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延景明咽下一口冰粉,认真同温慎之说:“窝叫阿花,素西羯人。”
温慎之:“……”
西羯人!西羯有这样的美人!那为什么他的太子妃就是个壮士呢!
温慎之很心痛。
他给自己倒了杯茶,缓了缓心神,又问:“你可是随西羯送亲队伍入京的?”
延景明眨着大眼睛,略微有一些没听懂这个漂亮中原人的汉话。
温慎之原想再问,见延景明揣着瓜往腿上收了收,他一时好奇,又问:“你这是抱着何物?”
温慎之方才便觉得有些奇怪。
这少年拎着这么大一个包袱,看起来沉甸甸的,而那少年走到哪儿都不肯放下,倒也不知这包袱中装着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他难免有些好奇,可不想他开口一问,延景明反倒是将包袱抱得更紧了一些,有些紧张,道:“是……是个瓜。”
他当然要紧张!
金瓜是瓜没错,可那可是价值连城的瓜!
他们西羯远没有大盛富庶,这么一个金瓜对他们而言,几乎已算得上是举倾国之力,无论如何,他们是拿不出第二个金瓜来了。
延景明知道,此番和亲,大盛送了他们许多东西,而他们陪了这么个金瓜,母妃令他护好陪嫁之物,他便恨不得日夜将金瓜抱在怀中,哪怕偷溜出门找些吃的,他都担心会有不会有人顺走了他的金瓜。
可不想他这么一说,反倒是令温慎之更加好奇,温慎之放下茶盏,正要询问,一句话未曾出口,忽而听闻店中伙计惊叫,他抬起头,正见一名黑衣蒙面的壮汉提着亮闪闪的大刀,正从房梁上翻身而下。
这场面,温慎之见得实在太多了。
从他受封太子起,隔三差五便要见有人提着大刀来找他,只不过以往他身后大多跟着亲卫,这场面大多也只发生在他以太子身份示人时,他偷溜出宫遇刺,还真是头一遭。
温慎之虽病了多年,鲜少再习骑射之术,可他毕竟反应机敏,退却数步,还未到安全之地,忽而便听闻那异族少年一声惊叫。
糟了。
温慎之记得那少年纤弱的身姿,他觉得这少年看起来不会武,他而今退开,那少年便要遭殃,温慎之匆忙回首,正见延景明惊恐拎起怀里的瓜,一把抡起砸在了刺客身上。
肋骨断裂的声音如此清脆,温慎之不由缩了缩脖颈,眼看着那刺客如飘飞的风筝一般飞了出去,跌到街上,呕出几口鲜血,引路人尖叫不已,而少年手中的包袱也终于不堪重负,豁出一个破口,从中滚出了一个金灿灿的大瓜,吨地一声砸在温慎之脚边。
温慎之愣住了。
他看着地上金灿灿的大瓜,觉得这玩意……应当不能吃,像是纯金打造的,可这么大的纯金之物,正常人应当都拿不起来,这异族少年却拿得极为轻松,如此看来,这玩意应当是中空镀金的。
温慎之看了看自己脚下的金瓜,觉得自己好像有些悟了。
京中好蹴鞠,温慎之未病之前也会一些,他看那大瓜在自己脚下,下意识便以足推行,想令这瓜滚到少年脚下。
他轻轻一踢,那瓜纹丝不动,温慎之皱眉,想镀金镂空的金瓜也是金瓜,应当很沉,他便用了些劲,用力一踢——
金瓜窝在原地,稳如泰山。
温慎之一把扶住了一旁廊柱,脚尖疼痛不止,那一下简直像是踢在了铁墙之上,可他看那异族少年朝他跑来,他只能勉强面带微笑,竭力神色平静,坚持不丢大盛须眉的脸面。
他甚至开始怀疑此刻在自己面前的,究竟是不是个镀金镂空的金瓜。
延景明很惊慌。
“他他他……泥们中原……介么可怕的吗!”延景明委屈道,“他是不是想来抢窝的瓜。”
语毕,延景明伸出手,拍了拍金瓜上的灰,而后单手将瓜搂进怀中,另一只手扯着破损的包袱皮一把盖上,而后松了口气,道:“还好没坏。”
温慎之:“……”
温慎之觉得这件事,有些不太简单。
他蹙眉看着眼前的少年,问:“这瓜……多重?”
延景明也皱起眉,认真想了片刻,小声嘟囔,道:“两只……三只羊?”
他是真不知道中原量重的单位,只觉得这瓜好像同两三只羊差不多重量,掂在手里或许还会再沉一些,他也分不清,随口一说,再抬头时,便见温慎之神色一凛,满是敬佩。
“你……”温慎之一顿,立即改口,道,“这位……阿花美壮士?”
延景明不由一怔,壮士二字,在西羯可是对男子极高的褒扬,而这中原人一见面就这么夸他,他还有些不好意思,抽出一只抱着瓜的手挠了挠脑袋,小声道:“我不是壮士啦,母……我阿妈说了,我在我们家,就是个小废物。”
语毕,他还要伸出一个小拇指,以表示他在西羯到底是如何一个卑微的美丽废物,可不想他越是如此说,温慎之的神色,便越发凝重。
温慎之:“……壮士不必谦虚。”
他的目光,离不开延景明单手拎起的金瓜。
看吧,他就说吧!
西羯人尚武,各个都是以一挡十的猛士,这么一个柔弱少年尚且如此,他的太子妃……他身高九尺的太子妃……
温慎之不敢想下去了。
他捂着额头,靠在那廊柱上,一时心神俱疲,难以承受当下的痛苦,连头都有些抽痛起来,而街上已聚了不少看热闹的人,想来要不了多久便会引来巡使注意,他深吸口气,勉强起身,还想着有人来时拿秦右卫率的腰牌充数,可万不想人群一分,朝外走进来的人,竟然就是秦卫征。
温慎之咳嗽一声,整整发冠仪表,便见秦卫征带着数名亲卫下跪行礼,道:“属下护主来迟——”
温慎之面不红心不跳,抖开折扇轻轻摇一摇,再同秦卫征一笑,直接打断秦卫征的话,道:“秦右卫率,真巧。”
秦卫征满额细汗,像是憋着满腔怒火,又好似惊慌之心已定,他丢了腰牌,又丢了太子,在京中寻了太子一日,将太子平常惯去的地方都跑了一遍,未曾想最后竟然会在这路边小摊上碰见温慎之。
可他不善言辞,憋了许久,也发不了火,只是闷闷道:“殿下,您莫要胡闹了。”
他伸手,温慎之从善如流,立即拿出右卫率的腰牌,交到秦卫征手中,道:“你以后将东西收好一些,腰牌这等重要之物,若是弄掉了,很麻烦的。”
秦卫征:“这腰牌明明是……”
温慎之又压低声音,道:“今日是我看见了,帮你收好了,下次若是再丢了……小心父皇罚你。”
秦卫征:“我……属下……”
他辩不过温慎之,在心中酝酿了好一会儿说辞,正要开口反驳,那边温慎之忽而一合折扇,捂住胸口,往廊柱上一倚,假装病发,开口便道:“秦右卫率,孤身体不适,你先送这胡人少年回驿馆,再带孤回东宫——”
他扭头,正见延景明将金瓜置在膝上,再往口中塞满了凉粉,将腮帮子挤得鼓鼓囊囊的,睁大了那双猫儿似的绿眼睛看着他们。
温慎之心中一动,好似被一只猫儿勾着爪子挠了一下,他正要开口,秦卫征已猛然一顿,匆忙拦在温慎之面前,像是要将温慎之护在身后一般,倒令温慎之有些莫名。
“秦卫征。”温慎之压低声音,道,“他不是刺客,刺客在街上躺着呢。”
秦卫征有些紧张,道:“殿下,你们不能见面的。”
温慎之一愣:“不能见……谁?”
秦卫征这才转同延景明行礼,道:“小王子,您不能离开驿馆,属下这就派人送你回去。”
延景明想,反正也已被人认出了身份,他便决定直白一些承认,只是他不理解眼前这人为什么要对他又鞠躬又下跪,他有些慌,伸手去扶此人,还喃喃道:“介里是中原,你唤我汉名就好啦。”
秦卫征:“属下不敢僭越。”
延景明听不懂最后那两个字。
他还是接着自己的话,道:“窝叫延景明,里叫什么名字啊?”
秦卫征:“……属下秦卫征,是太子右卫率。”
延景明:“啊……右蟋蟀?”
秦卫征:“属下是太子亲卫——”
话音未落,终于回神的温慎之从秦卫征身后探出头来,有些愕然,道:“你就是延景明?”
延景明眨巴眨巴眼睛,点头,问:“里是谁啊?”
温慎之:“……”
秦卫征:“……”
秦卫征一把将温慎之的头按了回去。
“殿下!大婚之前,你们不可以见面!”秦卫征大声说道,“小王子!您不可以出现在此处,属下这就派人送您返回驿馆!”
延景明撇了撇嘴,嘟嘟囔囔道:“孩子还小,窝还没有吃饱。”
温慎之抖开折扇,细碎念叨道:“来都来了,我也没有看够。”
秦卫征:“……”
第3章 恰烤鸡
秦卫征毕竟只是下属,还需听太子调令,若温慎之真不愿意回去,他也没有办法。
他只能令人拖走了那刺客的尸体,清洗干净地上的血迹,派人四周巡查可还有刺客余党,而后便拄着长刀面无表情站在这小摊之外,如同一尊门神,一动不动。
他心累。
他最清楚太子诡辩的口才,他不想同太子争执,只能希望此事千万不要传到忠孝王温恭肃耳中,否则太子身边的所有人,只怕都难逃责罚。
秦卫征满心忧愁,苦思冥想该要如何隐瞒,温慎之倒是心情颇好,正笑吟吟支着下巴,认真看延景明吃饭。
温慎之觉得很奇怪。
延景明身材纤细,又是个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却如此能吃,那么多碗冰粉,对他而言好像不过只是垫垫肚子的开胃小菜,一股脑全吞下肚子,他却仍意犹未尽。
这食量,莫说是同龄少年,只怕来个壮汉,也都比不过他。
这毕竟是温慎之将要大婚的太子妃,温慎之觉得自己不能饿着他,便令此处商贩再多上些菜,只可惜此处只有些寻常糕点,以及……两只烧鸡。
延景明一点也不嫌弃。
他看着中原的食物便觉得神奇,只觉得实在怨不得母妃如此思乡,有这么多好吃的,谁能不思乡呢?
那店家知是来了两位贵人,将东西上来时,还学着京中最好的极乐楼的伙计,认真同延景明介绍,道:“小郎君,这是白糕与烧鸡,小店破陋,实在没有什么好东西……”
延景明却一瞬来了兴趣。
延景明:“窝娘教过窝的!”
他认真念叨,摆出一副将要吟诗的模样,温慎之下意识便抖扇挡脸,总觉得接下来定要发生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两只烧鸡鸣翠柳。”延景明字正腔圆道,“一行白糕上、青、天!”
店家:“啊?”
温慎之:“……”
……
温慎之遣退店家,决定好好关心一下未来太子妃的基础教育问题。
“这诗都是你母妃教你的?”温慎之微微蹙眉,“天河大妃?”
延景明嘴里鼓鼓囊囊塞满了白糕,一面不住点头。
温慎之委婉道:“这诗句……好像有些不太对。”
延景明不解。
温慎之记得很清楚,天河郡主出身将门,同她兄长一般,虽骁勇善战,肚子里却并没有多少墨水,既是如此,那念错几句诗,似乎也很正常。
“这句诗谈的是春景勃发,与你所言多少有些出入。”温慎之道,“烧鸡不能鸣柳,白糕也上不了青天。”
延景明只勉强听懂了后半句话。
温慎之:“这句诗,本该是‘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延景明问:“黄梨,白露?”
温慎之只觉孺子可教,不由点头,甚至想更深入地同延景明解释这一句诗的含义。
“黄梨是什么梨?”延景明疑惑询问,“它甜吗?”
温慎之:“呃……”
延景明又认真说道:“白露听起来也很好喝。”
温慎之:“……”
温慎之想放弃了。
延景明又说:“窝母妃还教过窝一句和烧鸡有关的诗。”
温慎之:“你不必……”
“醉里挑灯看剑。”延景明开开心心举起脆香脆香的烧鸡鸡腿,大声道,“梦回中原恰鸡!”
温慎之:“……”
天河大妃,可真是个妙人。
……
店家又端上几盆白糕,延景明终于填饱了肚子。
他吃饱喝足,自然也到了该回去的时候,温慎之决定亲自送他到驿馆之外,秦卫征却恨不得立即拖着温慎之返回东宫,以免忠孝王发现了今日的荒唐之事。
可未等他上前劝说,温慎之已引着延景明出了门,一面还温和与他道:“我送你回驿馆。”
延景明不住摇头,道:“窝记得回去的路。”
他可是偷溜出驿馆的,回去时自然也要爬墙回去,既然是爬墙,那当然也不需要别人来送,人一多目标就大,要是被阿兄发现了……他怕阿兄揍他。
温慎之改了理由,道:“我正巧顺路。”
延景明继续摇头“窝阿兄会生气的。”
温慎之却坚持:“你放心,我在此处,他不敢同你发脾气。”
延景明:“……”
延景明有些感动。
他觉得这个中原太子带他吃饭,很有文化,又要送自己回家,他肯定是个大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