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不要紧?简直是要紧到要命!齐鹤唳再坐不住,他要立刻去问问大哥,问问他高风亮节、君子如玉的大哥,怎么他离开三年,齐凤举就变成了江梦枕的救命恩人?!如果救命之恩要以身相许,江梦枕该嫁的人是他齐鹤唳,为了江梦枕跳进寒潭连命都不要的人从来都是他齐鹤唳!
“我...”齐鹤唳站起身,喉结上下滚动,挤出一句:“我突然想起有些事... ...以后再来。”
齐鹤唳一阵风似的离开了,碧烟一边收拾茶盅,一边道:“这二少爷,话少了、性子也变怪了。”
江梦枕拿起桌上的小猫镇纸,在手中反复地摩挲,半晌后轻轻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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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大哥!”齐鹤唳一把推开齐凤举书房的门,“我有话要跟你说!”
“怎么了,这样慌慌张张的?”
齐鹤唳用眼光扫了扫屋中与齐凤举探讨学问、以备科考的几位夫子,绷着脸说:“让他们都出去。”
齐凤举无奈地挥了挥手,众人退去后,他放下笔问:“到底怎么了?”
“你为什么骗梦哥哥,说当年从凝碧池里救他的人是你?!”
齐凤举突地站起来,椅子和地面摩擦出尖锐的声响,他一贯悠闲从容的脸上罕见的露出惊慌之色,失声道:“救他的人果真是你?”
齐鹤唳沉默地看着他,齐凤举头一次在弟弟面前感觉到被俯视的压迫感,他强稳心神,缓缓地说:“我没想骗他... ...那个晚上我经过凝碧池的时候,梦枕浑身湿透地倒在岸边,我当然要赶紧送他回去,你、你那时并不在场。”
“是,那时我坠在池底,水粉要把梦哥哥拽回池里,她已经彻底疯了,比红眼睛的厉鬼更难缠。我和她推推搡搡地又掉进水中,你知道死人缠在身上的感觉吗?之后有大半年,我一闭上眼就能看到她扑来向我索命!”
齐鹤唳黑沉沉的眼睛让齐凤举莫明打了个颤,这世间向来是人比鬼更可怕,又或者说被七情六欲裹缠异化的人就是鬼的化身,“死人的肌肉是僵硬的、被她抱着根本脱不开身,我的肺憋得要炸开、嗓子里都是血,最后使尽力气掰断了水粉的胳膊,才终于逃出一条命... ...验尸的时候,你们没发现吗?”
“那些、那些都是太太处理的,我不清楚。”齐凤举喉咙发紧,“我是事后觉得你病得莫名其妙,才有些怀疑。”
“那我现在告诉你,就是我救了他!”齐鹤唳紧紧抓住大哥的衣袖,神色惶急地说:“你马上去对他说,你只是送他回去听雨楼,从池水里救起他的人是我!”
“胡闹!”齐凤举甩开他的手,退开几步把微微颤抖的指尖掩在袖中,压抑着心中的慌乱强行道:“那个叫水粉的与梦枕无冤无仇,为何非要害他?你那时小小的个子,哪有气力下水救人?可见是在扯谎...”
“说到这个就更可笑了,水粉为什么要害梦哥哥,都是因为她爱慕大哥你,想做你房里的人,嫌梦哥哥挡了道!”齐鹤唳冷笑一声,“至于我怎么把他救起来的,那就更简单了——因为我可以为了他不要命。”
齐凤举瞠目半晌,而后一字一字地说:“原来...你也喜欢他。”难怪拜托齐鹤唳送香囊时,他的反应总是支支吾吾,可笑自己当年竟是个睁眼瞎子,看不出弟弟的这点心思。
齐鹤唳紧抿着嘴唇没有回答,兄弟俩静默地对视,齐凤举头一次发觉,那个弱小、卑微、需要他庇护的幼弟已经长大了,甚至长成了一个令他忌惮的对手,他仔仔细细地检视着齐鹤唳,像第一次瞧见他似的,越看越是心惊——齐凤举当然知道江梦枕不是朝三暮四的人,可这样雄姿英发的少年郎救了他的命、愿意为他而死,有几个人能不心神动摇呢?更何况,江梦枕确实是在寒潭救命之后才对他另眼相看的!
“大哥,”齐鹤唳沉声叫他,“你若是不肯去,那我就自己去说。”说着抬腿就要出门。
“且慢!”齐凤举急切地拦住他,“我知道父母往昔处事不公,但大哥可有对不住你的地方?”
“大哥屡次护我帮我,我没忘。”齐鹤唳很慢地说:“可这件事不一样... ...我没对梦哥哥说,而是先来问你,已是顾着兄弟情谊了。”
“此事阴错阳差,我也并非有意,你现在跑去告诉他真相,岂不做实了我欺瞒的罪名?让我以后还怎么见他呢?”
“可是我...”
“我知道你亦对梦枕有心,像他那样的人,你喜欢他,也并不奇怪。但你离开的这几年,我已与他互相有意、两心相许,晋王妃同父亲早就许下口头之约,只因我备考科举,怕成亲后分了心,才拖到现在。明年便是大比之年,江陵侯夫妇也要上京来正式订亲,你现在翻出这件旧事... ...除了令他为难之外,又能如何呢?”
是啊,又能如何呢?难道江梦枕知道了这件事,便不要齐凤举转而嫁给他?就算江梦枕同意,其他人也绝不会答应,况且江梦枕怎么会愿意呢?如果他愿意,就不会那样明显地疏远他;如果他愿意,就不会拒绝他却和哥哥一起去灯市。
谁会舍璧玉而就瓦砾?绷着的一口气一下子散开了,自卑自厌如乌云般吞没了他,齐鹤唳觉得自己宛如跳梁小丑,竟妄想破坏这桩佳人才子、珠联璧合的完满姻缘,他恍然意识到,无论他多么喜欢江梦枕,与江梦枕相配、和江梦枕“互相有意、两心相许”的人,一直都是他哥哥。
“大哥,你的香囊,当年我并没有帮你送去,我有私心,你别怪我。”齐鹤唳的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我们这就算...扯平了吧。”
“我不怪你,你也...别怪哥。”少年郎幽深的眼眸中似乎有晶莹闪烁,齐凤举心中有愧,垂了头不忍再看。
齐鹤唳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得到过什么,最珍惜、最想要的人,如今也被大哥占去,世上的事哪有什么公平可言?有的人生来便什么都有,有的人拼尽全力、还是一无所获。
“求你以后好好待他,好好待...江公子。”
青石地砖上似有水迹,齐鹤唳转身大步而去。他在元夜时还想着和大哥、和所有人去争去抢,但今天齐凤举的话让他倏然顿悟——他根本就没资格去争抢,只有拱手相让。
第20章 忧思成疾
转过年朝廷便要开科取士,齐府连春节都没有大办,生怕亲友往来嘈杂,耽误了齐凤举温书复习,才名满京华的齐大少爷是状元楼中呼声最高的考生,齐老爷与齐夫人也都盼着他拔得头筹、连中三元。
可齐凤举近来日日神思不属,正月里,齐老爷延请来的老先生连叫了他三次,他竟仍在发呆,老先生以为他恃才而骄、故意拿乔,恼得拂袖而去。齐凤举带着礼物亲自上门致歉,又被气性大的老先生隔着门大骂:“难道这天下宇内竟只有齐大少爷一人识文断字?还真以为状元是你囊中之物了,也太轻狂了些!老朽倒要看看,齐大少爷这一科是个什么结果!”老先生的同侪、学生都涌出来看热闹,令齐凤举好生难堪。
丧气地穿过正院游廊,正听见他母亲与几个相熟的贵夫人闲话。
“我家小子也日日在家念书呢,他若争气靠自己考中个进士,就不用我家老爷再去花钱捐官了...只是上京来应试的学子人才济济,这又谈何容易?”
“要说教子有方,谁比得过齐夫人呢?大少爷就是天天躺着睡觉,也比我们几家只会临阵磨枪的臭小子们强多了!”
齐夫人被人一捧,立刻飘飘然起来,笑道:“要我说,考个进士又有什么意思?必要金榜题名、骑马游街,才不枉费十年苦读。”
“这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谁不知道你家大少爷是必中的?那这话来臊我们,只等着你家请状元宴罢了!”
齐凤举忽然有些喘不过气,他抬手扶住窗棂,听见里面齐夫人又说:“到时候我家还不止这一件喜事呢!前年,晋王妃托人帮我家老爷升了官,你们还问我为何她肯如此出力,实话告诉你们,并不因为我是她姨妈,而是为了她的亲弟弟。”
“我们两家虽已互相有意,却一直没有正式下订,白拖了这几年,你道是为何?还是不因为我家凤举尚未出仕、是个白身,生怕辱没了她弟弟?待到我儿高中,他家必定再没话说,到那时候,我儿不止是新科状元,还是侯府的贵婿、王爷的连襟了!”
齐凤举脑袋中“嗡”地一声,众人的期待、科举的压力已令他极为不安,他唯有自我宽慰,就算这次不中、大不了三年后再考,等江陵侯上京敲定两家婚约,至少能完成一桩心愿,可齐夫人的话让他惊觉——如果这次考不中,不止有无数人等着看笑话,连婚事也要告吹!
齐夫人的贴身丫鬟掀帘而出,见齐凤举脸色惨白地站在廊下,不由问道:“大少爷,怎么不进屋去?”
“不了、不了...”齐凤举倒退了几步,摇着手道:“我、我还要去念书。”
丫鬟抿嘴一笑,“诶呦呦,您还要念书,别的读书人可真没有活路了!”
齐凤举背上都是冷汗,被乍暖还寒的穿堂风一吹、透心地冷,他真想大声怒吼:你们再这样说,才是不给我活路!
可他是清雅从容的齐大少爷,岂能如此举动失措?齐凤举强自压抑、勉强一笑,转身向书房急步走去。
心烦意乱地路过花园时,忽悠瞥见齐鹤唳手握银枪、长身玉立,正与一人低头说话,他定睛一看,那人却是江梦枕的小侍朱痕!心里又是一阵发慌,不知齐鹤唳会不会把寒潭救人的事透露出去。他回到书房翻开四书五经,越思越想越是坐立难安,书上的一个个文字似乎都变成了张牙舞爪的鬼怪向他扑来,想把他拖进书本里吃得骨头也不剩!
晚上,齐老爷宴饮归来,齐凤举在大门口侍立等候,齐老爷喝得半醉颠颠撞撞地下了轿子,他上前搀扶,闻到他爹身上浓重的脂粉香气,不免劝道:“爹也该多多保养身子,少去与那些人饮酒...”
“我还不是为你?”齐老爷醉醺醺地说:“今儿田大人做东,我已与同僚们通过气,等你高中后安排你去六部当差... ...嗝、分到翰林院编书有什么意思呢?”
齐凤举张开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齐老爷语重心长地握着他的手,“凤儿,你可要给爹争气啊,齐家都指望你了...”
齐老爷被两个美貌侍婢搀回房里,夜凉如水、齐凤举立在空无一人的庭院里,久久无言。
这红尘中人,各有各的苦,齐鹤唳如是、齐凤举亦如是,这么看来,世事又是极公平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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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忽然就病了?大少爷身边的人是怎么伺候的!”齐夫人急得来回踱步,“快、去请大夫来,春闱前定要治好!”
齐凤举神色萎靡地靠在床上,大夫给他把脉时,另一只手仍捧着书读。大夫拈着胡须道:“大少爷这是风寒入体,需要好好休息将养。”
“我儿一个月后就要参加春闱,哪有时间休养?大夫快想想办法,务必要我儿尽快好起来才行!”
“夫人不要着急,我这儿倒有一副方子,只是药性烈...”
齐夫人满不在乎地一挥手,“要什么药材只管说,这病要赶紧治好,耽误了我儿考状元,你可担待不起!”
他们在一旁说话,齐凤举目不斜视地看着书,如若未闻。那大夫开了药方,小厮很快端来了一晚漆黑如墨的药,齐凤举面不改色地喝了,夜里熬夜看书时突然觉得喉头发痒,他用手帕捂着嘴猛然一咳,竟吐出一大口血来!
大夫被连夜喊来,却说这口血是肺里的寒毒,这会儿咳出来、不几日就该痊愈了,齐夫人连声念着阿弥陀佛,只有齐凤举自己知道,这口血吐出来以后,他连毛笔都拿不稳了。借着烛光,齐凤举觑见大夫面露心虚之色、额头上冒了一层汗,他并没点破,反而生出有一种隐约的解脱之感。
半个月后,齐凤举的病仍没见好,江梦枕本以为他是偶染风寒,哪想到竟一病不起,赶忙前来探病。去到屋中扑了个空,齐凤举的侍从说,今儿大少爷精神好些,让小厮抱着琴去花园里了。
小亭中传出断续的琴音,江梦枕站在假山下听了一会儿,发觉曲调中透出悲音,忍不住上前道:“表哥,你的病还没好,何苦弄这些平白耗费心力?”
“梦枕来了,”齐凤举身上披着冬日的斗篷,额头上绑着挡风驱邪的白色布带,看起来苍白憔悴,“我只是不想辜负这春光,你来我家时,也是春天... ...真是流年似水。”
江梦枕坐在他对面,柔声说:“春日年年有,春闱也不过三五年便开一科,这次错过、还有下次,你要放宽心才是。”
齐凤举望着他淡淡一笑,家中那么多人,唯有江梦枕劝他“这次错过、还有下次”,可江梦枕又是他不得不去考试的理由。江梦枕今年已有十九,三五年之后,他还怎么等得起呢?
齐凤举的手指在琴弦上乱拨,琴音与心绪一样纷乱,忽听“铮”地一声,古琴的弦在他手下崩断,二人都吃了一惊。
齐凤举勉强一笑,“让人换了弦,梦枕弹一曲给我听吧。”
江梦枕自然应承,抱过琴来弹了一曲清心静气的《普庵咒》,四周鸟鸣啁啾、姹紫嫣红,分明是生机勃勃的一派春景,却因齐凤举的病容令这一方小亭阴冷萧瑟不少。他疲惫地靠着栏杆听琴,突然又听见“铮”地一声,琴弦竟再次崩断,江梦枕与齐凤举对视一眼,皆隐隐觉得是不祥之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