我就会很难过,我不想你因为我而留下遗憾。” 谈秋握住姜北慕的手,十指相扣。
“我们只是去城里帮忙,不去前线。而且你以前就驻扎在边境,哪怕你不去前线,你依旧可以为周章他们排兵布将,不是么?”
“我虽然什么都不会,但我会乖乖的跟在你身边,寸步不离地守着你,我们明天启程,早一些时日去,就能早一些回来,不是么?”
“不,秋儿,这没有这么简单。” 姜北慕摇头,目光是说不出的坚定,“我不敢保证,哪怕有九成的把握,只要有一成的变数,我都不会让你去冒险。”
“但萨木已经去了,周章也要去了,还有你曾经的同袍,你那些亡故在战场上的战友,他们都去了。我也能去。”
谈秋想了想,换了个说法,“虽然我不喜欢为那个眼高于顶的官员和皇帝打仗,但是我还没去过草原,你爹不是来自草原么?那里一定很美,把狄族人赶出去,带我去草原,带我去你的另外一个家看看,不好么?”
姜北慕神色微动,迟疑道:“但是娘和妹妹……”
“我们写封信。” 谈秋笑着伸出手指,轻轻点在姜北慕唇上,“入夏…… 不,入秋前回来。”
二人相视许久,直到夜风涌入,吹熄了喜烛。
翌日一早,天方微微亮,一辆马车驶离了姜府,直奔城外。
很快,姜府上下便骚动了起来,那一封信送到了谈母面前,谈母只是简单地扫了一眼,道了句知道了,便将信按下,一切如故。
……
冬去春来,时值入夏再至枫叶遍红,待到四方城落下新的一场雪时,边境大捷的消息便传了过来。
狄族虽召集了草原部众,奈何其人心散乱,只以水草做诱,便将其一网打尽,苑朝大军趁胜追击,联通剩下的草原余部,彻底将狄族赶出了贺伦山脉。
侵扰苑朝近五十年的蛮族之乱,彻底告一段落。
深冬时,官道上人迹罕至,白茫茫的雪覆盖了整座山脉,一眼望去尽是雪白。一辆马车缓缓行进在路上,车夫一身戎装,头戴斗笠,下巴上冒着一层浅浅胡渣,握着马缰的手却骨骼分明有力。
“这都下雪了。”
车帘被掀开,一只素白的手探出,虚空挥了挥,似乎在抓着纷纷扬扬的落雪。
“是啊,回去要挨说了。”
车夫笑了起来,一手执缰,另一手将车帘按了按,以免寒风灌入。
“真好…… 回来了。”
车内的人却并不安分,执意掀开车帘,将脑袋探了出来,露出一张秀丽的脸,侧头看向身边的车夫,眉眼弯弯笑道:“回家了。”
“是啊,回家了,草原好看么?” 姜北慕顺势在谈秋的脸上亲了口,漫不经心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