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现在都已经是下午了。
谈秋抿了抿唇,原本心中积压许久的话题到现在却都被咽了回去。
紫落屏拢好了衣衫,这才上去将门给关上了。
屋内此刻唯有谈秋、姜北慕、紫落屏与班主四人。
“你怎么来了。”紫落屏只略略向姜北慕颔首示意,便走向了谈秋,语气依旧温柔,也并未掩藏那一份见到故人的欢喜。“我这儿也没什么吃的,对了,你吃过饭了么?”
谈秋看了眼姜北慕,只见姜北慕神色微动,沉吟不语,也不知在思考什么,但谈秋望去的一瞬,姜北慕便很快回过神来,也不去管那站在自己身后的班主,直接对着紫落屏道:“现在来找你也是有一件事情。”
“什么?”紫落屏仿佛有所预料,并不太惊讶,在桌边站了一会儿后便将椅子挪开慢慢坐了下来,仿佛连站立的力气也没了。
看起来要比昨天的情况还要糟糕。
姜北慕不动神色地看了眼不知何时已然走到身旁的班主,班主察觉到姜北慕的目光登时浑身一震,连带着身上那堆肥肉都颤动了一下,脸上连忙挂起了讨好的笑,姜北慕眸光在那班主额头沁出的细密汗珠上看了一眼便若无其事地挪开了。
班主如蒙大赦,下意识抬手擦了擦额头。
这番动作自然也被谈秋看在眼里,姜北慕这格外有深意地一瞥登时令谈秋也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意味。
三人心思各异,唯有紫落屏坐在一旁,整个人犹如一具躯壳,目光落在桌上新换的一套青瓷茶具上,脸上毫无波澜,好似也对自己的去留根本不在乎。
最终还是谈秋忍不住了,率先开口道:“落屏哥哥,你跟我走吧。”
听见谈秋说话,紫落屏面上才恢复了些神采。
“小秋……”
紫落屏话音未完,便被打断了。
“今日来,是请你去姜府唱曲的。”姜北慕说这话,目光却是落在了一旁的班主身上。“既然你不愿意离开戏班,那就算是姜府请你前去唱曲。”姜北慕说完,谈秋便见那班主忽的抬头,似乎有些惊讶,随后很快便将表情掩饰了去,只是谈秋自方才起便一直有意观察这班主,就在方才,姜北慕说完之后,班主很明显有一瞬间的慌乱。
仿佛是在害怕什么。
他在怕紫落屏答应么?谈秋不禁沉思起来,纵使心中不愿,但这班主如此紧张的表现……实在是无法令他不多想。
紫落屏身上的痕迹,会和他有关么?
想到这里谈秋不禁一阵恶寒。
“至于银钱,是由谈秋来出。”姜北慕将目光从那班主身上收了回来,语调平淡,这一回却是对着那沉默的紫落屏说道:“谈秋在我府中也有差事,每月都有月钱。”
话至此,谈秋愣了一下,似乎有些迷茫,不过很快便反应过来,紫落屏担心自己会欠姜北慕的人情救他出去,故而一直拒绝自己,但现在姜北慕亲口说了谈秋拿月钱来填补,便是想让紫落屏能好接受一些。
但……他欠姜北慕的早已数不清了。
谈秋心口的寒冰便这么被那温柔缱绻的春风一下下吹拂,不知何时早已开始融化,只觉得心口酥酥麻麻的。
紫落屏手中握着青瓷茶杯,纤瘦修长的指尖缓缓刮过杯身粗糙的花纹,有些犹豫。
谈秋趁热打铁又劝了几句,到后来甚至想直接动手帮紫落屏收拾衣物,不出意外地被紫落屏哭笑不得地拦了下来。
“班里有规矩的。”紫落屏到底还是没松口,不过态度较之先前也缓和了不少。
谈秋见有戏,当即便转头恶狠狠地看向班主,眸光凌冽,大有班主只要说出一个“不”字,他就上去一口咬断他喉咙的架势。
班主脸上刚刚擦去的汗水登时又沁了出来,忙道:“规矩也是可以改的,既然客人想听曲,当然是随客人去了。”
谈秋早就知道这班主不敢不答应,此刻得了回应,自是欢天喜地地跑到紫落屏身边,“好了,他答应了,现在你就收拾东西吧,去我们那里,正好可以一起吃晚饭。”
姜北慕站在一旁,眸中倒映着谈秋因兴奋而泛起红晕的脸颊,一向不苟言笑的脸上也少见地露出了一抹温情。
紫落屏始终如一地温柔注视着谈秋,“那好吧,你且等等我,我穿好衣服后就跟你去。”
谈秋听罢整个人都快高兴地跳起来,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如同得了骨头的小奶狗一般围着紫落屏不停地转,只不住说着“太好了”。
还是姜北慕看不过眼了,伸手提着谈秋,二人一道出了门,那班主见状犹豫了下,咬咬牙也跟着姜北慕一块出去了,房门关上的一瞬间,紫落屏脸上笑意便逐渐淡了下来,直至恢复一片死寂。
屋外,班主出门后便找了个借口溜走了,姜北慕也懒得理会。
谈秋站在姜北慕面前,高兴地来回踱步,口中碎碎念道:“太好了,这下终于把人给带出去了!”
姜北慕含笑看着谈秋,抱臂后倚在门柱上,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看着。
谈秋一时得偿所愿,不免高兴地忘了形,引得旁边的屋子中频频开门,总是三三两两,装模作样拿着布巾或木盆从二人身前走过,目光一下下地朝二人身旁飘去。
谈秋乐得不行,哪怕被这群人上下打量他都不觉得生气。
正当姜北慕看着眼前这不仅没有冷静下来,反而更激动的谈秋思索要不要浇盆冷水以免他太得意忘形时,身旁便蓦地传来吱呀一声响。
房门被打开,紫落屏换了一身黑衫,腰封勾勒出纤细身形,又缠着一块白色镶金边的白玉,垂着长长的流苏,随着他每一步走动,流苏便如同裙摆一般荡开。
紫落屏没有拿包袱,只是在身后背了一个木箱,看样子正好能放下琵琶。
谈秋探头找了半晌,紫落屏才笑着问道:“在找什么?”
“你的包袱呢?难道你没东西要带了么?”谈秋说道。
“只是唱个曲而已,带什么包袱呢。”紫落屏微微一笑,抬脚迈了出去,转身将房门关上。
“难道你还要回来么?”谈秋有些不解。
紫落屏“唔”了一声,没有否认。
谈秋原本兴奋的表情顿时垮了下来,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又堵了回去。
他怕再逼迫紫落屏,又把人给逼回去了。
罢了,反正只要去了姜府,放不放人走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谈秋这般想着,心情不免又松了不少,变脸如变天般一手攥住了紫落屏的手腕,二话不说便将人拽着朝一楼走去。
姜北慕缀在身后,临抬脚离开时,忽的转头看向了一旁的房门。
房门处开着一条小缝,几双眼睛偷偷躲在缝隙里朝外看着,待触及到姜北慕那森寒的目光之后便登时作鸟兽散。
谈秋已经拉着紫落屏去了一楼,姜北慕才不慌不忙地沿着来路朝外走去,也没有再管那群偷窥的人。
姜北慕下楼时吩咐了小二一句,很快姜府马车便被牵了来。
谈秋与紫落屏上了马,姜北慕却一反常态没有进车厢内,反而执起马缰,十分熟稔地驾车而去。
整条路上谈秋都缠着紫落屏说个不停,姜北慕坐在车辕上,左腿搭在车上,右腿自然垂下,放松了身子朝后倚靠,耳边听着谈秋琐碎的念叨,唇角扬起一抹弧度,刻意放缓了速度,好让马车行驶地平稳,待到家时,正好还有一个时辰就吃晚饭了。
周章不知去了何处,马车便由姜北慕亲自牵去了后院,今日晚间便陆陆续续会有家仆回来,所以众人也乐得清闲,把事情留到明天做,谈秋猜测周章约莫是去睡觉了,因此也没多想,进门便带着紫落屏朝挽秋阁去。
姜北慕放好马车,从后院进了姜府,迎面遇到了周章。
周章依旧是那副散漫的模样,慢悠悠负手朝姜北慕走来,似乎是特意来堵他的。
姜北慕停下脚步,“找我?”
周章点点头,漫不经心道:“你该好好谢谢我,给你解决了一桩大事。”
姜北慕面不改色,“从何说起。”
周章笑了笑,朝姜北慕伸出手,掌心赫然是一张只有手掌大小,叠地整整齐齐的纸,隐隐有墨渍透出。
“这里头可是好东西,我原以为要花费上一段时间,没想到竟然正好撞上了,我想这就是所谓的天意吧。”周章说这话时面上的笑意愈发浓烈,若是仔细看来,还带着一丝看热闹的心态。
姜北慕不疑有他,或者说早有准备,闻言并不惊讶,只淡淡应了一声,便将那纸张接了过来,展开随意浏览,过后便将其重新叠起。
“知道了。”
周章眉梢微扬,“你就这种态度?”
姜北慕觉得有些好笑,反问道:“你想我如何?哭天抢地求你不要这么做?况且这件事早点解决早点好,拖着也迟早会生出变数来。”
周章咂咂嘴,没有理会姜北慕的嘲讽,笑着摸了摸下巴:“唔也是,我也想知道,当谈秋得知他的母亲和妹妹此时已经被人朝这边带来了,也不只是个什么心情。”
“怕是你想看的看不到了。”姜北慕无奈摇头,早已习惯了周章的恶趣味,没有多费唇舌,说完便将纸张重新塞回了周章手里,擦肩离去了。
第120章 不如试试?
谈秋一路将人领回了挽秋阁,面上难掩兴奋之色,如同一个孩童般恨不得将自己珍藏的所有宝贝都一一拿出来给人看看。
紫落屏嘴角噙着一抹温柔笑意,只静静地看着谈秋,不时附和两声,谈秋则兴致勃勃地同紫落屏说起了当年他离开春楼之后的事情,紫落屏一边听着,一边抬手倒了两杯茶,指尖顶着其中一杯朝谈秋面前推了过去。
谈秋说到一半,才略感有些口干舌燥,遂拿起紫落屏递过来的水,连着喝了好几口。
“你能遇到姜家老爷,也是幸运了。”紫落屏听罢,说道。
谈秋欣然颔首,“对,他的确是个好人,别看他不爱说话,样子也冷冰冰的,其实人很温柔的。”
紫落屏柔声应下,附和了一句,“看得出来,他的确很在乎你。”
谈秋也没多想,傻笑着嗯了一声,半大天才反应过来,双颊“腾”地一下便烧了起来。
紫落屏在一旁温柔笑着看他,直将谈秋看的要钻进自己衣服里,才轻咳一声,稍稍收敛了自己打趣的目光,说道:“那你对他呢?有那种意思么?”
谈秋抿了抿唇,目光落在正对着他的窗框处,窗户开着半扇,能看见窗外雪景,还有那迎着微风轻轻晃动的灯笼。
紫落屏指腹捻着茶杯,凑到唇边啜了一口,也不催促谈秋回话,就这么静静地坐在一旁。
谈秋呼吸微乱,齿尖无意识地咬着下唇,良久才迟疑着说道:“我……我不敢,我失去了一部分的记忆,我不知道我那段时间是怎么做的,我担心……”
“但你还是不由自主地开始关注他是不是?”紫落屏眸中含笑,将茶杯轻轻放在桌上,“你不妨与他试试呢?我瞧他不像是个脾性恶劣的,到时候你若是当真无法对他心动,那再说明白了也不迟,现在你这般不上不下地吊着他,你们二人怕是都不太好受吧。”
谈秋闻言登时面色发苦,委屈道:“我……我哪有吊着他?我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再说了……”谈秋话至此处,忽的声音低了下去,“他也没和我提过其他,我哪能上来就说要跟他在一起的?万一不是那个意思……”
“借口。”紫落屏笑吟吟打断了谈秋的话,谈秋闻言更委屈了,若是有尾巴,此时说不定都耷拉了下来,小声道:“再者,感情这种事情,哪有什么试试看的……”
“我也只是外人,具体如何,你们的情况我也不清楚。”紫落屏没有再纠结此事,随口说道,“总之,我今日和你出来,也是想着和你聊聊此事,原想着劝你好好跟着人家,但如今看来你们倒确实有些麻烦。”
谈秋闻言松了口气,方才被紫落屏看着,心头总觉得有些发虚。
“你心里明白就好,我知道你不是那种轻佻的人。”紫落屏弯腰将木盒打开,取出琵琶来,抱在怀中,边往手指上缠着轻甲,边道:“只是,人的耐心终究是有限度的,花堪折时直须折呀。”
谈秋一时哑口无言,那厢紫落屏却不慌不忙地拨了几根弦,泠泠乐音如玉珠般迸出,紫落屏笑道:“爷要听什么曲。”
紫落屏这么一打趣。谈秋仿若般向他打趣,成为他那段灰暗时光中唯一的慰藉,后来紫落屏离开,谈秋便彻底明白了了无生趣四个字是如何感受。
如今紫落屏离开了戏班,仿佛又回到了当初那般明艳模样,令谈秋多少都有些怀念。
“不听曲。”谈秋摇头道。
“爷是要花钱的。”紫落屏莞尔,“花了钱,不听曲,难道坐着只聊天么?”
谈秋也没打算隐瞒,老实道:“钱从我的月钱里扣,老爷发月钱还是很大方的,而且……我也没做什么,这月钱我拿着也有些不安,说实在话,其实也差不多就是老爷付钱了。”
紫落屏也不意外,仿佛早有所料,手中慢悠悠地弹拨起来,断断续续的音节便迅速汇聚成曲,“他让你做什么?”
“唔……”谈秋思索片刻,“好像是管家吧……”
紫落屏眸中露出些许惊讶,“全权事务都交给你么?”
“应该不是吧,我回来后也没做过什么事……府中其他人大部分也要明天才会回来。”谈秋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