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鹤唳喉头滚动,半天后才勉强道:“为什不骗骗我...哪怕是为了权势和天下、用一点暧昧的希望吊着我去卖命, 不好吗?”
江梦枕垂下头,“对别人, 也许可以,但是对你...我做不到。”
因为他曾做过的错事,江梦枕连对他虚以委蛇都不愿意, 哪怕拼着一家的安危与万里的江山不要,也要在这种时候和他说个清楚,齐鹤唳好生绝望,他退了几步,低低连道了“好”,“我明白了...我不会再让你烦心了。”
心口又开始绞痛、嘴里都是血味儿,齐鹤唳强忍着难受转身离开小亭,江梦枕追了几步,看着他的背影忽而张口叫了一声,“...鸣哥儿!”
熟悉的称呼让齐鹤唳浑身巨震,他停住脚步用拳头抵住唇调息了一会儿,站在雪中没有回头地说:“你别怕...你放心,我、我不是为了什么结果才起兵的,你也不必觉得心累沉重,我做这一切也不全是为了你... ...我是为了苍生百姓、为了海晏河清,我也有雄心壮志,求个青史留名、封侯拜将!”
江梦枕阒然静立,过了一会儿才轻轻道:“嗯,这才是大丈夫呢...”
满口的堂皇之词他说出来都觉得可笑,齐鹤唳自问从不是什么心怀天下、格局远大之人,他向来只想做江梦枕的“小相公”罢了,但情势人情都逼得他不得不去做这个“大丈夫”,他望着天空伸出手,月光与飞雪都是握不住的,一如他再也无法挽回的人,“夜深了,雪也越来越大,要我送你回去吗?”
“不了,你先回去吧,”江梦枕坐回原处拿起茶杯,“我还想再待一会儿...”
“好,你...注意保暖,早些休息。”齐鹤唳一个人走进风雪里,他身上沾染的香气很快被江风吹得所剩无几,雪地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而后又很快被新雪覆盖,好像没有人来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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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一封快马急信被送进军寨中,齐鹤唳拆开一看,见正是期盼已久的青羽军的回信,信中的措辞很客气,来使的名字更是熟悉,齐鹤唳略一思忖,这人不正是武溪春的大哥吗!他抓着信急往江梦枕的营帐走,刚行了几步又颓然站住,终是拜托南宫凰把信送了过去。
好事开头便不止息,红巾、黄眉三军也都同意了会盟,甚至由主将亲自前来详谈,四大义军齐聚,局势越发风起云涌,不知从哪里传出一条耸动的流言,说是有人看见大江中跃起一条金龙冲天而去,此事一传十十传百,越说越是煞有其事。
南宫凰拢着手坐在江边垂钓,瑜哥儿捧着一本史书坐在一边静读,江梦幽有意让江氏与玄甲军的联系更加紧密,便让瑜哥儿称南宫凰为老师,学些经史子集、帝王心术。南宫凰想要试探这孩子的才具和心性,这些天只带着他到江边垂钓,什么也不曾教授,只扔给瑜哥儿一本史书由他去看,这已是第十天,南宫凰见他不骄不躁心里已很满意,终于和他搭话道:“瑜哥儿,你从这书里读到什么了?”
瑜哥儿如冰雕玉砌般的小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我看的是,篝火狐鸣、拔剑斩蛇。”
南宫凰眼睛一亮,故意问:“你为什么单单看着两个故事呢?”
“我们在江边,每天只能看见鲤鱼,南宫先生又为什么说看见了龙呢?”
“孺子可教也!”南宫凰哈哈大笑起来,把钓竿从江水里提出来,指着笔直的鱼钩道:“你记着,我教你的第一课不是谶语童谣、怪事异象,而是愿者上钩!无论是篝火狐鸣还是拔剑斩蛇,这些装神弄鬼的事最后能够奏效,根基还在于顺应了人心所向,人的所愿是什么、所求又是什么,驭人之术由此而始,你须仔细琢磨参详。”
瑜哥儿默默把他的话记在心里,这时营寨里传出一阵高亢的号角声,南宫凰收起钓竿,神色中难掩兴奋,“是义军的使者到了!风云际会、鱼跃龙门,我的话岂是虚言?”
江梦枕在营帐里焦急地等着,青羽军的使者已经在大帐里与齐鹤唳谈了许久,他不知道结果如何、更急着要见武大哥一面,问问他武溪春的近况。
“武大少爷这边请,公子一直等着您呢!”
碧烟撩开门帘,武大哥爽朗笑道:“江公子,别来无恙?”
三人虽只见过几面,但因为武溪春彼此都不陌生,江梦枕赶紧起身上前,“武大哥,书信不通、久乏问候,贵府众人可还好么?桃源如今身在何处?”
“他与我的父母妻儿都躲在外地的庄子里,英扬带人护着他们,想必是安然无恙的,劳烦江公子挂心了。”
江梦枕心里一松,“那就好...如今乱世飘摇,回想在京时的繁华安乐,真如一梦。”
“可不是么,青羽军中有许多京城人氏,众人所愿,也是打回京城、重返家乡,”武大哥叹息道:“青州营有你解囊相助,在三年前得以保全,我们京畿戍卫营就惨了,兄弟们死了大半,活下来的不过五百,后来遇到了同样伤亡惨重的羽林军,三合为一点算下来,只有千余人。京城大战前,镇国公带着晋王往北逃,京里的许多贵戚高官也跟着他们一路奔命,我父母乱了心神,也想从众离京,幸而英扬把他们劝了下来,把我们两府的人带到京郊山中暂避,真多亏了他!你可知道那些逃走的人是什么下场?狄兵到底还是追上了他们一阵砍杀,这些人俱都是王孙公子、养尊处优,哪儿有什么反抗之力?互相踩踏、哭声震天,那场面别提多惨了... ...我还看见个熟人,你猜是谁?”
“是谁?”江梦枕手心冒汗,勋贵间总是沾亲带故,他生怕是故交亲友,即使并不亲厚相熟,也让人闻之伤心。
“江公子不必害怕,这人死了,我不觉得可惜、只觉得痛快——你可还记得李青萝吗?”
江梦枕“啊”了一声,“是她!那安致远呢?”
“我们两军中与这些人颇有亲故,得了消息收拢残兵去救他们,到了地方一看,所能做的也只有收尸罢了,听活下来的人说,晋王中了流矢、生死未卜,追兵赶来时,李青萝在逃命的人群里跌了一跤,安致远根本顾不上扶她、抱着儿子撒腿就跑,不等狄兵来杀,她已被人活生生地踩死了!这真是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武大哥冷哼一声,“卑贱之人就算飞上枝头,最后也还是会死在泥水里,我可没那么好心帮她造坟修墓!”
江梦枕一阵唏嘘,那些权贵命妇们本就看不起她,这种时候她的丈夫都不管她,别人又怎么可能伸手相助?李青萝拼命地攀着安致远往上爬,一心要出人头地、做高高在上的永安伯夫人,最后却死在了众人的脚底下,她借以上位的儿子反成了她的催命符,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两人又聊了几句,武大哥说青羽军中除他之外,还有将领受过江陵侯的恩惠、或是与江家沾着远亲,这些人都愿意扶保晋王世子登位,只是细节策略上还要再详谈。江梦枕再三谢过,又把一封写给武溪春的信托他转交,武大哥一口答应、告辞而去。
江梦枕得知好友平安的消息,心情大好,又命碧烟捧了茶器去亭子里观江烹茶。天暗云浓、似又欲雪,风炉上用细火煎煮着山中清泉,炉火将银碳摧出暗红,水烟飘渺弥散,泥炉发出风过松壑似的声响,仿佛将松风竹涛的清气也一并煮进这一壶水中。江梦枕望向江面,只间江心处有几个筏子从远处飘来,眨眼间极快地闪到近前,还没待筏子停稳,其上一个骑马的少年便双腿一夹,策马踏水奔上岸来。这颈系红巾的少年望见亭中有人,口中“咦”了一声,径自御马而来。
煮水的碧烟听见马蹄声,忙起身帮江梦枕戴上帷帽,旋身指着少年大声喝道:“好没规矩的人,这么横冲直闯的,成何体统?”
“姑娘何必恼火?难道你家主人丑得见不得人?”他全然是少年心性,见此更是好奇,干脆抬腿下马,走进亭中假模假式地拱手道:“远客外来,日夜兼程地赶路、口渴得很,只想讨杯茶喝!”
作者有话要说: 【卑贱之人就算飞上枝头,最后也还是会死在泥水里】——武大哥出身论,时代局限,不是作者的个人看法,人人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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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枕的二狗子登场了【不是!
齐狗:.....连狗我都已经不是唯一的了吗!
第81章 惊为天人
江梦枕倒不以为忤, 大方地说:“来客请坐,碧烟快快上茶,相逢是缘, 外面本也没有那么多讲究。”
少年大剌剌地坐在江梦枕对面, 把小巧精致的品茗杯捏在手里,杯中茶色澄碧、香气扑鼻,他却如猪八戒吃人参果般一口灌下,根本不知去细品,还连声道:“好茶、好茶, 只是还不解渴, 劳烦姐姐换个大杯给我!”
“你还真是自来熟,”碧烟气极反笑,“你当是饮牛饮驴不成?这么好的茶, 给你喝一口都是糟蹋了!”
少年也不生气,只有些委屈地说:“饮牛饮驴还管够呢,我赶路口喝想要喝水,哪儿顾得上细品呢?”
“好了,把那个斗笠杯拿给他,干嘛这样小气?”江梦枕笑道:“你只顾着和他吵嘴,水煮要煮过头了,快去熄了火...”
碧烟赶紧去看风炉,见泉水果然已近滚沸, “哎呀,是我大意了!水已煮得有些老了...”
“水老了是什么意思?”
少年心中不解、脱口便问, 倒也不怕人笑他无知,碧烟见他性格单纯,眉眼间自有一股明亮蓬勃的神采, 虽然行事唐突却没一点猥琐畏缩之态,火气也去了大半,“炉上的水沸腾太过,便是老了,煮过头的水泡出来的茶味道偏苦偏涩,行家是能尝出不对的。”
“原来如此 ,”少年双手一拍,抬头看向江梦枕:“可你戴着帷帽,怎么知道水煮到了什么程度?”
“诗中有言:鹰爪新茶蟹眼汤,松风鸣雪兔毫霜,自然是能听出来的。”江梦枕柔声细语地说:“你听这涛声风声,其实炉中壶里也有其声,初时如细柳微风、几不可闻,其后又似竹露清响、风过荷塘,待到天地轰鸣、万壑松涛时,水便已老了。”
少年佩服得五体投地、简直说不出话来,只觉得他出口成章,连这样的小事都能讲出一串好听的形容,周身的气派也是他从未见过的,半晌后才愣愣地说:“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人... ...我们在家喝茶时,只用滚了的水把茶叶随便一沏,哪儿有这么些讲究?这么说来,你的茶真不是解渴的东西,而是杨枝甘露了。”
他捧着空了的茶杯眼巴巴地去看碧烟,碧烟被他嘴馋又不敢说的神情逗得“扑哧”一笑,换上兔毛斗笠杯给他添了满满一盏热茶,“这回你可要好好地尝尝。”
“那是自然!”少年含了一口茶在舌间,果然觉得这茶水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清甜之味,不像家中的粗茶一味地苦,“好甜呐!”他像吃到鱼的猫似的,把眼睛眯了起来,而后像舍不得喝光似的,一口一口地轻抿细啜。
“好可怜见儿,”江梦枕笑道:“你只管大口地喝,今日的茶管你够,好不好?”
这少年生得很是俊秀,此时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更显得开朗活泼、极为讨喜,“那可真是太好啦!对了,你坐在这里干什么呢,是在等人吗?”
江梦枕摇头道:“我只是在这里喝茶而已,并没有什么事要做。”
“那在屋里喝不就行了,又何必到这儿?”少年瞪大眼睛,挠了挠头,“原来喝茶也能够当成一件事情来做,你知道那些风声水声的,还有别的用处吗?”
“也没什么用,只不过能煮一杯好茶罢了。”
少年脸上露出不解的神色,他出身农户,从小到大的所见所闻与江梦枕所思所想的事何异天渊,同样的水声听在不同人的耳朵里,他听见的是“汗滴禾下土”,而江梦枕却道是“竹露滴清响”,这些煎水烹茶的清闲雅趣,只有不愁吃穿得富贵人家才有闲钱闲心去调弄研究。
碧烟故意逗他道:“你倒说说,学些什么才是有用处的?”
“寒露种菜,霜降种麦!锄谷三遍,八米二糠...”他掰着手指头说了好几句这样的农谚,见碧烟和江梦枕一头雾水,这才解释道:“这是种地的口诀,知道了能多收不少粮食呢!”
碧烟听了这话直笑得打跌,“我真是许久没见过你这么有趣的人了!说了这半天,原来是在教我们公子种地呢!”
少年不明所以,“我说错了吗?”
“没错,只是先不说这桌上的杯盘器物,也不说你喝下去的茶,只说这一颗荔枝碳,”碧烟从盒子里拈出一个黑色的小圆球,“你可知道这小小的一丸,得用多少精米白面才能换来?”
“谁会用精米去换这个?傻了不成!我只知道木炭、黑炭、煤炭,荔枝炭又是什么?”
江梦枕语声含笑:“荔枝是一种水果,产自岭南,果肉犹如凝脂、汁水香甜,用它的核做成炭火,煮水无烟而有果香。”
“好有意思,果核竟也能做成炭火,以前我吃的桃核杏核竟都浪费了!”他舔了舔嘴唇,“荔枝、荔枝,这名字听着就好吃,有机会我也要尝尝这东西的味道!现在我也有钱了,一两银子一个也吃得起!”
红巾军的来使久等不至,齐鹤唳亲自出来迎接,只见江边小亭中江梦枕戴着帷帽与一个年轻男子相对而坐,另有一个中年男子在不远处牵着马望向亭子、却不上前,他生怕别人冒犯了江梦枕,赶紧快步疾奔而去,忽而又听见了一阵笑声,他仔细一看,碧烟正满脸是笑地给那男子添了一杯茶,哪儿有半点为难不悦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