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羽沉思片刻,又问:“太子为何不用熏香?”
胡吉道:“太子经历夺嫡之争,亲眼目睹三皇子毒发身亡,再吃食用度上格外小心。据尚食局的宫女说,东宫的一应膳食都是由东宫的小厨房供应,从不经他人之手。”
“我知道了。”林清羽道,“有劳胡太医。”
胡吉忙道:“林公子客气了。院判大人于我有再造之恩,能为他老人家分忧,是在下之荣幸。”
林父帮扶救过的人何止一二。林清羽有些也会好奇,他父母如此心善之人,怎就生下了他这个“恶人”。
林清羽在客房找到陆晚丞,给他看了胡吉带来的两盒香料。陆晚丞问:“这两种香料有问题吗?”
“没有。但在药理之中,良药和良药相混可生剧毒。我想,香料也是同一个道理。”
萧琤不是陆乔松之流。正如胡吉所言,每一样送去东宫的东西都要被严查,他上回调配的助兴之香断然进不了东宫。除非送一样看似无害的东西进去,让其和萧琤常接触的东西反应产毒,悄无声息,一点一滴地蚕食萧琤的身体。
陆晚丞闻言不禁感叹:“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真理也没用。”林清羽轻轻按着眉心,“萧琤不用香。即便用,我们的东西也送不进东宫。”
陆晚丞手中把玩着林清羽送他的步摇,道:“东西送不进去,那能送人进去吗。”
默契渐浓,林清羽几乎是立即明白了陆晚丞的意思:“此事,尚需要一个契机。”
陆晚丞笑道:“我去找契机,你负责找到反应的催化剂。兄……夫妻同心,其利断金。”
林清羽唇角微扬:“好——对了,”他想起一事,招来欢瞳,“将我房中的软榻撤去,换成一张小床。”
陆晚丞一愣:“清羽?”
林清羽搬出事先想好的理由:“你现下随时可能不测,身边离不了人。花露和你男女有别,欢瞳做事又不够细心。思来想去,还是把你留在我身边比较放心。”
欢瞳难以置信道:“少爷?”
陆晚丞缓缓笑开,看林清羽的眼神里似漾着春光:“那等我们回侯府,也把软榻换成床。或者,干脆让木匠重新做一张床。”陆晚丞上下比划着,“做成上下铺,我睡下铺,你睡上铺……”
林清羽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表情复杂。
欢瞳忍不住在心里嘀咕:小侯爷可真有出息。
林清羽一头扎进了香料之中,每天身上都染着不同的香气。用香是一门大学问,他虽有药理基础,想要在短时间内通晓其中奥妙也绝非易事。
两人在林府小住了几日,宫里传出消息,圣上有意为太子遴选侧妃。
据说,是温国公率先提起了此事。温国公认为,太子已至弱冠,早到了娶妻立妃的年纪。三年前,太后薨逝,太子刚入主东宫,因守孝耽搁了婚事。如今孝期已过,大婚之事是时候重议了。太子妃是未来的皇后,理应慎重,不能操之过急。但可先为太子挑选一两个侧妃,打理东宫内务,以替太子分忧。圣上深以为然,将遴选侧妃一事全权交予皇后。
虽只是侧妃,但也是太子第一位有位分的妃子,将来少说是个贵妃,人选自然马虎不得,品貌出生皆需细细考量。一番深思熟虑后,皇后拟了一个名册给圣上过目。其中,便有南安侯嫡女,陆念桃之名。
名册上的高门贵女各有千秋,到底是太子的侧妃,圣上的意思是让太子自己选。
此消息传入南安侯府,陆念桃喜忧参半。喜的是,若能入太子青眼,她和母亲的苦日子就到头了;忧的是,她在凤仪宫曾和太子有过一面之缘,太子根本没用正眼瞧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林清羽身上。她想要从众贵女之中脱颖而出,谈何容易。
还好,她们事先有准备,偷偷送去长乐宫的礼派上了用场。陈贵妃身边的太监递出消息,圣上自在秋狝时受了风寒,龙体一直时好时坏,太子为表孝心,抄录佛经三百篇,准备亲自送往长生寺焚烧祈福。
这一消息,长乐宫的小宽子也告诉了胡吉,胡吉再转告林清羽。陆晚丞得知后,当场说了两个字:“人脉。”
深秋的长生寺香火鼎盛之余,亦有几分清冷萧瑟之感,大雁南飞,寒日萧萧,草木摇落。
林清羽搀扶着陆晚丞下了马车,欢瞳推来轮椅。一个小僧朝他们走来,双手合十道:“陆小侯爷,林少君一路辛苦。”
语气竟像是早已等候多时。
林清羽道:“小师父知道我等会来?”
小僧笑道:“林少君高看小僧了。是国师告知小僧,长生寺今日有贵客临门,让小僧寺前相迎。”
陆晚丞和林清羽对视一眼,道:“小师父确定国师说的‘贵客’是我们?”
小僧做着请的手势,但笑不语。
三人跟着小僧穿过正殿,一路来到后山。小僧道:“说起来,今日侯夫人和陆二小姐也到了鄙寺,现下应当在佛堂诵经礼佛。林少君可要同她们打声招呼?”
林清羽淡道:“看来国师请的,只有小侯爷一人了。”
小僧鞠了一躬:“林少君莫怪。”
他们此番前来,为的就是萧琤和陆念桃的金风玉露,林清羽也不想因为中途冒出来的国师打乱计划。“晚丞?”
陆晚丞道:“你且去吧,我去看看那个徐半仙想搞什么名堂。”
和林清羽分开后,小僧带着陆晚丞和欢瞳来到一间禅房门口:“陆小侯爷请。欢瞳施主随我一同在门口等候即可。”
禅房内点着檀香,烟雾袅袅,大瑜国师徐君愿背手而立,一眼望去,颇有仙风道骨之风。
“陆小侯爷。”徐君愿转身看来,笑容清雅,“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陆晚丞笑了声,“国师觉得我看起来像无恙么。”
“小侯爷相比清明四月,确实消瘦了很多。”
“所以请国师有话直说。重病之人的时间异常珍贵,我不想浪费在无意义的事情上。”
徐君愿笑道:“小侯爷的心境似乎变了不少。上回见到小侯爷,我看到的是一个超脱生死之人,定不会介意同我多说几句。”
因为有了在意的人和事,时间也变得有意义了。至少,他不能比萧琤先死。
陆晚丞笑了笑:“告辞。”
徐君愿立即道:“陆晚丞的命数——此名,此生辰八字,无论我算多少次,结果都是止于今年腊月。”他摇头喟叹,“可惜了。”
陆晚丞看了徐君愿许久,像是想看透他一般:“书上说,徐国师是有几分真才实学的。”
“哦?”徐君愿长眉微扬,“敢问小侯爷,所言何书?”
陆晚丞没有回答。他推着轮椅来到书桌旁,提笔在纸上写下十字:“还请国师,重新帮我算上一卦。”
半个时辰后,徐君愿亲自推陆晚丞来到后厢房,将其送回到林清羽身边,正欲功成身退,陆晚丞叫住他,问:“方才国师所说之事,有几成把握?”
徐君愿语焉不详:“天意若不改,那便是十成。天意若要改,我等又能有什么办法。”
陆晚丞笑道:“不愧是国师大人,听君一席话,不如多读书。”
徐君愿畅笑着离去。林清羽问:“他同你说什么了?”
陆晚丞稍作迟疑,道:“此事容后再说。梁氏和陆念桃如何了?”
“她们……”
陆晚丞远远看见一人走来,蓦地打断林清羽:“清羽,你应该很讨厌萧琤吧?”
林清羽奇怪地看他一眼:“这还用问?”
陆晚丞笑笑,笑得有些羞涩:“那如果你一定要被一个男人亲,你是宁愿被萧琤亲,还是宁愿被我亲?”
光是听到“被萧琤”三字,林清羽胃里就泛起阵阵恶心,连带着看陆晚丞都不顺眼。念在陆晚丞活不久,他努力收起自己的坏脾气,尽量平静地说:“我哪个都不选。”
“唉,你就选一个吧,”陆晚丞不死心,“反正只是如果。”
林清羽不知道这种问题意义何在,陆晚丞就非得要他亲口说出“选你”二字么。
“我选择去死。”
陆晚丞低声道:“清羽……”
“行了行了,选你。”林清羽勉为其难,“可以消停了吗。”
陆晚丞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从轮椅上站了起来,笑道:“这可是你说的啊。”
话音刚落,林清羽只觉腰间一紧,竟是被陆晚丞环住了腰。熟悉的药香混着檀香钻进鼻腔,他来不及反应,就看着陆晚丞朝他低下了头。
林清羽猛地回过神,手抵在胸前,想将人推开。但他这一掌下去,陆晚丞可能真的会死。
这时,陆晚丞在他耳边轻声道:“有人在看。”
有人?
林清羽明白过来,手的力道渐渐变弱,最终改推为搂,双手攀住陆晚丞肩膀的同时,闭上了眼睛。
长睫扫过陆晚丞的鼻尖,痒痒的,他的嘴唇堪堪擦过林清羽的脸颊。
这只是一个借位的吻。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到陆晚丞直起了身体,林清羽缓缓睁开眼睛,纤长的睫毛都遮不住眸子里的茫然和局促,看得陆晚丞呼吸一窒。
林清羽定了定神,低声询问:“是他?”
“清羽,”陆晚丞慢吞吞地说,“我好像有点不对。”
“什么?”
“心跳得有些快,快喘不过气来了……”
陆晚丞已然摇摇欲坠,林清羽本能地伸出手,将他拉入怀中:“晚丞?”
两个人险些一同摔倒,幸得林清羽以膝撑地,稳住了身体。
陆晚丞脸色发白,耳根却泛着奇异的红色。他知道自己八成要晕过去了,在失去意识之前,他有件事一定要交代。
陆晚丞抓住林清羽的衣襟,拼死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不要公主抱……”说完,头一歪,晕在了林清羽怀里。
林清羽:“……”
欢瞳来寻两位少爷,目睹这一幕,还以为小侯爷又又又犯病了,火烧眉毛道:“少爷,小侯爷他怎么了?!”
林清羽替陆晚丞诊完脉,一时之间不知该摆出何种表情:“他身体过于虚弱,无法承受太过激动的情绪,暂时晕了过去,没什么大碍,等他缓过来便是。”
欢瞳一语道破真相:“可是就小侯爷那个性子,能为啥事激动成这样啊。”
林清羽脸颊微微发烫,强作镇定道:“谁知道他。你背他去厢房休息吧。”
待欢瞳背着陆晚丞离开,林清羽冷声道:“殿下既然来了,又何必躲在暗处。”
第30章
“呵,小侯爷和林少君真是给孤看了一场好戏啊。”未见人,声先至。
来人长眉入鬓,眼眸狭长,薄唇轻佻,明明是风流俊美的相貌,可一配上脸上那“孤知道孤长得极好”的神情,立马变得一言难尽。林清羽只瞧一眼,便有种将他扔进冰水里去油的冲动。
林清羽弯身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既是在宫外,林少君无须和孤多礼。”说话时,萧琤的目光就没从林清羽脸上挪开过。“抬起头,看着孤。”
林清羽掩去眼中的阴冷,眼睫抬起,直面萧琤的视线。萧琤深深地注视着他,眼中浮现出一丝追忆和怀念,喃喃道:“孤已经许久,没见到这双眼睛了。”
林清羽道:“殿下说的可是静淳郡主的双眼?”
萧琤似大梦初醒,眼中的情愫如潮水般退去,寒声道:“是陆晚丞告诉你的?他究竟是如何……”
“看来小侯爷没说错,殿下确实对静淳郡主旧情难忘。之所以对我刮目相看,也是因为我有几分像静淳。”
萧琤眯起眼睛,戏谑道:“没想到陆晚丞一个久卧床榻的病秧子,知道得倒不少。可惜,他终究是个将死之人,区区一吻就能让他晕过去。”萧琤舔了舔嘴角,“林少君这等尤物跟着他,实属暴殄天物。”
尤物,代指美人,算得上是一种称赞。但此二字从萧琤口中说出,只让人想割了他的舌头下酒。
“尤物?”林清羽笑了声,“若我没这双眼睛,没这颗泪痣,殿下还会觉得我是尤物么?”
“林少君何必妄自菲薄。林少君容貌世间少有,即便没有静淳,也足以让人一见倾心。”萧琤走近林清羽,他身形高大,可将林清羽完全笼罩在自己身影之下,“小清羽,你上次孤送你的酒,你为何不喝,嗯?”
林清羽极力隐藏着汹涌的恶意,退后半步,道:“在下已嫁为人妻,殿下如此调戏,想必不妥。”
“调戏?”萧琤凑近林清羽,嗓音低哑,“那你心动了么。”
没心动,但是想下毒杀人的心又强烈了不少。
狗东西能不能滚出他的视线。
萧琤闻到林清羽身上若有似无的香味,舌尖顶了顶脸颊内侧,道:“你身上好香……”
林清羽一刻也不想多留:“我和小侯爷的婚事乃皇后做主,圣上亲赐。殿下如此不自重,是在打皇上皇后的脸么。”
萧琤望着他,勾唇笑道:“无妨。陆晚丞总归活不久,孤有耐心。”
“那么,我去照料我夫君了,”林清羽神色漠然,“恕不奉陪。”
“小清羽,”萧琤叫住他,挑起一侧嘴角,似笑非笑道,“终有一日,孤会让你心甘情愿地雌伏在孤身下——孤会等你。”
林清羽转身走过回廊,看到一片素白裙摆消失在墙角,回头望了眼胸有成竹的萧琤,低声自语:“别等我,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