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游点点头,恭敬答道:“是,我也是采诗官。”
“没见过这么小的,怎么这么小就出来采诗?家里人呢?”
“家里人都走了,还有……”
只剩下一个大伯,一个表兄,他们害怕,不愿意出来,朝廷又非要他们家出一个采诗官,他就出来了。
他这话说得小声,老人家也没怎么听清楚,只是搓了搓他的衣袖,絮絮叨叨地念:“还穿的这么少,又这么瘦,手炉也没有一个。”
扶游低着头,不自觉红了眼睛。
他就是这样,眼窝子浅,情绪一有波动,就要眼睛红红。
一年了,他一个人在山野间奔走,遇到过豺狼野兽,也遇到过土匪强盗。
只要有一个人稍微关心他一下,他就忍不住难过。
老人家宽慰他:“没事,再等一等,马上就进城了,进城了能住驿馆,到了驿馆里,就暖和了。”
正说着话,扶游就已经到了城门前。
他反应过来,跟老人家说了句“失陪”,快步上前,把自己的书箱取下来,放在桌上,让士兵查看。
盘查之后,扶游和老人家一同进了城。
老人家带他去驿馆,帮他挑了一个朝南边的房间,又带他去领采诗官的份例。
今年的俸禄,还有两身新衣裳,一身官服,一个新书箱,一篮木炭,一点过年的糖。
老人家走在走廊上,颤颤巍巍地打开油纸,捻了一块碎糖含进嘴里。
他含含糊糊地对扶游说:“等到了除夕,宫里有宴会,会选两三个采诗官去赴宴,到时候不仅可以进宫吃饭,还可以拿年赏,有很多钱。你要争取一下,这样第二年的日子才会好过一点。”
扶游点点头:“我知道了,谢谢您老提醒,我会争取的。”
扶游把老人家送回房间,把他扶上床,裹上被子,可还是不够暖和,他又把自己的被子抱来,给老人家盖。
最后扶游跑去灌了个汤婆子,塞进被子里,又把领到的木炭烧了一点,才暖和一些。
扶游同他说了一会儿话,老人家闭着眼睛昏昏欲睡,扶游便让他躺下,给他掖好被子。
见他睡熟了,扶游才退出去。
扶游回到自己的房间,把刚才领到的干净衣裳换上,拿了点钱,出门去了。
他去果脯铺子买了点果脯,认认真真地在红纸上写下“扶游顿首”。
先去了一趟学宫。
一年前他还在学宫念书,后来爷爷过世,他回家守孝,再回来的时候,就是现在了。
他在学宫外转了一会儿,找到一个好说话的学子,便把果脯交给他,请他转交给自己从前的老师。
送完学宫这边,他拿着另外一包果脯,又去了许大史官的府邸,托门房转交。
扶游倒不是想求他们什么,只是身为学生,来了皇都,拜会一下才不至失礼。
他独自走在街上,经过紧闭大门的晏府,不由得停下脚步。
听说晏家一家人都去驻边了。
扶游叹了口气,暗自下定决心,明年采诗,一定要先去边关看看。
*
采诗官进宫献诗有顺序,扶游因为是新来的,被排在了最后面。
他也不着急,就安安心心地在驿馆里住着。
他要进宫的前一天,那位老人家又指点了他几句,进了宫怎么打点,进了殿门怎么行礼,隔着帷帐怎么献诗,怎么配合乐师的节奏。
扶游听得认真,都认真记在心里。
第二天一早,宫里便有人来喊他。
扶游穿好淡青色的官服,系好头发,背上书箱,就跟着去了。
他进了宫,走在宫道上。
忽然,极其安静的宫道上传来吵闹声、大喊的声音。
有一群人在他身后喊道:“王爷!您怎么又犯病了?别跑啊!”
还有一个人在声嘶力竭地大喊:“扶游!扶游!回头!看看我!”
扶游刚想回头,领他的宫人便提醒道:“小郎君,在宫里要谨言慎行。”
扶游连忙把脑袋转回来,点了点头,轻声道:“我知道了,多谢您提点。”
他这样上道,宫人也十分满意,点了点头:“快走罢,陛下要是等急了,怕是又要闹了。”
闹?有点古怪的字眼。
但是他说完这话,便加快了脚步,扶游来不及细想,连忙跟上。
身后传来的声音渐渐小了。
“嘭”的一声,秦钩被一众侍卫按在地上,他的力气大极了,简直像是野兽一样,侍卫们很勉强才能按住他。
秦钩的脸贴在地上,他竭力抬起头,看着扶游匆匆离开的背影,喃喃道:“你看看我,你回头看看我,我已经知道错了,现在是冬天,冬天了……”
*
宫人一路领着扶游到了养居殿。
他推开殿门:“小郎君请,陛下就在里面。”
“多谢您。”扶游最后跟他道了一声谢,不由得又攥紧了书箱的带子。
看出他有点紧张,宫人又劝慰他道:“没关系的,进去行礼,等乐师开始奏乐,你就可以献诗了。陛下童心未泯,有些坐不住,但是不会为难你的。”
坐不住?童心未泯?
扶游更觉得奇怪了,他蹙着眉,硬着头皮,走进宫殿。
他还没行礼,便看见皇帝抢了乐师的位置,坐在小编钟,哼哼唧唧地敲着钟。
这……不太像……
扶游哽了一下,然后大不敬地怀疑起陛下的岁数或者智力来。
他觉得奇怪,紧急发件询问控制中心。
控制中心也很快给了他回复:“这个小世界原本是给总积分第一的秦钩量身定制的世界,皇帝就是我们给秦钩量身定制的角色。”
“可惜秦钩任务失败,正好你又来了,我们不想浪费这个小世界模型,就想先拿这个世界给你练练手。”
“不过秦钩不在,这个世界就少了一个皇帝角色,世界进程没办法正常运转。于是我们又调取了秦钩的基本数据,重新捏了一个皇帝角色放在这里,你放心,他贴合世界逻辑,不妨碍剧情。”
“简单来说,你完全可以把他当成是另一个秦钩,他继承了秦钩的绝大部分属性,只是有点傻。当然,他同样深爱着你。”
只、是、有、点、傻?
扶游看着面前敲钟的痴呆皇帝,一脸迷惑。
作者有话要说:修改了一下末尾,感觉初版没说清楚(鞠躬)
是两个秦狗争宠,控制中心超爱搞事
皇帝:老婆!!!
秦狗:老婆!我才是真的!他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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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戳破
24
扶游大概听懂控制中心在说什么了。
他们的意思是, 上辈子秦钩是皇帝,这次重来,秦钩不在, 于是他们按照秦钩的模样,捏了个假皇帝放在这里维持世界正常运转。
但是这个假的,他是个傻的。
这也就完美解释了, 为什么精明的刘太后在自己没有儿子的情况下, 会选择扶秦钩做皇帝,而不是比秦钩懦弱许多的西南王秦栩。
这样一来, 倒是更加符合世界逻辑。
扶游看着眼前叮叮当当敲着小编钟的“痴呆秦钩”。
他一个没忍住,差点笑出声来。
扶游定了定心神,然后上前行礼:“采诗官扶游见过陛下。”
在他走过来的时候,“秦钩”抬头看见他, 便不自觉停下了敲钟的动作, 紧紧地盯着他, 绝不移开目光。
扶游被盯得心底发麻,又想起, 方才控制中心给他的回复——
他同样深爱着你。
扶游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秦钩竟然深爱着他吗?
他并不觉得。
而后, “秦钩”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猛地推开编钟,站起来,竟是要朝他冲过来。
扶游被吓了一跳, 连忙往后退了一步。
几个侍从见怪不怪地上前来, 劝着哄着,把皇帝推回挂着帷帐的里间。
“陛下,陛下, 怎么了?”
动作倒是比对待西南王要轻一点。
秦家净出疯子。
重重包围里,“秦钩”的目光始终落在扶游身上,他仿佛无意义地重复着扶游的名字:“扶游,扶游……”
扶游望着他,神色平静。
何必呢?
“秦钩”被推搡着回到挂着厚重帷帐的里间。
下一刻,里间传来砰砰几声巨响,“秦钩”又冲出来了。
掀开帷帐时,扶游看见几个侍从都倒在地上。
这个假皇帝同样完美复刻了秦钩的暴力手段。
“秦钩”站在扶游面前,捏着拳头,克制着自己,不敢再靠近,怕吓到他。
扶游看着他,最后俯身作揖:“采诗官扶游见过陛下,扶游进宫献诗,请陛下稍安勿躁。”
“秦钩”大约是只听他的话,他捏着拳头,极其艰难地往后退了一步,慢慢地、慢慢地,退回帷帐后面。
他终于开了口,吩咐倒在地上的一众侍从,喉咙里发出野兽一般的呼噜声:“把帐子挂起来。”
简直和秦钩一模一样。
扶游放下书箱,在软垫上跪坐坐好,挑了一首四平八稳的祭祀诗。
乐师重新摆好编钟,弹奏起悠远的乐声。
扶游甫一开口,“秦钩”便安静下来,那种野兽似的呼噜声也消失了。
他没有坐在榻上,却一定要坐在地上,抱着腿,高高大大的身形蜷缩起来。他看着扶游,听着扶游唱歌,不自觉就红了眼眶,模样怪委屈的。
扶游没有理会他,只是继续唱诗。
难得片刻安宁,侍从们无声地退走,推门出去时,忽然看见一个不速之客也站在门口。
西南王——或者说真正的秦钩就站在门前。
刚才在宫道上,他挣脱了侍从,追着扶游的脚步到了养居殿。
他已经按捺不住要推门进去,他想把那个冒牌货揍一顿,然后把扶游给抱走,让他给自己献诗。
可是殿门打开时,扶游的声音泄露出几分,传到他耳里。
他忽然消了气焰,不敢进去放肆了。
扶游很看重献诗这件事情,要是他现在冲进去大闹一场,扶游肯定会很生气的。
他不能再惹扶游生气了。
于是他收回手,在殿门外蹲下,耳朵贴着殿门,就这样蹲着偷听扶游唱歌。
*
扶游来皇都的时候,背了满满一个书箱。
可是到真正献诗的时候,他也只挑了四五首太平诗。
《团团黄雀》是不可能再出现在秦钩或者和秦钩有关的任何人面前了。
四五首诗很快就献完了,扶游又一次俯身行礼。
“扶游告退。”
一听这话,皇帝“秦钩”猛地就站了起来:“不许……”
扶游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陛下稍安勿躁,下一个采诗官马上就到,扶游告退。”
“秦钩”很听他的话,但是又要克制着自己想靠近他的本性。
他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本来就傻,最后只憋出来一句:“扶游,你别走。”
扶游偏偏和他唱反调:“我要走了。”说完这话,扶游便背起书箱,起身离开。
“秦钩”下意识要去追,却被扶游回头一眼定在原地。
他是有点傻,但是他熟悉扶游的一切。
扶游的目光很明显了,他讨厌他,他要是再跟上来,他会更讨厌他的。
“秦钩”最后又憋出一句:“扶游,那你明天还要来啊。”
扶游恭敬回了一声“是”。
其实明天就不是扶游献诗了,他明天不会再来了。
不过“秦钩”只听他的话,只要他答应了,“秦钩”就放心了。
扶游走出养居殿。
门外蹲着个人,察觉到门开了,噌的一下就站了起来。
西南王——真正的秦钩也喊了一声:“扶游。”
扶游转头看他,目光清澈,没有杂质。
秦钩被他的目光看得顿在原地,他想了想,最后道:“我……我是西南王!”
换一个身份,秦钩这样想,反正他已经用了西南王的身份,换一个身份,他和扶游就能更好地重新开始。
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从现在开始,他和那个痴呆皇帝就没有任何关系了,皇帝做过的事情,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扶游看着他,似乎是扯了扯嘴角,然后俯身作揖:“西南王。”
“嗯。”秦钩却比痴呆还痴呆,不太容易地找借口撒谎,“我……刚刚在宫道上吓到你了,我不是疯子,你别放在心上,我不是疯子。”
他一连说了两遍,最后还暗暗地讽刺里面那个“秦钩”。
“里面那个才是疯子,你要小心点。”
扶游却道:“西南王慎言。”
秦钩同样很听他的话,连连点头:“我知道。”
沉默了一会儿,扶游又一次行礼:“扶游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