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天柔先是一怔,而后又有些神志不清,她昏沉地递过手去,声音似有还无:“先生何必丢下我一个人。”
谢玟安慰地覆盖住她的手指,让对方的指尖有个勾回使力的地方,随即道:“公主还需保重。”
这句话他已经说了很多年。
成华三十七年,他在登天楼上对弈数名国手,在这为数不多的几人之中,只有一个女子,那就是昭阳长公主萧天柔。
她是惊世之才,自小有绝顶的天赋。当初谢玟看原著剧情的时候甚至觉得如果长公主是个男人,那么这本书便有了一个既有心性、又有智慧的正统之主。
登天楼凛风呼啸,鸿儒名士的衣袍被吹得飘动猎猎。公主坐在棋盘的另一边,她斜簪着金色的凤凰头饰,飘带翻飞,纤柔文雅。但她的棋风却刚硬、残酷、肃杀,她的眉眼间沉凝而冷绝,在所有的当代棋手中,她最年轻,却也最为杀气腾腾。
萧天柔执黑,到天暮之时,输给谢玟半目。她疲倦地抬眼,看着面前衣鬓如故,神情温文的男子,忽觉强烈的挫败和荒唐,她撑着精神——被人从最擅长之处打败的失落和痛苦搅动着她的内心,萧天柔问:“先生赢了我,便是全胜了。”
谢玟抬手道:“承让。”
“原来世上有比我更天才的棋手。”萧天柔道,“我以往从未想过。”
“并非如此。”谢玟望着她,“在下的天赋不及公主万一,只不过我的身后有太多先行者,这条路已被走得光明平坦。”
他站起身,说:“秋夜冰冷,公主保重贵体。”
萧天柔对他所言的“先行者”燃起强烈的好奇,她同样起身回礼,说先生保重。但经历此番过后,身体不好的长公主还是感染风寒,熬了一月的汤药并不见好,京中有名的棋手皆去探望,谢玟也在其中。
也是在白桂花盛开的时节,隔着一道床帐,谢玟跟她讲了“先行者”的故事,跟她讲了此世不曾有过的棋谱,讲家国天下、千秋万代,说有朝一日让女子也可为官入仕……那一日炉灰燃尽,蜡泪徒留,谢玟走过那条鹅卵石铺的小路时,踏过了满地落花。
公主遂将他引为知己。
谢先生天性多情,却不是说他花心滥情,而是说此人对感情极诚挚珍重,无论爱情友情,一概如此,他顾惜与萧天柔的知己之情,常为她排忧解难、开解心结。直至成华四十年春,先帝探问公主府,暗中有将谢玟招为驸马的意思。
圣旨未下,萧天柔便得知了此事,她请来谢玟,在一个寒凉如水的夜晚中,她取下那支金色凤凰簪,放在谢玟的手中。在一片悸动和期待之下,在她面前永远一派温和的谢玟忽然沉默了很久,他似乎全然没想到会有此事,他那双极致漂亮的、执棋的手,温柔地将金簪重新戴回萧天柔的发髻边,俯身行礼时说得还是:“公主保重。”
金簪穿过她的鬓发,一取一还,芳心穿透。
次日,长公主入宫面圣,那道已经拟好的圣旨便不了了之。在此事之后,谢玟也极少去见她,他虽珍重朋友,却不想自私地玩弄他人的感情,自然应该远离。
但他不知道,那道圣旨虽然封存,却并未销毁,数年后,萧玄谦从匣子中令它重见天日,他耐着性子,读完旨意、以及长姐跟父皇的书信来往——其中言辞恳切,一片痴心。
那时先帝重病,萧玄谦以太子身份监国。他的老师正远在江南治理水患,亲手格杀了数个贪污之臣,真金白银日夜不停地送往帝都,再被批复调动物资,赈济灾区。
萧玄谦跟长姐见了一面。那年她二十四岁,依然未曾婚配。两人对弈之中,萧天柔体力不支,神思困倦,中盘告负,让本不如她的九弟胜了一局。
如今的萧九已与多年前不同,父皇瘫在床上动弹不得,他的手中早已握着无数柄可以置她于死地的利剑,而他偏偏要选那一个:“老师那边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全天下都知道谢玟是他的恩师,萧天柔自然不会不知道,她喝茶的手顿了一下,似乎已听到了一些秘闻,从容中微带讽刺:“你究竟是非要谢大人去治理水患才放心,还是想摆脱他的监护,享受独揽大权的滋味?”
“这和我真心担忧他,想念他,有什么冲突吗?”萧玄谦道,“老师当年跟长姐情谊非凡、以知己相交,怎么忽然断了?”
她放下茶杯,端端正正地坐着:“因他是正人君子,不像你一般,心口不一,说些晦涩谎言,一句话后面就要生出十个陷阱,我跟怀玉的事……你不过是他的学生,有什么资格过问?”
萧玄谦收敛唇边的笑意,漆黑的双眸凝望着她:“我没有资格,还有谁有。”
萧天柔道:“天下之中,唯有你最没有资格。你不能对你的老师起那种肮脏龌龊的心思,这是不顾人伦,是禽兽之行。”
“你就行,我便不行吗?”萧玄谦问,“你的爱是爱,我的,就是肮脏龌龊、禽兽不如。”
“因为你一心惦念着侵吞、占有,非要在他身上夺得一些东西。只要他认清你的面目,总能看出谁才是真心的那个人。”
萧玄谦轻轻地嗤笑了一下,他的视线穿过长姐纤弱的肩膀,见到亭子后随风摇摆的荷,荷塘之外,那条烟花柳巷里正有贵族子弟穿行,他自言自语道,“你真的敢在我面前说这些话,如此刚烈,果然是老师的好知己。”
萧天柔定定地道:“光从身份来论,普天之下,只有你最不配。纵然你偷得几分怜爱……既然是偷,总有报应,早来晚来,总归会应在你身上。”
萧玄谦笑了笑,盯着她道:“你觉得我抢了你的吗?”
长公主忽然不说话了,她匆促地别开眼,等再回头时,萧九已经离开了凉亭。
之后的某一日,在谢玟回京的途中,忽然听闻长公主成亲的消息,他身侧与他共同治理水患的大臣也同时得知,对他道:“公主终于放下她心中的人了么?这真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谢玟原本也以为这是一件好事的。
朝野上下,但凡是能够见到他的人,动辄对公主的这项婚事都是大加赞赏,但新郎的身份他几度询问,竟然无人得知。那夜的紫微宫灯火通明,迎接他的萧玄谦剪掉了灯台上的烛芯,眉目沉浸在一片昏沉的暗色里。
“她的驸马啊……”萧玄谦垂着眼帘道,“我随便选了一个世家子弟,但是那人当夜死在青楼里了,马上风,不争气。”
这明明是如此清晰的一字一句,谢玟却听得一片茫然,每一个字组合在一起,都显得那么陌生。
“喜事办完,就办丧事。”萧玄谦从案边拿起一叠纸,放在火苗上燃烧,“老师,她配不上你的。”
往日再多裂痕,也没有今夜的冲击更大,谢玟几乎有些回不过神来,他呼吸时的空气都冰凉彻骨:“你……”
“没有资格的不是我,”萧玄谦的眉目在火光中明灭不定,他喃喃自语,好像这些话是说给自己听的:“旨意下了,人也死了,你什么办法都没有。”
他手下的纸燃成飞灰,攥在他手心的书信上正是眼熟的字迹,那是萧天柔向先帝表明心意的字句,滚热的火最后烧到他手心里,萧玄谦没有动,直到书信化为灰烬,他的掌心灼伤流血,鲜红一点一滴地淌落桌面。
他在等老师责骂他、训斥他,或是等老师提醒他,别烧到手。
可是谢玟却只是从他身侧穿行而过,一句话也没有说。彼时的萧九尚且觉得,这是他要抓住对方、握紧对方的必要过程……他要让所有人知道,觊觎他最重要的人,没有好下场。
谢玟连夜赶往荣园,见到因为蒙受屈辱打击、一病不起的萧天柔时,隐隐听到了耳畔幻觉般地传来撕裂声,很久之后他才突然意识到,那是他们之间一次又一次长出裂纹、摔成碎片,一次又一次崩盘的声音。
专断独行的狼露出獠牙,即便没有刺向他,也让谢玟感觉到,他的心在一点一滴地渗出血来。
第14章 追逐
白色绢帕覆盖在萧天柔的腕上,隔着一层布料,谢玟摸了摸她的脉。
他并不会医术,但系统却堪称百科全书,童童细细体会了片刻,忽然道:“小丫头那话是气她哥的,大公主的身体还是老样子,说好不好,说不好,但也差不到一命呜呼的地步。”
谢玟稍微松了口气,道:“当年设计假死离京时,我以为顺了萧玄谦的意,能让这小混账得到安全感,免他做些发疯的蠢事。”
“权力能带给他的安全感已经不足够了。你以为你走了一切矛盾就可消除,可惜你跟他想的完全不同,到了眼下这个地步,”童童道,“他需要的是你。”
谢玟垂下眼帘,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在心里道:“他需要的时候,我就一定要在吗?”
“你要是当初选了别人,就不会这么进退两难。”童童不满地嘀咕了一声,然后道,“萧天柔最大的病症不是狗皇帝的赐婚,而是因你所生的心结。既然是朋友,何苦为了避嫌就不相往来?我看要是你能开导,像公主那样的人,未必是在乎世俗的眼光才抑郁伤怀的,他们萧家的人都一样,只在乎自己认定的那一位。”
没等谢玟回答,童童就自顾自地继续道:“算了,反正小皇帝也不会让你常常见她的。”
系统沉寂下去不再发言,谢玟抬眼看了看一旁的侍女雪槐,问道:“殿下的病是什么人在照料?”
“是张太医。”雪槐连忙道。
“张则。”谢玟想起这个名字,“他不是萧玄谦的御用么?”
雪槐踌躇片刻,解释道:“是,张太医说陛下圣恩,不想让公主病重。”
这大抵不是因为什么好心。谢玟不再追问,他陪坐床畔,几乎待了整整一日,直到萧天柔确认他并非梦境中人、而是“死而复生”,喜极而泣后再沉沉睡去时,谢玟才起身理顺衣角。
雪槐一路送他离开小院,她望着斗笠薄纱覆盖住谢玟的面容,忍不住喊了一声:“谢大人。”
谢玟转过身。
“大人若是日日过得好,便给荣园写些书信来。”
“好。”谢玟道,“望殿下能少离恨、免烦忧,离怨怼,平安喜乐。”
雪槐低头行礼,身躯盈盈地一拜。
谢玟步出荣园,飘渺的桂花香萦绕地越来越淡,他跨出门槛,抬眼便见到萧玄谦望过来的目光。
那架马车面前,小皇帝身着赤金帝服、玄黑披风,郭谨和崔盛陪侍两侧,而平日里王公贵族常途径的荣园门前,所有路遇此地的车马尽停,不敢越过皇帝身前。就算不去探知,谢玟也知道官员们正在不远处候着,大气也不敢出地悄悄观望。
好大的阵仗。
谢玟走到他面前,一句话也没说,就被紧紧地抓住了手,在薄纱之外,萧玄谦的另一只手稍微撩起薄纱的边缘,低头靠近过来,忐忑地道:“老师……我们回去吧。”
“你弄出这种场面,是怕我不跟你走么。”谢玟抽了一下手,没能挪出来,他淡淡地道,“还是你想告诉文武百官、天下之人,你有多么离经叛道?”
萧玄谦握着他不肯松手,他自我安慰般地道:“老师不会不跟我走的。”
谢玟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对方不由分说地环住腰身,小兔崽子的力气格外地大,掌心紧紧地按着他的背,这个怀抱就像是牢笼一样,即便没有锁链,也能禁锢住他的四肢。
大庭广众之下,竟然被这么抱进了马车。不点武力技能点就要被人抱来抱去吗?谢玟看着眼前的车帘落下,狭窄的空间内两人只有不到一臂的距离。对方的手摘掉了斗笠,却没有顺势收回,而是贴到了谢玟的脸颊上。
萧玄谦凝望着他的眉目,他的手从颊侧下移,一点点地挪到后颈间。谢玟按住他的手腕,只觉得满心疲惫:“口口声声说得这么坚定,却连让我自己选择的勇气都没有。”
他笑了一下,但没有一点真实的情绪:“你是想要我吗?”
萧玄谦心神一滞,他感到一股没来由地慌乱,这种慌乱感几乎侵吞到每一块血肉里,小皇帝再度死死地扣住了他的手腕,好像他的老师能随时消失似的。
脑子里的童童似乎觉得这是谢玟在自暴自弃,在耳畔叽叽咕咕地吵闹。谢玟低垂眼眸,很明白这是一个清醒的决定,虽有一定疲倦颓丧情绪作乱的成分,但并不能说是冲动。
他空着的手抬起勾了下衣领,指尖解开上面的衣扣,道:“当初你年轻,让你做出那种事,是我的错。或许你想要的是心里求而不得的欲念、想要的是身为长辈之人被圈禁被折辱的快意,或者只是单纯想要看我流泪……其实你心心念念,所思所想的这些,并不是因为是我才特殊,而是因为难忘。”
他单薄的外衫被解下来了,谢玟抬起双眸,目光如水:“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再得到时就会发现,我跟别人也没什么不同。我只是恰好在当时给了你想要的。萧玄谦,如果你真的需要我,就能克制住你所做的、一件又一件折磨你我的事。”
萧玄谦茫然地看着他,他的唇动了动,但没有说出来什么。
“我已经过了而立之年,”谢玟看着他道,“我并不是一个能让你满意的男宠、床伴,你试一试就知道了。帝师身份已死,我也不再管辖你,没有什么以下犯上的滋味让你体会了。”
人总是这样的,他们会惦念过于难忘、过于刺激的事情,把那些遗憾的情/事美化成美好梦境。倘若得到了满足,反倒很快就弃之如敝屣,再也不看一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