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天又下起了雪,这一下就足足下了两天。容时也就足足昏睡了两天。
容时醒来时是在一间宽敞明亮的屋子里,屋内熏着安神香,烧着火炉,隔绝了窗外大雪纷飞。
还没死?容时怔怔片刻,然后缓缓垂下眼睑,漆黑的眸中某种未名的情绪一闪而过。
每次睡醒睁开眼时,容时的第一想法总是这个。不过今天,他很快就想起了自己昏睡之前发生的事,脑中闪过一个男人俊美的脸。
他手撑着床想要起身,但很快,一阵剧烈的疼痛在瞬间蔓延至全身。
这种疼痛超过了他的承受能力,他“嘶”了一声,倒吸一口凉气,紧接着手臂一颤就躺了回去。
原先撑着一口气不觉得,眼下睡了这许久,又是暖炉又是良药,这疼痛的存在感也变得明显起来。
容时不再乱动,安安静静躺在床上。
随着时间流逝,容时身上的疼痛渐渐变得不再那么剧烈。他眼皮耷拉着,安神香和暖融融的空气让他昏昏欲睡。
“吱呀”一声响,有人推开了门。
容时立刻清醒,目光戒备地扫向门边。只见一个年约十五六的小厮端着一碗药走了过来。这小厮相貌清秀,眼睛里透着股机灵劲。
“你醒了!”
“你是谁?还有这是哪里?”容时的声音有点沙哑,因为病了这许久,脸上带着病气,声音也很虚弱。
“这里是晋安公府,我是这府中世子身边的小厮,我叫引竹,你叫什么名字?”
晋安公府……他真的被带出来了。容时闭上眼睛压住胸口止不住的情绪以及眼睛里弥漫出来的一点湿润。片刻后,他睁开没有波动的眼睛,声音更加沙哑了一些:“我没有名字。”
引竹奇怪道:“怎么会没有名字呢?”
“他说会重新给我名字。”容时平静道。
“谁?啊,你说公子吗?”引竹恍然大悟,“也对哦,跟了新的主子,名字都是由新主子赐的,但是公子进宫了,要很晚才回来,这段时间,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那便叫我无名吧。”容时随意道。
“……好奇怪的名字啊。算了,还是等公子回来再说,我先喂你喝药吧。”
景淮回府时,天已经擦黑,一进屋,就被晋安公夫人身边的丫鬟请去了荣禧堂吃饭。
“公子被请去夫人那里,今日怕是来瞧不了你了,看来你得多当一日无名氏了。”引竹从外面回来,给容时带来了最新的消息。
容时没吭声。
晚上这碗药容时没喝完,喝了一半就一直吐,引竹奇怪道:“你这白天都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喂,我先说好,我可真的真的很用心在照顾你了,这事跟我没关系啊!”
容时面色苍白,额头上冒出了虚汗,将他的发丝都打湿了,几缕歪歪扭扭的贴在额头和鬓边。
引竹见他真的不太好了,忙叫外边候着的小侍女去跟公子报告一下情况。小侍女应了一声就疾步走了。
见人走了,引竹回过头再看容时的时候,容时已经闭着眼睛,好像已经睡了过去。
只不过,容时紧紧皱着的眉头说明了他没睡,只是难受得紧。
不一会,侍女小跑着回来了,说她没见着公子。
容时眼睛勉力睁开了一点,往侍女的方向看过去。
“怎么了?”引竹忙问原因。
小侍女抿了抿嘴唇,脸上似有悲愤之色:“夫人院子里守门的那个大丫鬟秋菊,说我只是个下等丫鬟,没资格进夫人的院子。我就让她去代为禀告,结果……结果她说一个奴仆病了而已,哪里需要惊动少爷,说完她就把我赶出来了。”
引竹听完就狠跺了一脚,道:“欺人太甚!她自己不也是个下人,真亏她说得出来这种话,哪一日她病了,看她遭不遭报应。”
小侍女年纪也不大,不过十三四岁,脸上藏不住委屈,没说两句就掉了两颗眼泪。
“别哭了。”引竹安慰她,“你在这儿守着,我去。”
小侍女抽搭了两下,就抹干眼泪应了好。
引竹到时,果然也被秋菊拦了下来。
“我可是少爷身边的人,你不会也说我是下等奴仆吧。”引竹气急,“如果我是下等奴仆,那你是什么,是我脚底下的烂泥巴吗?”
秋菊恼怒道:“我就叫你停下而已,用得着跟我发火?你不就仗着自己伺候少爷,看不起我们这些普通下人吗?”
“就看不起你了!你给我起开!”引竹说着就要硬闯。
秋菊冷笑道:“这里是夫人的院子,你一个男仆,胆敢擅闯夫人的院子,这后果你可想好了?”
引竹的身体顿时僵住。
片刻后,引竹在夫人的院门外来回疾步走动。想到容时的病,他心里越发着急,可这大晚上的,上京都城里的医馆都关了门,就算还有医馆开着门,但府里的大门已经上了门禁,没有主子的手令,他根本出不去。
正愁眉难解时,引竹瞧见那秋菊抬起下巴,看着神气得很,不由得啐了她一口,暗骂一声:“恶奴!”
引竹不得法,只得守在门外,只等少爷一出来,就截人去看看那快要病死的小宦官。
连花神医都救不回来的人,可不就是快要死了么,不然引竹也不会这样跑来找公子。若不叫公子看他最后一眼,那小宦官怕是死不瞑目。
想起小宦官那眼巴巴的眼神,引竹不禁抓了抓头,又叹了一口气。
引竹蹲在门口树下等,等到月亮爬上高树枝头了,院子里才有了动静。
“公子!”景淮正要回自己院子,听见声音就停下脚步。只见引竹急忙忙跑过来拦在他面前道:“公子,你快去瞧瞧那小宦官吧,他快死了!”
景淮脸色微变,转了个方向就飞快赶往容时所在的院子。
第6章
怎么回事?早上我出门前不都还好好的?”景淮一边疾步走一边问。
他身高腿长,走得极快,给他引灯的仆人被他甩在身后,没有灯笼的照明,但月光与雪光将他脚下的路照得明亮,他越走越快。
引竹一路小跑着回话,微喘道:“我也不知道,他中午还喝了药,到了晚上就忽然又不行了。”
“你去城外的朱雀神庙一趟,把花闻灯请过来。”景淮吩咐道,“拿着我的手令,骑马去,要快。”
“是,公子,我这就去。”
引竹在前面一个岔路口拐了弯,直奔府邸大门的方向。
景淮则沿着原来的方向匆匆走去,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就到了容时的院子。
一个小侍女踮着脚尖站在门口张望。见到景淮,小侍女面露喜色:“公子!”
“他怎么样了?”景淮进门路过她时问道。
“小公子喝了药,不过又吐出来了,我看他脸色似乎不大好。”
脸色确实很不好。景淮一进门就看到了躺在床上的少年。他头发完全乱了,脸色惨白,额头还渗着汗,在昏暗烛光里看着就像奄奄一息一样。
容时的手紧紧抓着床褥,脑子突突的一阵疼,各种回忆和对话在他的脑子里反复吵闹。
“别挨着他,他是太子,得罪了他你就等着死吧!”
“姜氏造反,满门抄斩了!他身上留着姜氏的血,不忠不义,污秽邪恶!”
“快走,离他远点!国师大人说他是天煞孤星,他会给身边的人带来不详。皇后自尽了,姜氏灭门了!国师还预言,他终将会给离国带来灭顶灾难!”
“今天祭祀大典上,陛下在朱雀神面前斩断了和他的父子缘。”
……
容时意识朦胧,不安地蹙起眉,偶尔呢喃两句,额头细密的冷汗在在烛火中泛着微光。
景淮将旁边浸在热水盆里的帕子捞出来拧干,替他擦了擦汗。
容时看见景淮,眼皮耷拉着抬起又合上,他的嘴唇微动。
景淮擦汗的动作一顿,屋子里静谧无声,只有风雪呼哧哧扫过窗户的声音。
“冷……”
容时的声音极其细微,景淮没听清,于是俯身靠近了一点去听。
“我好冷,阿娘,我冷,我的手快没知觉了,水里好冷啊。”声音低低的,满含苦痛。
景淮听完,静默片刻后脱了靴子翻身上床,将容时拥在怀里,又扯了被子,裹在他的身上。
但容时仍旧在说冷,景淮没法,只得将他抱得更紧了一些,又拍了拍他的后心,像幼时自己母亲做过的那样。
人家要阿娘,这里可没有他的阿娘,景淮便做了一回人家的阿娘。
只不过他没照顾过人,不擅长这些,这些事做起来多少显得有些笨拙。
容时感觉自己像是一下子跌进了一个暖烘烘的火炉里,虽然血液肌骨仍然冷得瑟瑟发抖,但他感觉到了来自外界的热度,这热度让他僵冷的手脚开始渐渐恢复知觉,甚至让他觉得很烫,烫得他心都在抖。
渐渐地,身上似乎舒缓了一些,容时抬起头,眼睛半睁开,然后就看到了男人流畅利落的下颌线,以及垂下的目光,安静无声,包容所有。
“公子?”容时沙哑地开口,学着引竹对景淮的称呼叫了一声,带着试探和不安。
景淮听下人们叫他公子习惯了,平时什么感觉也没有。这时也不知道是怎么的,听这小少年叫一声公子,他心都软了一半。
一个漂亮又可怜的小孩,小心翼翼地叫他“公子”,倒让景淮头次生出想疼人的心思。
景淮的眉目不自觉柔和了一些,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让他安心。
又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房门被骤然打开,引竹拉着花神医的手跑了过来,瞧见屋内的情形时,腹中顿时像灌了一壶醋一样,酸溜溜的,恨不得此时病重的是他,叫公子哄的也是他。
“公子,花神医请来了。”
花神医来了。容时听到这么一句,然后暖烘烘的火炉没有了,他被塞进冷冰冰的被窝,下意识就抓住了公子的衣袖,想留住人。
他的脑子里又响起一个熟悉的女人的声音。
“阿时乖一些,不乖阿娘就不要你了哦。”
容时那时不乖,后来他的阿娘果真就不要他了。
他条件反射般又缩回了手,顺从地躺在床上。他的意识已经不太清晰,只记得有人揉了揉他的头,声音模糊地对他说了一句什么,他没听清。
花闻灯给容时诊了脉,摇头长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景淮皱眉问道。
花闻灯道:“这么小一个孩子,也不知道哪来的心病。他这明显是心思太多悒郁太过,再加上他身体本来就虚弱,让病占了药的上风,故而重病反复,又倒了。”
“我不是说过要让他静心养病吗?你们怎么照顾病人的?”
景淮看向引竹。
引竹硬着头皮,道:“我猜,他是怕公子不要他了,他又病倒之前,没发生什么事,除了……除了……”
“除了什么?”景淮问。
引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猜的这个原因,他有点心虚道:“我跟他说,公子今天不会来看他,他要继续当无名氏……”
花闻灯道:“想必就是这个原因了,小孩子心思敏感,又在病中,就更容易胡思乱想了。你啊你,跟你少爷这么久了,也没点长进。”
引竹瞧容时虚弱至极的样子,心中越发自责:“对,对不起!”
花闻灯见他快哭了,又想起他也不过十六岁,不免觉得自己刚刚太过声色俱厉,便柔和了一点表情,叹道:“你先出去吧,也不用太担心,万事有我。”
晋安公府的这间小院子里灯火通明,院中的人忙忙碌碌直到大半夜,才渐渐消停了一点。门,对引竹道:“可以了,你们进来收拾一下。”
引竹进门去瞧时,发现少年已然睡着。虽然面色依旧苍白,但看上去也没有痛苦之色了,睡得很是恬静。
公子坐在那少年的床头,侧着头,敛着眉,似乎在沉思。
“我还是先留在这里。”花闻灯转过身对景淮道,“这小孩命薄得很,我还是谨慎一点。”
景淮闻言点了点头,吩咐下人去旁边院子收拾出一间客房。
花闻灯走之后,这个院子又熄了几盏灯,彻底安静下来。
第7章
在含章殿内学习的皇子中,大皇子怯弱,四皇子年幼。
三皇子用春香教的办法,对他们一个威逼,一个利诱,让他们不把当日的事说出去。
刚开始,三皇子还担心景淮知道了实情,知道他带走的那个小宦官实际上是废太子。但三天过去,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三皇子便松了口气,也不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二十年前,大陆之上盛传着一句话:“得云山一人,可安天下四国。”
云山,就是景淮的师父,魏先生,魏满。
大约是受过指点和叮嘱,三位皇子上课时都非常认真,一有机会便极力展示自己,时常为了夫子一个随意的提问由谁来回答而争得面红耳赤。
这个时候,大皇子似乎又不怯弱了,又因为年长一些,在课堂之上,还隐隐压了三皇子一头。
三皇子怀恨在心,私下就更过分地欺辱他。他也不吭声,只一味忍着。
景淮因为自己带回家中的那个小孩病重,暂时没有多余的心思管教这几个皇子,照例上完课就直接出了宫。
回到府中,他进入容时的院子。
容时还没醒,引竹趴在桌子上打瞌睡,花闻灯在旁边调配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