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傅:“必然的。野鬼锁魂无恶不诛。我还能让你破了戒不成?真要把你又激出了毛病,婉婉哪能饶得了我。”
这话说完,柳傅唇角自然勾出了一丝笑意,整个人也显得温柔许多,似乎只是提到了某人的名字,也能令他由衷的欢喜。
一笑之后,房中再没了此人身影。
楚归将掌中的灰烬拂去,心中暗暗叹了口气,他实在搞不懂这两人的状况。
在他看来,柳傅与楚婉明明是相互爱慕的,甚至将武功倾囊而授却又拒绝承认师徒名分,非得让自己直呼名字,这肯定也是为了和堂姐的辈分问题。
可偏偏小十年了,两人还一直恪守着知己之礼,谁都不肯率先踏出一步,简直让他这个旁观者都憋屈的要命。
要说堂姐的顾虑他当然知道,无非是沦落风尘后心怀自卑,不愿给柳傅添上污名,可柳傅呢?他明明是个洒脱至极之人,不在意这些虚名的啊,而且,手上无数人命的前杀手而已,又能比青楼老鸨高尚到哪儿去?为何却又不肯挑明了?
他也曾间中追问过好几次,尽都给敷衍着绕了过去,久而久之的,竟然也开始习惯了这两人的相处模式,是随时可以为对方倾其所有,却又永远差着最后一着的恋人未满吧。
若是哪日他喜欢了一个人,必定是勇于表白的,成与不成也都利索着点,才不要玩这种你猜我我猜你的游戏,白白浪费了大好光阴。
可他的春天到底在哪儿呢?
这样感性的念头只不过闪了一下,楚归立刻恢复了常态,再度做回了春草堂新晋头牌重楼。
子时,他吩咐果儿将酒醉的客人送走,又提前打了招呼,说自己第二日要睡到晌午,谁都不要前来打扰。
一切妥当后,浑身笼罩在黑幕中的野鬼出门猎食了。
……
距都城不到百里的蒙山镇,扼守在中州前往沧、闽二州的必经官道上,算是京圈外防线的一个重镇,也是外地商贾入京前最后一处休息驿站与大批量货物的集散地。
因此这里的夜市也很是繁华,酒水吃食,青楼赌坊,应有尽有,甚至被人冠以了小上都的美称。
这样灯火如昼的夜,有人在此寻欢作乐,醉生梦死,自然也有人在此受苦受难,一朝魂断。
正义赌坊后堂之上,一个极是瘦弱的青年半跪在桌边,涕泪横流的讨饶道:“黄大官人,你行行好,就信我这一回,我……我真的没想着要跑,我就是想下沧州亲戚处周转银子去的。”
座上为首之人,正义赌坊当家的,名叫黄川,是个满面横肉的壮汉,此时冷笑道:“没想着跑?大半夜的裹着包袱去借银子?”
旁边立刻有人插嘴道:“大哥,别跟他废话了,这痨病鬼怕是一钱银子也还不出了,按照规矩,自然得用手脚来抵,他今天要是能囫囵着出去了,倒是显得我们兄弟没了手段。”
黄川点点头,他身边兄弟几个立刻上前开始拳打脚踢,劈头盖脸的一顿狠手收拾,一个三角眼的尖脸爆喝一声“让开”,操着根儿臂粗的木棍,重重的敲在了青年膝盖骨上。
“咔嚓”一声脆响,腿骨就此断裂,瘦弱青年被巨大的疼痛激得不断咳嗽起来,只几下子,就已咳出了满口的鲜血。
他心里明白今日怕是躲不过了,想起自己原本好好的一个家,被这帮恶棍哄骗着入了赌坊后就此彻底散了,然后变成了这幅滥赌的丑恶模样,痛悔之心甚至盖过了身体的疼。
到了这等绝境之中,害怕似乎都已消失,一口恶气却憋在胸中不吐不快,他咳着血,断续的诅咒道:“蒙山……七鬼,你……你们终……终也不得好死!”
话音落,头点地,气息就此断绝。
三角眼上前探了探脉搏,回首说道:“大哥,人没了。”
座上之人眼皮都没眨一下,只有些愤愤的骂着:“知道他带着病呢,你们怎的不轻着些?打断腿还可以卖到黑窑值回两个钱,现下却只得了个晦气。”
堂下几个兄弟嬉笑着还嘴:
“压根儿没用力啊!”
“就是。”
“个病秧子不经造……”
正吵嚷着,“嘭”的一声,厅门突然自动关上了,紧接着两面墙上的几扇窗户也迅速合拢,众人不知所措的四处张望一下,却连半个人影也没有。
气氛突然有些吊诡起来。
大厅正中的八仙桌上,直直向上的灯苗似乎突然扭曲了一瞬,旁边立时多出了一个黑影。
这人靠坐在桌旁,似乎是歪头看了地面那瘦弱青年一眼,一把难听至极的嗓音响起:“蒙山七鬼?啧……就凭你们,也配称鬼?”
从关门到关窗,堂里几双眼睛一直瞪得大大的,可是谁也没发现桌边这人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现下看得仔细些,一身漆黑的劲袍遮挡得严严实实,就连头脸也是由条条的黑纱缠绕起来,半寸肌肤也不曾外露。
就这等身手,还有这语气,黄川立刻醒悟到来者不善,一边悄悄扣住暗藏在扶手底的机关,触发外堂的警铃召唤帮手,一边遮掩着答话,试探此人的路数:
“这位兄弟好俊的身手,大半夜的直入我家后堂,可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若是缺少了几个盘缠,看在江湖道义份上,我黄川自然不是小气的人,必然令尊下满意而归。”那人闻言转过头来,似乎是透过层层黑纱打量着说话之人,只是周身泛着冰冷至极的气息,连带着无形的目光都似把利剑一般,几乎能将人就此洞穿,又似乎无论怎样的小动作,也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在请外援?不用费力了,就剩下了你们这几个……我看看啊,一二三……四五……六七。”
楚归巡视一圈,将堂中几人数数清楚,表扬道:“一个不多一个没少,真乖,聚得这般齐,替我省了不少功夫。”
黄川已经将机关抠到快断掉了,仍然没见半个援兵,立刻有了几分恐慌:“外面的人,你……你把他们怎么了?”
楚归漫不经心的回应道:“睡上一阵而已,没什么大碍。”
黄川略松了口气,既然没把事情做绝,那应该还有的谈,只是这人的做派也不像是可以用钱打发的,勉强撑住了架子,问:“你到底是谁?想要些什么?”
楚归:“我?就一收债的啊,旧债。”
第14章 野鬼
从来也只会收债的黄川:“我却不记得曾经欠过阁下什么债,敢问名号?”
两人对话之间,三角眼偷偷向厅门迈了几步,此时乘人不备,就想打开厅门出外求援。
双手刚刚放在了门把上,还没来得及向外推,却猛地一头的撞了上去,然后就此定住了。
两个呼吸后,全身僵硬的向后仰倒在地,发出“砰”的一声闷响。胸口再无起伏,三角眼仍然惊慌至极的怒瞪着,眉心却滚出了一颗鲜红的血珠。
除此之外,再看不见丁点的异样。
剩余之人如堕冰窖,他们一辈子也没见过这等景象,这黑衣人明明隔着丈来许的距离呢,根本没有靠近,也压根没见他动手,可自家兄弟一声不吭的就此送了性命,难道是有什么邪术不成?
楚归收回掌中软刺,看都看没那怦然倒地的尸身一眼,只管对黄川做着自我介绍:
“哦,论名号嘛,跟你们同为鬼类,只是比不得你们人多势众,我啊……天地间一孤魂野鬼罢了。”
黄川肝胆俱裂,嘴张了老半晌,方才从上下打架的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柳……柳营野鬼?”
楚归虚影一晃,到了他身侧空位上坐下,善意劝道:“别乱动哦,谁要是动了,下场就跟刚才那位一样。”
说罢,右手指极速振了一振,连着乌金丝的软刺再次飞出,大门侧的一个盆栽摆设就此轰然垮塌,示意着自己绝非空口恫吓。
堂下有两人立刻腿软的跪了下来,还能站稳的三个也已抖得不成样子。
楚归施施然的接着说道:“三年前,闽州有一姓张的公子,押着大批瓷器路经此地入京,你们倒好,先是仙人跳将人货物全给讹诈了,又将人诱到赌坊里欠下巨债。
末了,还不肯消停,竟将人卖到南风馆里接客还账,哎,可怜一清清白白的小公子,实在不堪受辱,跳了沧江变了水鬼,这不,托我这野鬼上门收债来了。”
来意总算讲完了,楚归自觉已仁至义尽,好歹让这些人死得明白了不是?
就是这单生意的委托之人,实在有些小题大做之嫌,一帮子乌合之众,烂泥也似的家伙,居然还要出动他来打扫,实在是牛刀杀鸡,太过大材小用了。
罢了,既然主顾能看得起,那他也得回报客户的信任,就来个月末大酬宾,买一送六,将这七个小矮人兄弟一锅炖了吧。
想了想,慢悠悠的说道:“在场的,只能有一个活命,既然你们开赌坊这么爱赌,那就看看你们谁的赌运好了,以骰子分大小吧,大的继续坐庄,小的嘛……就陪地上这两位仁兄一起上路。”
他从怀里摸出一幅骰子,是刚才在外堂扫荡一时起意拿的,此刻正好派上用场,往八仙桌上一扔。
“来吧,这可是你们正义赌坊的看家宝贝,里面灌了多少铅又灌在了哪里,想必你们个个都很清楚,所以公平得紧,大还是小的,谁也别怨谁。”
规则确实简单,工具人人熟手也确实公平,只是没人肯第一个上来坐庄,毕竟越往后的生存机会越大。
楚归等了好一阵,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干脆随手一指,“自你开始,从左到右一个个的来,我再提醒一遍,按我的规矩来,两个里还能活一个,要是不想玩的,那就永远都别玩了!”
被指派那人,是几人中最胖的一个,此时一头的冷汗,双手抖的仿佛寒风中的落叶,好不容易捏稳了三颗骰子,却怎么也丢不出手。
“仓~”座上阎王缠腰的软剑出了鞘,只一挥,八仙桌凭空矮了一截,周遭摆着的几枚圆凳也就此散架,茶壶杯盏却随着桌面落下,尔后安然的纹丝不动。
他发出了最后的警告:“掷啊!再不动手,两人都形同此桌!”
胖子吓得就此松了手,骰子骨碌碌的跌在桌面上,开始不停的翻转,最终停在了“三五六”上。
十四点,多少算个大数了,胖子却丝毫没能松口气,一脸紧张的朝身旁右侧之人看去,在座个个都是赌场老手,随意扔个豹子那也半点不出奇。
右侧这人额角生了块青色的胎记,长脸看上去很是阴沉,倒是比胖子爽利一些,思索片刻后,就此捡起骰子手腕一抖。
两颗旋转快些的迅速停稳了,都是鲜红的六点,剩下那颗只要不是一,那也就赢定了,他嘴里说道:“四弟,对不住了,我……”
话音未落,本来已经快停稳的最后一颗,极其缓慢的翻了个背,场面顿时变了“六六一”,十三点。
这人不可置信的抬起头,盯向身侧的胖子。他这扔了一辈子豹子的人,怎可能在这生死关头撞了邪?绝对是被人做了手脚,想要他先死罢了。
不行,决不能就此认命,他自忖还有几分轻身功夫,此时一个猛然发力,看准了最近的那扇窗户,打算就此冲撞出去。
可惜他全然忘记了,刚才野鬼的一剑,是如何将桌子齐齐整整削掉一截的,他飞身半空向窗户投去,却连声音都没能发出就落了地,和那八仙桌一样,齐齐整整的……两片。
许是为了惩罚这人的私自逃脱,这两片是上下分割的两片,俗称腰斩,长脸的并未立时气绝,似乎根本没有感觉到身体变化似的,只拼了命的用双手抓挠,想要攀上窗框去。
可只剩下小半截的身子又如何够得着呢?抓出了半墙的血痕后,手臂终于无力的垂下了。
厅中一阵异味传来,骚不可当,是有人吓得失了禁。
再没人敢动旁的念头,只一门心思的专注着手法,盼着这场性命为代价的豪赌,胜者最后会属于自己。
下一场对阵的,是这几人中最小的一个,楚归估摸着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可惜,恶魔从来不分老少,更小或者更老却又心思更歹毒的,他也不是没有见过。
所以当这人战战兢兢的请求将骰子换成牌九时,他丝毫没有怜悯,即刻拒绝了:“不行,说掷骰子就是骰子,每个人都一样。”
其实也是因为他不懂玩牌九,也就分不清里面的门道,如果看不懂的话,那不是少了很多乐趣?
骰子就简单多了,投掷的手法基本都是靠着手腕发力,加上他眼力惊人,这几个在他眼皮底下互做的手脚那就再明显不过。
比如,刚才那颗骰子最后的一翻,明明是那胖子勾着桌面一根细细的发丝搞的鬼,手法之隐蔽之巧妙,让他都升起了刮目相看的感觉。
之前这些人如何靠着赌术坑蒙拐骗,令人送财又送命的,现在就是如何变着花样的窝里斗着。
楚归自觉这趟来的值,只看这些个狗东西胆战心惊中一嘴毛的互咬,那就已经不算白跑一趟了。
这一场的结局也不怎么意外,十八点豹子对上十四点,仍然是胖子胜出,另外那个家伙筛糠一般抖着,求情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便也被一刀两断。
说起来,楚归多少算是给了个恩典吧,斩首之刑干净利落,分毫没有折辱。事毕,他将软剑一抖,一颗血花在墙面绽开,手中的那汪秋虹又恢复了纯净的银白。
“下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