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棒打鸳鸯
蒋峰带着人马寻来的时候, 见江梦枕与齐鹤唳紧紧搂在一起,身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冰雪、两个人都已失去意识,他吓得够呛, 忙一边叫着江梦枕的名字一边试着分开二人, 可不知是他们抱得太紧还是肢体冻得发僵,他竟怎么也分不开这两个人,更糟的是,齐鹤唳背上流了太多的血,后背和雪地死死冻在一起, 幸而蒋峰力大, 用刀将冰雪劈砍开来,才把二人一起担上了马背。
本该宴饮欢庆的军寨中肃穆一片,军医们在营帐中进进出出, 满地都是火盆,江梦幽急急走进来,向孙大夫问:“梦枕怎么样?可受伤了吗?”
孙大夫道:“王妃不必着急,公子并无大碍,身上的血迹全是别人的,只是他身子本就虚弱,这回又受了寒、冻晕了过去,很快就会醒来了,但是齐将军的伤势就重得多了...”
“如此就好, ”江梦幽松了口气,她见两人并排躺在床上, 轻皱眉头道:“叫人速速把梦枕搬动到我的帐子里,我要亲自照料他,齐将军这里自有玄甲军的人在。”
碧烟答应了一声, 心知这是江梦幽顾及江梦枕的名声,且心里存着三分不愿他们复合的想法,可两人这回又共同经历了一番生死,只怕要让江梦枕对齐鹤唳忘情更是难上加难。
很快有侍人抬来担架和厚被,要将江梦枕搬送到江梦幽的营帐里,担架离开的时候,一直如死人般躺在床上的齐鹤唳突然痛叫了一声,而后鲜血又从嘴角不停地涌出来,大夫们吓得毛发皆悚,赶紧手忙脚乱地围过去施针灌药,孙大夫回头叹了口气,背着药箱跟着江梦枕的担架离开了此处 。
夜半时分,江梦枕醒了过来,模糊间见江梦幽坐在床头红着眼睛守着他,身边躺的是熟睡的瑜哥儿珍姐儿,齐鹤唳并没有在他身边,“姐姐...”江梦枕虚弱地哑声问:“他呢?”
“军医们还在救治,”江梦幽为他换了一块降温的手帕,“你别管他了,自己都在发高烧呢。”
“我得去看看...”
江梦枕说着就要起身,江梦幽忙按住他道:“你去做什么?你又不是大夫,还嫌闲话不够难听的吗?”
江梦枕头痛发晕,脑筋一时转不过弯来,怔怔地问:“...什么闲话?”
“以前的交往倒还好说,今儿所有的人都知道他为你拼命,你如果此时再去看他,显露出担忧心疼的模样,众人不定要怎么说你呢!还是说你已铁了心认定了他?”
江梦枕是最珍重芳姿、爱惜羽毛的人,但他现在满心只想着齐鹤唳的安危,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名声好听,急急地说:“我不在乎,让他们说去吧!我只要他平安无事...”
“过去的你可以不在乎,你若坏了名声,丢的不过是咱们江家的脸,”江梦幽冷下了脸,“现而今,你丢的已是皇家的脸!三天以后大军进城,瑜哥儿会登基称帝,我朝公主的食邑是五千户,你是我唯一的弟弟,我已与南宫先生商量过,要给你万户的封邑,再上贵君的封号,比公主皇子更加尊贵,那时你就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哥儿,所有人都会看着你,你的错处就是朝廷的错处,你被人指摘,就是天家的脸面被人指摘,你可千万不可糊涂!”
江梦枕不禁哑然,半晌后才说:“当年父亲的封邑不过五百户,那是先祖从龙血战之功、荫被子孙,而我何德何能、有何功绩建树能得万户的食邑供养?这大大的不妥...”他咳了几声,又道:“南宫先生怎么也糊涂起来?朝纲重整、百废待兴,就这样逾例封赏我一个于国事毫无贡献的哥儿,百官怎会没有怨言?”
江梦幽的冷脸再也装不下去,她怜惜地摸了摸弟弟的脸,叹息着说:“难得你这样说,可是我心里都知道,若没有你,瑜哥儿怎么可能有这一天?齐...齐将军是为了你,才护着我们一路进京,这些我心知肚明,你若不配得到这些封赏,又有谁配呢?”
“自然是鸣哥儿,他才是首功之臣!玄甲军连年苦战,他身上不知有多少伤,姐姐与其给我万户的封邑,不如封他做万户侯,”江梦枕声音一低,轻声道:“姐姐不必因为我对他心存偏见,我不怨他的,就算我口是心非 ,心里一直存着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对他的怨恨,他这回又拼死救我,我也再不能恨他了,这世上再没人会像他那样,为了我舍身忘死... ...”
“他从寒潭里救出我的时候,身量还没我高,今天我眼睁睁地看见钢刀险些就落在他的脖子上,他为我做的都是九死一生的事...以前我们之间有些误会,他的性子也太阴郁、好多事总忍耐着不说,可我怜惜他的不易,慢慢地心里也全都是他,如今我既然知道他的心从没变过,我的心里也还是有他,又何苦还斤斤计较以往的事?他说他十二岁就开始喜欢我,我设身处地的一想,他喜欢我其实是很辛苦的一件事,所以我感念他的这份情,即使他欠过我什么,也早已经还清了。”
“我明着和你说,我就是对他有偏见,方才我详细问了孙大夫你身子的情况,他现在已不敢骗我了,你瞒得我好苦!”江梦幽的眼角更是发红,恨恨地说:“你还说他不欠你什么,你的身子坏到这种地步,还不是因为他——难道姓肖的不是他自己带回府里的?难道血姬草不是他带在身上的?他欠你的太多了!如果没有你的嫁妆,他能有玄甲军吗?身上受些伤就让你心疼了?你的心也太软了!”
江梦枕下意识地捂住小腹,低下头默然无言,江梦幽又道:“你看重他对你的心,可知这是最靠不住的东西?姐姐没做过皇后,现在却要做太后了,我已不再信这些情情爱爱的事,但我好歹有瑜哥儿珍姐儿可以依靠,你又怎么办?男人的心变得太快,等他再次得到了你,说不定又不会珍惜了,到时候你如何自处呢?你与他纠缠太深,若不能两个人此心不渝的相守白头,到底还是要受二茬的罪,你这样的人、这样的心软,定然是挨不过去的,所以我真的不希望你再和他一起。”
“人生在世、诸事无常,我现在顾不得想这些,只求他安然无恙...”
江梦枕坐起身来,挣扎着要下床,江梦幽伸手地拦住他道:“说了这么多,你怎么还没明白?我不许你去看他,以前要靠他开路打仗,我不过暂时忍耐罢了,如今大事已成,我不愿你再和他搅在一起,用你这样的身子去赌一个男人永远不变心,我看只是徒增伤心罢了!”
“姐姐!”一向极疼爱他的江梦幽突然强硬起来,江梦枕不知所措地说:“他是为了我才受了重伤,就算是陌生人,我也不能不闻不问,放他自生自灭!”
“怎么是自生自灭?军医都在他帐子里,孙大夫也过去了,你自己还发着烧,过去能帮上什么忙?”
“我不过是尽自己的心...”
“你最好别再对他有心,以后你随我住在宫里,他回齐家也好、再建将军府也好,反正都在皇城外头,你们见面少了,过上三年五载感情自然也就淡了,他不再是当年那个无名的庶子,不知多少人会往上扑,他能为你守多久呢?等他再成了亲,你也就死心了。”
江梦枕的眼泪几乎要涌出来 ,他拽着姐姐的衣袖颤声道:“我知道自己的身子,我也没想和他能够长厢厮守,可是这一刻他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他,我只想珍惜这一刻罢了!这一刻的相爱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了,何必去想天长地久?”
“深爱一个人,怎么可能不想和他长久?”江梦幽握着弟弟冰凉的手,很慢地说:“与其在一个人身上失望两次,不如换一个人重新开始,破镜即使重圆也还是会有裂痕,还是会比新的镜子更容易破碎。我以前不知道你身子的事,现而今知道了,心里更不待见他!你不怨他,我却怨他,我不信他能再不伤你的心,你还是趁早忘了他吧!”
江梦幽突然地插手干涉令江梦枕措手不及,他本就发着高烧,凭自己根本走不了几步,可侍人们都听了江梦幽的吩咐不敢上前扶他出门,连碧烟都被江梦幽支使到别处去,江梦枕无力地躺在床上,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他又是担心又是难受,眼泪不自觉地顺着脸颊淌下来,却被一只小手轻轻地擦去了。
江梦枕讶异地扭过头,只见瑜哥儿睁着眼睛望着他,不知醒来了多久,也不知道将他们的对话听去了多少、又能懂得多少。江梦枕与江梦幽都不知道,这一夜深深刻印于未来天子的记忆里,让他开始对感情之事心存畏惧,瑜哥儿在初通人事的年纪亲眼看见了深爱一个人的明证——那是无能为力、莫可奈何的叹息,和手心里滚烫的眼泪。
作者有话要说: 长大的瑜哥儿:心爱的人会影响我看奏章的速度
第90章 一场大梦
京城城门洞开、钟鼓齐鸣, 百姓们欢呼翘首迎接大军进城,这三年来他们日夜悬心唯恐兵败城破、又遭洗劫,现今终于盼回了王师。蒋峰骑在马上当先进城, 而后是江梦幽的鸾驾, 江梦枕与姐姐并肩坐着,他透过纱帐望向车外,目之所及京城百姓全都波浪般自发地跪倒在地,许多人甚至痛哭流涕、山呼万岁,江梦枕心里知道, 这并不是因为晋王世子多么受人爱戴, 而是苦于战乱、人心思安,他们跪的不是天子而是太平。
而真正南征北战、为天下带来太平的人却躺在队伍最后的马车里,齐鹤唳仍没有醒来, 他一直未得疗养的心疾被伤势引动、彻底发作,几乎每一天都徘徊在生死边缘,可他拼了命救回来的江梦枕,竟一次也没来看望过他。
三军将士进了京城俱都兴高采烈,唯有玄甲军众人气氛沉重,张副将骑在马上道:“妈的,这不就是过河拆桥吗?这姐弟俩的心也太狠了,进了京城就翻脸不认人!”
“别胡说了,你知不知道就凭你刚才这两句话, 砍头都够了!今时不同往日,人家的身份不同了, 要谁的命不是一句话的事?”李参军蹙着眉头说:“只能怪将军命不好,他这个人,好像总是和好运差一步, 也算生不逢时了... ...投生在尚书府里,却是个庶子,得了份好姻缘,又弄到和离收场,拼着命四处征战,倒霉地竟在封赏前夜受了重伤!”
“他是为谁受的伤?我看这事从头到尾就是报复,人家就没想过与他和好,吊着他冲锋陷阵罢了,他落到如此结果,人家恨不能还要拍着巴掌叫一声好,仍在记恨他当年的错处呢!”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气也是白气,还是少说几句吧!”李参军向身后一挥手,一小队人马护着马车悄然与进京的大部队分头而行,拐过了几条街,一行人来到了一座破败的大宅之前,李参军下马道:“不知这里还有没有人,当年我们不过是七品武官,在尚书门前何等紧张小心,齐府那时仆从如云、多么煊赫,现在可真是荒凉...”
“有人吗?齐大将军回府了!”张副将上前拍门,两扇红漆大门早已褪色,上面还留着狄兵洗劫时的刀痕,用力一拍几乎就要翻倒了去,他连叫几声都没人应,不免疑惑咋舌,“没人开门,难道这里的人全死光了?”
李参军与他面面相觑,这时门里传来“吱嘎”一声,有个人探出头来瑟缩地问:“...谁啊?你们找谁?”
张副将上下看了他几眼,见他破衣烂衫、形容不整,蹙眉道:“你不是这家的人吧?”
“这、这...”这人一看门口站的是披甲佩刀的军士,吓得膝盖一软跪倒在地,“军爷饶命!我、我等也是没有法子,房子让狄兵烧了,我们只想找个地儿遮风避雨...”
军士们拉开他往里一涌,只见齐府内荒烟蔓草、楼台冷落,几个人在不远处探头探脑地向门口望,无论男女老少俱都是面带饥色、衣衫破旧,“好嘛,这里倒让叫花子占了去!”任是张副将这样粗糙的汉子,见此也是一阵唏嘘,他向众人喊道:“还有没有齐家的人在?无论主子奴才,出来一个!”
有个年轻人从人群里走了出来,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你...你可是张副尉?”
“你是?”
“我是秦戈啊!二少爷的贴身小厮!”年轻人语声中带上哭腔,语无伦次地说:“您还记得我吗?您...您可有我们二少爷的消息吗?”
“是你!”张副将上前拉着他道:“太好了,我们护送大将军回府,正不知道如何是好呢!”
“大将军是...”
“可不就是你们二少爷吗!”
秦戈“啊”了一声,眼泪立时落下来,“阿弥陀佛,主子可算平安回来了,这些年我们守在这儿连个主心骨也没有!”
李参军忙问:“你们老爷呢?”
“死了!”
“太太呢?”
“也死了!”
“大小姐和周姨娘呢?”
“全死了...”秦戈一边哭一边说:“老爷让狄兵杀了,府里值钱的东西也都让狄兵抢走了!两个年轻的姨娘带着三少爷、四少爷和幺哥儿跑了,卷走了家里最后的钱!”
李参军“嘶”了一声,“府里还有地儿能住吗?将军受了重伤,要喝药将养...”
“有、有!”秦戈用袖子擦了擦眼泪,“还回挽云轩,我妻子每天洒扫那里,从不让人乱入,虽然没了当年的器物,但是包管干净!”
时隔三年,齐鹤唳又躺在了挽云轩内的大床上,屋里空空荡荡、没有一点人气,院子里生满了杂草,窗上的绿纱褪了颜色,夕阳斜照进来,更多了一丝沧桑凄凉的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