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远兀自玩着杂草,没有发现他的异样,又想到什么:“哎对了,还记得上回狩猎之后的晚宴,父皇同北军的齐中尉闲聊,我听见些许。听齐中尉说,他们军中的将士们身上都或多或少会携带一些类似平安符的物件,比如玉佩、布囊之类,晏大将军出征时也会带这样的物件吗?”
晏暄敛着眸,稍稍回忆后道:“母亲以前佩戴的香囊,算吗?”
“当然算。”岑远道,“没想到晏大将军的重甲之下也有如此柔软的东西。”
话音未落,他猛然看向晏暄:“既然说到这个,那干脆我也送你一个如何?”
晏暄一怔:“香囊?”
“我怎么可能会做那玩意儿。”岑远道,紧接着他立即起身,胡乱拍走了身上的杂草,直接翻身上马。他扭转马前行的方向,往来时的路疾驰而去。
晏暄很快御马跟上他,问:“那送什么?”
岑远想了想猎场的环境,只说:“这里除了弓箭也没什么东西,先给你写个条子,等日后你首次出征前,再给你换个更正式些的吧。”
一直等回到围猎场外,晏暄都没想出这条子会是个怎样的玩意儿,就见岑远还没等马匹完全停下就径直翻身下马,把缰绳交给下人,随即喊道:“哪儿有笔墨?”
小厮忙带他去供人休整的殿内,拿纸研墨。
岑远问:“有小的布囊吗?”
小厮忙道:“有。”接着从木柜中翻找出一个不曾用过的布囊。
“行了,你先下去吧。”岑远挥退小厮,认认真真将纸撕出一片巴掌大小的纸片,拿笔沾了墨,却迟迟没有下笔。
晏暄装作毫不在意,站在木桌一侧,拿起那个空布囊把玩。这时就见岑远终于思考完毕,在纸上落笔——
愿晏小将军,每逢出征必定披荆斩棘,载誉而归。往后一生战无不胜,所向披靡。
他一字一画地写完,垂眸盯着自己的“巨作”,脸上却看不出丝毫满意的神情,也没有任何要送给晏暄的意思。过了少顷,他将写着字的纸片往旁边一推,又重新撕下一张空白的纸。
这一回,他只写了四个字——
平安而归。
……
·
宁桓二十三年,七月初一,夏苗如期而至。
在每年四次的狩猎活动中,秋狝最盛,春蒐次之。夏苗虽不是规模最小的一环,但相较于前两者,还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就此次出行来说,随行的除了必要的太医和皇子们,只有秩千石以上的官员能够位列其中。而后宫之中,也仅允许蒋昭仪和段昭仪两位昭仪得以同行。
但即便如此,一行车马依旧浩浩荡荡,于正午时分抵达白鹿林的行宫。
按照计划,在行宫用过午膳,加之小憩之后,便是此次最核心的狩猎比赛。申时开始,戌时结束,共耗时两个时辰,狩得猎物的数量最多者则取胜。比赛结束后会开设筵席,当夜众人居于行宫,次日再出发回宫。
岑远一贯不喜欢带太多下人,便只允许娄元白一人同行,不过除此之外,行宫里会有另外安排好的宫女,来负责这两日的饮食起居。
当他一进入居住的偏殿,那宫女便迎了上来,低下头道:“二殿下,奴婢名唤碧灵,这两日之中负责二殿下的起居。无论二殿下有何要求,只需使唤奴婢便是。”
一路舟车劳顿,又刚用完午膳,岑远本想小睡一会儿,刚要挥退,却在听见那名字的时候动作一顿。
“你说,你叫什么?”
宫女回道:“回二殿下,奴婢名叫碧灵。”
第14章 夏苗
院里烈日当空,岑远紧紧盯着那颗低垂的脑袋,语调却冷冽如冬日冰窟:“抬起头来。”
“是。”碧灵应道,而后缓缓抬起脑袋,只剩双眸微微垂下,落在地面上。
那张脸不说有多么惊艳,不过倒是比一般人家的女子多了两三分秀丽。
岑远在上辈子也曾见过这张脸,次数不多,无非就是在他进宫看望母妃的时候瞥见几回,只有依稀的印象。而当岑远彻底记住她的时候,这张脸上的秀丽已经不复存在,只留下可以与脖子上缠绕的白绫交相辉映的惨白。
——那是在蒋昭仪去世之后。
上一世,岑远曾被指派前往蜀地,负责勘查柳木镇在多年前鼠疫过后的重振工作。而当他从蜀地回到长安时,得知的却是母妃蒋昭仪自他走后不久就开始出现痨疾的症状,当时已是重病在床。而没过几日,她就溘然长逝。
当时太医声称死因并无可疑,宁帝就没有让人深入调查,但岑远总觉得事有蹊跷——毕竟蒋昭仪一向身体并无大碍,怎么会这么突然就染上痨疾?
因此,他私下查了一个多月,矛头最终指向当时锦安宫中的一个宫女。那个宫女是自一个多月前开始负责蒋昭仪的饮食,悄无声息地将无色无味的慢性药加入蒋昭仪的饮食中,短短时间内,就能让人看上去像是因为疾病自然死亡。
而那个宫女,正是这名换作“碧灵”的女子。
当岑远查到这一步后,带人前去捉拿碧灵,谁知对方已用一匹白绫自我了断。只是这真的是自尽,还是被封口,就只能被埋在黄土之下、心照不宣了。
在这之后,岑远才明白,有些东西,不是他不想去争、装作不争,就可以让其他人彻底消除对他的芥蒂的。
只要二皇子还生存一日,只要最受宁帝宠爱的蒋昭仪还存活于世,便是如鲠在喉,永远是那些人心头一根不拔不快的刺。
前段时间岑远入宫看望蒋昭仪之时,得知锦安宫的宫女换了一批,其中并没有叫做“碧灵”的女子,他还稍稍舒了口气,没曾想竟会在这里见到她。
甚至还成了他这两日的服侍宫女。
为什么?
岑远这正疑惑,那边碧灵也迟迟不敢抬眼直视二皇子,甚至不敢说出一句话来,只能沉默着等待指示。
一旁娄元白见岑远脸色不对,问道:“殿下,您怎么了?”
岑远如梦初醒:“没事。”
而后他转向碧灵,若无其事道:“没什么事,你下去吧。”
碧灵称“是”,很快就退了下去。
看着那宫女走远,直到消失在院墙之后,娄元白才压低声音问道:“殿下,可是这宫女有什么问题?”
“唔……”岑远沉吟片刻,“没什么,就是不认识的宫人用着别扭,多看了两眼。”
娄元白又朝那宫女的去处看了一眼,然而岑远却打了个哈欠,摆摆手道:“困了,等快到时辰了你再来喊我吧。”
娄元白没再注意宫女,点头道:“是,殿下。”
·
未正三刻不到,不等娄元白来喊人,岑远倒是自己醒了。
这个短觉他睡得并不安稳,闭上眼后的意识分外清晰,眼前不断闪现着上辈子母妃去世时枯瘦的模样,以及碧灵自缢时惨白的面容。
他口中干渴,但也不敢碰这里的水,便只有忍着。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有人敲门,一道女声唤道:“二殿下。”
岑远扫了眼门口的方向,没有应声,不急不缓地收拾好东西,才踱去门口,一开门就见碧灵候在门外。
“什么事。”他语气中没有太大波澜,冷冷地道。
“奴婢……”碧灵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立刻低下了,“奴婢就是想问,是否需要准备好醒酒茶,以备不时之需。”
晚宴时喝酒在所难免,岑远酒量不说一杯就倒,但也说不上能好到哪儿去。平时宫里开设筵席的时候,他也的确会让府中下人备好醒酒茶,一回府就能用上。
只是这时,他却道:“不用了。”
碧灵闻言,张着口像是要再说什么,但岑远径直截住她的话头:“退下吧。”
碧灵便不好再说什么,应过声后老老实实地退下去了。
离狩猎正式开始已经不剩多少时间,岑远却依旧慢吞吞地收拾东西,仿佛接下来的事情都与他毫无瓜葛。
但其实,他没有自己的马,也没有用惯的弓,这时轻车简从,只拿了把未展开的折扇。
而等他终于步出偏殿侧门,就遇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你怎么在这?”
晏暄一身暗青金纹窄袖轻袍,一手牵着自己的马,只身一人候在外边,目不斜视地看着侧门的方向。
他道:“等你。”
岑远心道:看你这样子就知道了,我何必多此一举地问……
可他接着又问:“为什么要等我?”
晏暄答:“听闻你还没走。”
“……”岑远又道:“那你怎么不在正门等?”
这回晏暄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垂眸想了须臾,方道:“你习惯走偏门。”
“行吧……”
岑远别开视线,忽然腹诽:如此浪费人生的对话,也亏得晏暄能同他一句句地对下去。
这么想着,他低着头轻笑了一下,感觉方才梦魇带来的阴郁都被一扫而空了。他甩开折扇,扇出的清风几乎将他的双眸衬得发亮。
“走吧。”岑远道,“再晚父皇该说了。”
“好。”晏暄应了一声,牵着马跟在岑远身侧。蓦地,他回头朝侧门的方向望了眼,就看见门口伫立有一道身形。
那道身形发现他看来,旋即闪进了偏殿。
晏暄似乎想到什么,长眉微微皱起,收回了视线。
·
行宫距离白鹿林其实不远,等他们抵达白鹿林前时刚到申时。
宁帝坐在高台上,正与台下的五皇子说着话。
“老五,上次春蒐你表现得不错,今日也给朕好好猎。”
五皇子整面表情都仿佛洋溢着光:“定不辱父皇所望!”
宁帝笑了两声,转头又与五皇子的生母段昭仪道:“有时候朕真是觉得,老五这孩子,和你倒是不同,血气方刚。光是这么看着,就让朕也想去亲自牵匹马来,和他们一同去狩猎了。”
段昭仪为人文静,平日里最常做的就是在佛堂念经,一念就是一整日。
她低下头去,缓缓说道:“让陛下见笑了。岑仪这孩子,陛下说他血气方刚着实是抬举了,在臣妾看来,该是莽撞才对。”
“莽撞也不是坏事。”宁帝笑道,“撞得多了,等头破血流,就自然而然明白正确的度了。”
说罢,他视线一瞥,正好看到赶来的岑远与晏暄二人。
“老二,晏卿。”宁帝转而喊道,“这都什么时辰了。”
岑远一掀袍裾,跪下作礼:“儿臣睡得迷糊,忘了时辰,还望父皇恕罪。”
“罢了罢了。”宁帝摆了摆手,将目光转向晏暄,“晏卿,你也睡迷糊了?”
“臣——”晏暄跪在岑远身侧,正要解释,就立刻被岑远打断:“回父皇,儿臣睡前担心会忘了时辰,正好碰上晏少将军,就让他走前喊儿臣一道,结果儿臣醒时赖床,反而耽误了时辰,还请父皇莫要责怪他。”
宁帝一手撑着膝盖,望着两人的双眸微微眯了起来:“朕说要责怪他了吗,你就这么猴急想揽过责任?”
岑远伏地道:“父皇圣明。”
宁帝无奈地挥手:“行了,别跪着了,朕可不想出来狩个猎还听这些阿谀奉承的话。”
等两人都站起身后,宁帝又道:“老二,你这几年的狩猎成绩都不理想。朕还记得,当年每次狩猎你可都是第一,这水平怎的突然就一落千丈了。”
“回父皇。”岑远作礼,“儿臣认为,并非儿臣水平下滑,实在是因为晏少将军技高一筹,每回那头冠都让他给夺去,儿臣只能甘拜下风。”
“妄自菲薄。”宁帝指着他道,“别当朕老糊涂了,以前你们两可是旗鼓相当。”
岑远笑了笑:“那也是先前嘛,少将军从实战中积累了这么多经验,早就不是儿臣能追得上的了。”
这话似是说服了宁帝,他哼了一声,视线在晏暄与岑远之间转了两圈,最后说道:“那就不在这里废话,让朕看看你们真正的实力究竟如何了。”
岑远道:“儿臣必定全力以赴。”
……才怪了。
时辰已到,宁帝寒暄完这两句就不再多说,让参与狩猎的人各自牵马拿弓。
岑远在马群中随意挑了一匹看上去比较顺眼的,随手拿了张弓,拉开装模作样地试了两下。
娄元白跟在岑远身侧,在对方试弓的时候轻声说道:“殿下方才为何要袒护少将军?”
岑远手中动作一顿,落在不远处的晏暄身上。
他道:“本来他就是为了等我才晚到的,我那么说也无可厚非。”
娄元白道:“陛下这几日似乎都未曾提及殿下与少将军的婚事,难道殿下就不怕这么一来,让陛下误会了什么吗。”
岑远牵住缰绳,一时之间没有说话,一手顺着马儿身上的毛。半晌后他才道:“误会就误会吧。若这晚到的原因在我,那父皇说我几句也就过去了,而且我还巴不得他能把我从狩猎场上踢回偏殿。可若是晏暄就说不准了,更何况……”
更何况,即便惩罚只是取消此次狩猎的资格,那也是岑远不想看到的。
他的这位小将军,比起呆坐在众官吏间做个八面玲珑的傀儡,还是更适合去天地间御马驰骋。
他轻笑了下,没有说下去,径直翻身上马。
“行了,又啰里八嗦一大堆。”岑远道,“你自个儿在这玩着吧。”
娄元白:“……”
岑远话音刚落不久,那头就有将士开始击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