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找下了楼梯,裴敏知一瘸一拐地继续向前。他去的方向不是账房,而是经由后门连通的客栈后院。
门刚打开了一条缝,便有哗哗的水声不绝于耳。
好几位妇人家围坐在院中的水井周围,人人面前摆着两三个宽大的木桶。里面装满了各色衣物和客栈需要换洗的床单被罩之类。
正埋头搓洗的妇人们见门口走来了一位年轻俊逸的公子哥,都以为他走错了地方。
“这位公子,这里是客栈专门进行浣洗的后院,你来这里可是有什么事情?”
“各位大姐,我是来洗衣服的。”
裴敏知迎着惊异的目光一瘸一拐地走上前去,礼数周全地对众人拱了拱手。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
“在下姓裴,并非什么贵公子,姐姐们叫我敏知便是。今后有什么繁重的活计尽可以叫我帮忙,身为男子,力气毕竟大些。”
“可是客栈掌柜的让你来的?”
“没错。”
“像你这般一表人才的公……那个,小伙子,干点什么不好呢?何苦来做这些女人的下贱活计?”
裴敏知闻言一怔,一直挂在嘴边的柔和笑意慢慢消失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两个孩子都挺让人心疼的,嗯~
第33章
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
一位大姐见气氛不对,连忙出来打圆场,尴尬地笑着对裴敏知说:
“小伙子你别嫌大姐们说话直白,我们也是好意。看你长得细皮嫩肉的,定是没吃过什么苦头的。这洗衣服吧,看起来简单,实在是老少爷们眼中的下贱活计,又苦又累的,一般人谁稀罕干?我劝你还是再想想,随便去找个别的什么营生,别跟着遭这份罪的好。”
裴敏知很快恢复了神色,闻言和和气气地点头称是。
“大姐说得在理,不过晚辈倒 是觉得劳动没有什么贵贱之分。如今我断了这一条腿,举步维艰,能有一份力所能及的的活计以供养家糊口实属不易以,还请大姐们莫要见怪才是。”
众人这才恍然注意到裴敏知手中拿着拐杖,不由得又是一阵唏嘘。裴敏知眉目俊郎,文质彬彬,身着淡青色的长衫站在那里,任谁看都是一位温文尔雅的翩翩佳公子。若不是他自己说破,那出挑的模样,超然的气质几乎能让众人忽略了他的腿伤。
裴敏知知道大姐也是出于好意,并没有显出丝毫的不悦,诚恳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简略对众人解释了一番。
原来做账房先生的事情远不像他对冯春说的那般简单。
昨日,正为了盘缠的问题以及冯春的不告而别愁眉不展的裴敏知,偶然撞见客栈的账房先生因为家中突生变故,正急着和掌柜的辞行。
一个急着要走,一个不愿放人。裴敏知便毛遂自荐,主动恳请掌柜的给个机会,让自己接替这位先生做上几日账房的活计,也算解了众人的燃眉之急。他自小博览群书,学识广博,应付这些活计自然没有任何难处。
只是那掌柜的老奸巨猾,疑心他来路不明不看重用,又见他阅历尚浅便于拿捏,便揪着他没有经验这点不放。任凭裴敏知好说歹说,最后只肯免了他一半的房费。而且,等原来的账房先生回来后,裴敏知还是得乖乖让位走人。
裴敏知答应得很痛快。
为了凑够令一半的房费,他又厚着脸皮说尽了好话,求掌柜的在另外指一个挣钱的路子。
掌柜的无奈,随手指了指后边的院子。
“你这腿脚,这只能去后院做活儿了。我这儿洗衣服的还空缺一个人手,你若接受得了,明早边去干活儿罢。记着动作麻利些,别耽误了去柜台算账。”
裴敏知千恩万谢地应了。为了让冯春放心,不让他再把所有的重担都揽到到自己的肩上,裴敏知在对他说明的时候便稍稍夸大了一些,这才有了一个月住店费用全免一说。
冯春向来对裴敏知的话深信不疑,他如何想象得到,他眼中完美得神仙一般的人物,如今正置身于满地横流的污淖之中,脏了自己的衣衫?
*
虽不是寒冬腊月,一早打上来的井水仍旧寒凉得彻底。裴敏知卖力地搓洗,不多时一双手便起了变化,皱巴巴的泛着青红,不见了先前细腻白嫩的模样。
男子天生力气就稍微大些,裴敏知自告奋勇地帮几位大姐将浆洗好的衣物拧干了水份,热火朝天的一个早上才算暂时告一段落。
估摸着冯春差不多也快醒了,裴敏知要了些热气腾腾的早点,让小儿帮着一起送到他们三人的客房里。
房间里,冯春正在帮助谢伯更衣。晨曦的静谧依旧残留在他柔润的脸庞上。裴敏知的出现,让他脸上那孩子气的笑容,一瞬间产生了质的蜕变。在热烈中盛放的是如水的温柔。
“公子,我怎么又睡着了……你起来怎么也没叫醒我?让我一直睡到了这个时候。”
裴敏知轻柔一笑,应和道:
“你本来就该好好歇歇,若是能再多睡一会儿那才让人高兴呢。”
“可你的腿不方便,这些事情等我醒了再做也不迟。”
冯春一边比划着,一边急急地走上前,接过热气氤氲的清粥和几样简单小菜,布好餐具。又忙着过来搀扶裴敏知在桌前稳稳坐好。
裴敏知手上寒意未消,猛然接触温热的肌肤定会将人激起浑身的颤栗。为了避免冯春追问,裴敏知忙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将双手使劲儿往袖子里面收了收。
“公子,今天谢伯的精神似乎比前两天好些了,刚刚醒了还说想喝些清粥,没想到公子心细,已经帮我们置办好了。”
冯春见到裴敏知似乎有说不完的话,眼睛亮亮的,定在裴敏知的脸上。一边给裴敏知和谢伯盛饭一边兴奋地朝他比划个不停。谁知一个不注意,险些将面前的粥碗碰翻,只好手忙脚乱地补救。
裴敏知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一碗水粥妥妥地保住了,裴敏知冰凉的手也稳稳地包裹住了冯春的,再想如何遮掩都已经为时已晚。
冯春的手在炙热的粥碗与冰凉的手掌之间,体会了一把冰火两重天的销魂滋味,立刻疑惑地抬头看他。
“公子,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不等裴敏知回答,便将他的另一只手也牵了起来,用自己的双手捧了,不住地来回揉搓。比起寻常男子,裴敏知的手算不上大,可与冯春一比,便显得格外宽厚,让人觉得稳重踏实。
裴敏知怎舍得让冯春承受这股寒意,连忙将双手抽了回来。
“不碍事,刚才洗漱时用了些井水而已。”
“就算是夏天,公子也该谨慎着些。就算是三伏天,因为贪凉生病的还大有人在呢。”
“我体格好得很,就连小时候也没少拿井水玩闹。我看要小心谨慎的怕是你自己这个小病秧子吧。”
裴敏知故作淡然地笑着同他打趣。
“好了,小春儿,你要唠叨到什么时候?谢伯可还饿着肚子呢。”
冯春闻言,面色一赧,逃也似的照顾谢伯用饭去了。
作者有话说:
期待大家的支持,晚安~开心每一天!
第34章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裴敏知狼吞虎咽,几口就把早餐咽下了肚。
一早上的体力活,早就让人饥肠辘辘了,可是裴敏知只吃了五六分饱就停了筷子。他想让自己的食量看起来和平时无异,也想给冯春和谢伯多留一些。
又给冯春夹了些菜,嘱咐了谢伯几句便要起身出门。
“公子,时间还早,怎么走得这么急?”
冯春关切地问。
“今儿个毕竟是我接替人家的第一日,积极一些,也好给人留个好印象。”
裴敏知目光暖暖地看着冯春,笑容比遥遥天际线生出的朝霞颜色还要柔和几分。
“嗯。”
冯春帮他整了整衣衫,随他一同走出门来。又仔细搀扶着他走下楼梯,一直送到柜台前边才停住脚步。
“小春儿,我先去忙了。你别光顾着照顾谢伯,自己也要好好休息。中午等我回来,咱们一起吃饭。”
冯春乖巧地应承着,生怕再依依不舍地耽搁下去当真会误了他的时间。 正准备主动离开,忽然又想起什么,急忙伸手,一下拉住了裴敏知的衣袖。
“怎么了?”
裴敏知似乎早就料到他会如此,坏笑着转过身来,一步两步凑近他,忽然伸手宠溺地在他头顶轻轻敲了一记。
“就这么舍不得我啊?”
“公子!小心别人听见!”
冯春闹了个大红脸儿,连忙松开了抓着裴敏知的手指,忿忿地用力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好了,不逗你了。怎么了?是不是还有什么事要对我说?”
冯春比划的速度比以往慢了些,似乎是在斟酌着如何措辞。
“公子,谢伯的药不多了。我一会儿想要出门一趟,再去之前那个医馆配些药来。可以吗?”
裴敏知听后微微皱了皱眉头。
“你确定自己一个人去可以吗?如果觉得跟别人打交道比较勉强,不如等我忙完之后陪你一起去。”
“没关系的。”冯春断然摆摆手。
“那条路我已经走得很熟悉了,而且那位姓刘的郎中待人也颇为和善。我自己真的可以!公子不要担心,只管安心忙你的活计,我抓药马上就会回来。”
裴敏知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又不愿意让冯春觉得自己的行为受到限制。看他问得那样小心翼翼,心里止不住一阵难受。打着保护的名义,将人禁锢在自己的身边,那并不是爱,而是令人不齿的一己私欲。
“好,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只不过路上一定要多加小心!”
见他同意了,冯春精致的小脸上立刻迸发出雀跃的神情。
“多谢公子!”
“小春儿,以后想做什么尽管去做。我只是想尽可能地护你周全,而不是要剥夺你的快乐和自由。如果以前我……”
冯春不等他把话说完,猛地撞进他的怀里,双手环上他劲瘦的腰肢。然后扬起绯红的小脸,用唇语对裴敏知说道:
“公子对我的好我都知道。”
说完也不等裴敏知狂乱的心跳平息下来,兀自结束了这个飞快的拥抱,轻笑着转身跑走了。
*
绿阴不减来时路,添得黄鹂四五声。
今天的回笼觉睡得人格外舒服,刚刚那个拥抱也令人喜不自禁,冯春神清气爽地出门帮谢伯抓完了药。
回程路上,小镇的街道两旁逐渐热闹起来。一想到盘缠有了着落,冯春的脚步愈发轻快起来。他头上戴了一顶硕大的斗笠,躲在帽檐投下的宽大阴影里,不住地左顾右盼。许久不曾在街上闲逛了,看什么都倍感新奇。
路边有位大娘摆摊在卖青团。绿莹莹,圆滚滚的青团看着就让人心生喜爱。冯春心里犹豫了好半天,最后还是没忍不住,用自己买药剩下的几文钱买了两个回来。
他自己舍不得吃,小心翼翼地将青团包裹了揣在怀里,想等回去给谢伯裴敏知尝个鲜。
回来后,谢伯看到青团果然很高兴,一口一口吃得格外香甜。自从病倒以后,谢伯老人家一直没什么胃口,已经好几天没怎么吃东西了。
冯春怕这东西不好消化,守在旁边端茶递水,不住地提醒谢伯慢些吃。谢伯让他尝尝,他却死活不肯,说自己在外边是吃过一个回来的。
刚想将剩下的那颗青团给裴敏知送去,见谢伯换下的衣服还没洗,外面又是难得的晴好天气,冯春又拾掇了几件裴敏知和自己的换洗衣物,准备顺道一起拿到后院里浆洗。
裴敏知远远就瞧见一个瘦小的人儿抱着高高一大摞衣服下得楼来,那双顾盼生辉的大眼睛都快被遮得瞧不见了。他每走一步,裴敏知的心就跟着瑟缩一下,生怕他不小心踩空跌倒,于是连忙迎上前去,替他抱了过来。
“小春儿,你拿这些衣服作甚?”
“我看今天天气好,想将包袱里的衣衫全都拿出来洗洗晒晒,去去晦气。”
“交给我吧,等我忙完这阵儿抽时间去洗,一会儿就能洗完了。”
冯春听裴敏知这么说,惊讶得眼睛都瞪圆了。
“那怎么行?公子你细皮嫩肉的,怎么干得惯这种粗活?”
裴敏知唇角微微一抿,黯然道:
“有什么做不惯的?”
他忍住那些欲语还休的心事和一个人固守的苦涩,状似漫不经心地转开了话题。
“你还真是一会儿都不愿意闲着,想让你休息休息简直比登天还难。”
“我以前在……这种活儿做得比吃饭睡觉还要熟练。后来谢伯疼我,什么都不让我动手,我还觉得挺不习惯的。公子尽管放心交个我就好了,手头做点什么事情,总好过着闲得无趣。”
冯春比划完才发现裴敏知面色不佳,以为自己不经意提起的以前的事情,惹得他心里不痛快。连忙将怀中揣了多时的东西献宝一样掏了出来。
“公子,这青团可好吃了,是我特意给你留的,你快尝尝。”
说罢将仍然残留这温热的翠绿色小团子塞紧裴敏知的手心里,将衣物抢回来,抱着去后院浆洗去了。
第35章
心中又暖,何惧岁月苍凉。
在外借宿不比自己家里,要洗衣服也要借客栈的后院一用。只是冯春万万没想到,后院与后院之间也有天壤之别。此处完全不比他们在涌泉村曾经拥有的那方小院子,不似那般僻静安逸,而是欢声笑语,热闹肆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