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想到。”
“殿下……”
宛若被一盆冷水泼中,他的心情重新冷下。
“这可不一定,”陆明煜看他一眼,“已经这么晚了,还是快快前去永和殿,早些安置吧。”
第6章 结案 陆明煜晃晃脑袋,把燕云戈的手晃……
燕云戈想不明白。
前一刻,自己与皇帝之间的气氛还正好。后一刻,皇帝又冷下态度,催他快走。
他心中郁闷,一时未动。皇帝又笑了声,不是欢喜的样子,说:“还真要朕‘请’你了?”
明显不高兴了。
燕云戈想,啊呀,这大约就是传闻中的“伴君如伴虎”。
他倒是不怕,只是不解居多。原先还想多问,再看皇帝,却从天子眼下看到淡淡黛色。
再往四侧看。旁边堆着厚厚一叠奏折,想来自己中毒的事情也让皇帝操心许多。
燕云戈抿唇,说:“那我便回了。陛下也早些安置,莫要操劳太久。”
语气很真诚,显然情真意切。
听得陆明煜五味杂陈,想:我刚才待你态度并不好,你却……唉,原来当个“坏人”也不好受。
两边分开,屋中没了燕云戈的影子。
陆明煜还在出神,又想:永和殿的一应布置,都是按照将军府中少将军住所操办的。前面真没想到,我竟然对那地方记得颇熟。
第二日,朝上气氛略有不同。
大约是太贵妃终于和自家兄长透露了燕云戈“已死”的消息,属于燕家的势力私下已经通了有无。
已经很少亲自上朝的老将军又出现了。穿着先帝所赐的金家,满带仇恨与愤懑,冷冷看着一旁的文官们。
在他身后,几个从燕家军里出来的将领与老将军同仇敌忾,一同怒视那些曾经与二皇子、四皇子有所牵扯的官员。
等李如意宣布完“有事起奏”,一个将领率先发难,出列拱手道:“陛下!距离抚远少将军于宫中中毒已经过了近二十日,如今将军究竟如何,欲行刺陛下的又是何人,总该已经查出什么!”
陆明煜抬眼,认出此人姓郑。
他把自己关在家里那些年,对朝堂上的人物并不熟悉。后来出去办差,也不走武将的关系。要说对这群人的了解,还是从燕云戈那儿来的。
燕云戈说过,郑恭是他要叫“叔叔”的人。早年是读书人出身,后来在长安城中得罪了人,被发配边疆。此人心性也真是坚韧强大,竟然从小兵做起,慢慢成了伍长什长,然后是队率、屯长。就这么一路升上去,又因机敏果敢,着实打了几场胜仗,有了今天的位置,算是燕正源麾下难得以心思细腻著称的将领。
陆明煜听着他的话,没有回答,而是在诸臣身上缓缓扫视。
他说:“还有什么要说的,也一并说了吧。”
燕家麾下的将领们相互看看,又有几人站出。
最先,他们的话锋还显得含蓄,只说一定不能放过行刺天子之人。到后面,话里却开始带上火药味,就差明白说出让陆明煜把先帝二皇子、四皇子抓来认罪。
二皇子守陵去了,四皇子却还在朝堂上站着。
他没有落马残疾前就是低调的性格,如今眼看战火烧身,还是一言不发。
倒是有文官看不过去,站出来道:“再过几日便是建文年间了,几位将军这气势却还一如往日。”
武将里,最有“气势”的一位郭牧听了这话,当即瞪起眼睛,问:“你什么意思?”
那文官也是有来历的。他的妻子,正是四皇子母亲的侄女,说来也算四皇子的“表姐夫”。如今扯着唇,怪声怪气地一笑,说:“郭将军难道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在下不过是想到永耀十四年罢了。”
永耀十四年,也就是三皇子落水的那年。
这个年份,是燕家难以触碰的伤口。而文官这么说,意思则是:当初三皇子落水,你们跟疯狗似的咬了半个朝堂。如今燕云戈没了,怎么,你们还想再扯上安王?
安王,即为先帝四皇子的封号。有残疾的人注定无法登上皇位,以至于先帝对这个儿子心情即为复杂。看来看去,还是封个“安”字,希望人平平安安。
郑恭听到这话,心里当即“咯噔”一下。
他迅速说:“孙大人这话便——”
一句话还没说话,旁边已经炸开一声:“孙青,你他娘的是什么意思?!”
郭牧一边喊,一边朝人冲去。
孙青早有先见之明,往一旁其他文官身后躲避。
郭牧双目圆瞪,怒发冲冠,眼看就要上演一出朝堂大战。
就在这时,旁边有人清了清嗓子。
不是陆明煜,而是燕正源。
武将们瞬时寂静无声,一起看向老将军。
就连郭牧,也条件反射地一个哆嗦,停住步子。
他还是恶狠狠地盯着文官堆里的孙青,脚步却不动了,而是规规矩矩站好。
孙青嘴角又扯起来。好在他也怕郭牧的拳头,没再多挑衅。
陆明煜看着这一幕,不知该叹该笑,想:我咳上一句,他们能否听到?
这是个不必有疑问的问题,陆明煜没往下深想。
朝堂重回秩序。燕正源出列,拱手道:“臣相信,陛下一定会给云戈一个公道。”
“少将军,”陆明煜叹道,“朕今日上朝,便是要说起此事。”
这话出来,诸人屏息以对。
陆明煜道:“昨日,司正司来报,说终于查出眉目。”
随着他的话,两名司正,并两名典正踏入宣政殿。
如果燕云戈在,他就会发现,来的正是昨日与陆明煜在福宁殿中交谈之人。
一时间,无论文臣武将,注意力都被司正司来人吸引。
上来以后,司正先请罪,说这起案件涉及天子,又害了抚远少将军,须无比慎重地对待。
郭牧听到这里,不耐道:“你便告诉我,害了我们少将军的究竟是哪个杂种!”
文官们听着这话,便是对案件进展极为关心,也要露出一二嘲讽神色。
燕正源拧一拧眉毛,没说话。
司正对这样的场面已有预料,开始娓娓道来。
他们出示了诸多证据,从当日的酒壶酒杯,到一模一样的毒药。又叫上证人若干,在宣政殿里,来了个从头到尾的案情展示。
陆明煜既要做戏,便得做足全套。
群臣见了这副架势,有翘首以盼的,也有眉头紧皱的。
慢慢地,前者眉头跟着皱起,后者面上却多了松快。
司正司的人说来说去,事情却一直在宫中打转,半点牵扯到二皇子、四皇子头上的意思都没有。
到最后,更是得出结论:毒药,是某个对天子心怀不忿的宫女下的。之所以心怀不忿,是因为早些年间,她分明被先帝看上,先皇后却用一句话断了她侍寝的机会。往后十数年,这宫女不断地和周围人念叨,从一开始的遗憾,到后面疯疯癫癫,说徐皇后分明是妒忌自己得圣上宠爱,怕她诞下龙子,得了太子之位。
日子久了,还真相信自己有一个儿子。这么一来,陆明煜成了她的头号敌人。
如今拿了毒药,宫女偷偷摸到福宁殿,趁着天子与少将军有什么话都爱私下说的习惯,给他们下了毒。
那之后,许是天谴,她浑浑噩噩时,自己也吃了毒药,就这么没了。
群臣:“……”
陆明煜挥挥手,让陈述完案情的司正退下。
前面说的宫女,确有其人,许多老宫人都知道。
误服毒药,也是确有其事。
整件个“调查结果”,八分是真,两分是假。
主要在于宫女摸索到福宁殿下药,还有宫女被一模一样的毒药毒死。
朝臣久久无言。到最后,还是孙青先开口。
他之前跳出来,就是不想看着燕家人针对安王。如今听说事情果真与安王无关,他立刻道:“原是这样!可恨那宫女已经死了,如果不然,定要将她凌迟!”
与松了口气的孙青不同,武将们完全没法接受这个结果。
郭牧先道:“一个宫女,就能摸到福宁殿刺杀陛下?陛下,那司正有问题,还是换个人去查!”
燕正源没说话。但这种时候,“没说话”本身已经算得上是赞同态度。
眼看文臣、武官之间的口舌之争又要起来,陆明煜道:“司正昨日来给朕汇报结果时,朕也很难相信。”
群臣安静。
九阶之上,天子的话音疲惫、隐忍,似是带着常人难见的痛楚。
听着皇帝的声音,燕正源心中微动。
他想到了。就像妹妹私下与自己说的,云戈与皇帝……在军中,这种事情其实不少。要说两个男人之间有多真,燕正源是不相信的。离了那个环境,大多数人还是要娶妻生子。但哪怕没有十分的感情,从云戈从前的态度来看,天子对他,总有五分真心。
自家难捱,皇帝是不是也一样难捱?
心思起来,就有些落不回去。
陆明煜说:“可司正已经摆出所有证据。对着这些东西,便是让大理寺、让刑部来查,也是一样结果。朕不得不信。
“从前都说,少将军是天上破军星下凡,如今……”
天子话中略带水色。
他似乎缓和片刻,才继续道:“退朝吧。”
再没人能说出话来。
天子离去,群臣们相互看看。有和燕家关系不错的,如今来给燕正源说一句“节哀”。剩下的,往燕正源的方向看一眼,摇摇头,转身离去。
郑恭轻声叫了句:“将军。”
燕正源慢慢吐出一口气,低声道:“回去再说。”
皇帝的话已经很清楚了。再要查,得从“拿出所有证据”的司正司里查。
……
……
从宣政殿离开以后,陆明煜乘龙辇回内宫。
重重帷帐,遮住了天子的面容。
龙辇上,陆明煜慢慢饮茶。他喉咙仍有些发涩,看神色,却并不显得难过。
这是当然的。燕云戈又没死,而是好好待在永和殿,有什么值得哭?
老将军倒是要好好哭一把。但以两边身份,从老三那个儿子被燕家找到、瞒而不报开始,他们就应该想到现在的结果。
至司正司查出来的“真相”——
从一开始,陆明煜就没打算直接“查”到老二、老四身上。
这样明晃晃地构陷,一来太容易被戳破,二来矛头所指的只有一个,不符合陆明煜的想法。
想着想着,龙辇停在福宁殿门口。
李如意撩起帘子,要扶陆明煜下去。陆明煜却想起昨夜燕云戈走时的神色、话语,鬼使神差道:“去永和殿吧。”
他这一说,抬辇的宫人自然照做。
陆明煜靠在辇上,一时心烦,一时又想,不知道燕云戈这会儿在做什么。
虽然他从前真的十分混账,待陆明煜不好。但如今这个失去记忆、未曾与燕家人见过面的燕云戈,却仿佛不同。
抱着这样心思,陆明煜来到永和殿前。
他很快知道刚才一闪而过那个问题的答案:射箭。
陆明煜此前吩咐过,在永和殿中辟出演武场、靶场。会把燕云戈安排在这里,也是看中这里的空旷。
如今燕云戈果然用上。
眼见他接连射中靶心,陆明煜为他喝彩:“好!”
燕云戈早知道他来。先前没出声,是想在心上人面前展现自己武艺高超。如今果然得了夸赞,他心满意足,将弓和箭囊交给身侧宫人,朝陆明煜走去。
两方再相见,陆明煜命令自己不要去想别的,面上盈盈含笑,说:“回来住得如何?”
燕云戈答了一句“尚好”。
紧接着,却没轮到陆明煜开口。
燕云戈上下打量陆明煜片刻,问:“你不高兴?”
陆明煜反问:“我哪里——”不高兴了?
燕云戈抬手,捂住他的眼睛。
陆明煜一愣。
身后宫人似有动静。陆明煜放松肩膀,先说了句“李如意,带着人下去”,这才问燕云戈:“你做什么?”
一边说,一边想,还好我有先见之明,告诉燕云戈,他是江湖上的侠客。
否则,发现自己手上那样多茧子,一看就是武人,燕云戈保不准会起疑心。
燕云戈回答他:“你不高兴,却还要假装高兴,看着十分不舒服。”
陆明煜晃晃脑袋,把燕云戈的手晃下来,笑道:“说得这样好。你醒来以后也没见我两次,是多关切我才能看出这些?”
燕云戈回答:“自然最关切你。”不止如此,还借机提出,“哪里是我不想见陛下,分明是陛下事务繁忙,总不愿意见我。”
陆明撇撇嘴,说:“还不都是你的事。”
燕云戈听着,问:“可是那案子有眉目了?”
陆明煜说:“是。”说着,把司正司的结果又给燕云戈重复一遍。
燕云戈听着这些,倒没像是朝堂其他文臣武官一样发表看法。分明当事人是他,但他只在陆明煜说完以后,来了句“原来如此。”
陆明煜乜斜他,问:“我看旁人对这话多是不信的。怎么,你那样相信?”
燕云戈回答:“战场上,流矢伤了将军,同样是寻常事”。
陆明煜一怔,心乱,想:燕云戈如何就说起“战场”。
燕云戈看他,有所察觉,皱眉道:“怎么又不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