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春的话越来越语无伦次,可他最后的心愿竟然还是再为别人着想。
“好……好!你想要的,我成全便是!依依惜别,终有一别。”
裴敏知一把将荷包贴身收了,转身蹒跚地登上马车。最后伸出苍白的手将竹帘紧紧合拢,似乎再也不想看冯春继续说下去了。
他究竟耗费了多大气力才完成这几个简单的动作,才将自己送回车里,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晓。
竹帘合拢的那一刻,一向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躲在车里泪如雨下。
裴敏知的世界只剩下一片荒芜,他深深地低垂着头,用双手挡住自己的脸。仿佛只要自己不去听,不去看,不去想就可以隔绝悲伤,不被痛苦压垮掉。可惜那双手同他这个人一样势单力薄自不量力,一阵徒劳的挣扎,既挡不住倾泻而下的泪水,也挡不住双肩痉挛一般剧烈的颤抖。
就这样昏天黑地,压抑着,宣泄着,不知道过了多久,裴敏知总算找回了几分理智。
他很快注意到了马车外面的不同寻常。
马车外格外安静,悄无声息,安静得有些过头了。
冯春一向都是安静的,虽然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安静却是鲜活的,美好的。让人觉得心安,更觉得自在。与现在的一片死寂截然不同。
刚刚自己狠心打断了他最后的叮嘱,连道别的机会都没留给他。恐怕这一次决绝地转身,当真伤他伤得彻底。
他一定是走了。
在自己转身的那一刻,万念俱灰,生生被自己逼走了……
裴敏知慌忙用手指将竹帘挑开了一道缝隙。
冯春还在!
他就在不远处站着,正对着马车车厢的方向,静静的,纹丝不动的,像一颗饱经风霜的树。
视野模糊,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水雾。裴敏知用力揉搓了两下通红的双眼,还是怎么都看不清冯春脸上的表情。只觉得他那双玲珑秀美的眸子,目光苍凉,让人不忍直视。
突然,像是心有所感一般,冯春突然跪倒在地,朝他和谢伯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那一瞬间,裴敏知瞳孔尽睁。心头热浪翻涌,有什么东西轰然崩裂了,坍塌了。
他呆在原地,浑身酥软,竟似动弹不得。
震颤的视野中,冯春拿了根树枝在地上写了什么,这才缓缓起身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正可谓,
劳雁南飞,转身离别,不觉泪已两行。
良人背影,渐行渐远,竟无语凝咽。
*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裴敏知看着冯春的身影一点一点从眼前消失不见,才恍然惊醒。手忙脚乱从马车上下来,去看冯春留在地上的字。
对裴敏知来说,那些重于千金的字,却由世上最细小最轻微的尘土沙粒组成。稍一不慎,就会在风中离散了。
腿上传来钻心的痛,脚下来不及站稳,裴敏知狠狠地摔倒在地。
伤腿失去了支撑,试了几次都没办法从尘土弥漫的地上爬起来。情急之下,裴敏知整个人就这么双膝着地,匍匐向前。
直至来到冯春刚刚久久停留过,凝望过的地方。裴敏知双膝跪地,以相同的视角默读他留下的最后话语。
地上那我几行娟秀小字,从此成为了裴敏知灵魂上永不磨灭的烙印。
相遇是缘,永生难忘,两忘心安。
自此一别,山高水长,相逢无期。
公子好去莫回头。
愿往后余生,枯木逢春,苍海明月,天长地久。
裴敏知哽咽着几乎伏倒在地……
就在他觉得天昏地暗,了无生趣之际,隐隐约约地,耳边响起了一道苍老,循循善诱的的声音:
“公子切莫如此伤心。俗话说浮云落日,自有归处。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天意。
痛一时,苦一时,欢一时,喜一时。
一时无解的难题,就交给时间去慢慢消解罢
万望公子珍重……”
“谢伯!”
那声音逐渐淡去越飘越远,裴敏知猛然朝虚空中大吼了一声。
几只乌鸦哇哇乱叫着,从苍劲的枝头惊起。
“不,谢伯,不要走,求您不要走!不要走,求你们都别走……”
回应他的唯有无尽的茫茫暮色, 遍地的荒烟蔓草。
裴敏知擦干眼泪,用力抚去满身的尘土。再抬眸时,眼神决然,已不见了方才的悲戚之色。
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处凄凉否?
梦难成,恨难平。
可他裴敏知不能就此停步不前, 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做。
他要送谢伯回去!送谢伯叶落归根入土为安!
裴敏知撑着伤腿在车头稳稳坐了,打马扬鞭,朝冯春为他指明的方向,头也不回地奔驰而去。
作者有话说:
每次的别离是为了更好地相遇
第55章
唯有热爱,可抵岁月漫长。
裴敏知不眠不休地打马飞奔,不出两日便带谢伯进入了故乡的地界---朱家庄。
谢伯随了谢家老爷的姓氏之前,本姓为朱。
可惜他老人家已经离乡多年,家中已经不剩任何亲人了。
几十年前战事不断,民不聊生。朱家庄受到牵连,连年饥荒,人人食不果腹。年幼的谢伯被迫离家万里,独自流落他乡艰难维持生计。
直到谢家老爷见他仁义忠(公众号黄昏给黎明整理)诚,让他在谢府安顿下来,这才总算有了安身立命之所。
谢伯心善,时刻挂念着故乡亲朋的疾苦。自己的情况刚刚有所好转,就曾想方设法多次接济村里生活困难的乡亲。
曾受过他老人家恩惠的那些人,如今都已经成了村中德高望重的长辈。所幸有他们的主持与帮助,裴敏知才得以顺利在谢伯老宅落脚,并用省下来的银两将老人家体面地安葬了。
他特意将谢伯的坟冢安置在老宅不远处,一个风景优美,安静清幽地方。谢伯生前最担心的莫过于自己,随时有自己的陪伴,谢伯一定会开心的。
裴敏知拎了一壶酒,大大咧咧地在坟冢前湿润的泥土上席地而坐。发髻散了,下巴上的胡茬都冒了出来了也不去理会。哪里还有半点霁月清风雅人深致的影子?再清俊出尘的人物也禁不住如此神情憔悴,不修边幅。
他仿佛对一切浑然不觉,只是自顾自地对着虚空自斟自酌,自言自语。
“谢伯,裴敏知终于将您送回家了。虽然晚了一些,总不算是违背了我们的承诺,还请您莫要怪罪。
这么多年了没想到您家的老宅院还在。虽然破旧了些,但总归是一个家。一想到您小时候在这里长大,就觉得格外亲切。
从今往后我就住在这里,长长久久地的陪着您好不好?这次我送您回来,村里的长辈还以为我是您的儿子呢。呵呵,如果我真的是就好了……
刚才家里来了很多人,争相要帮忙翻新这座老房子。不过我将他们都请走了,我觉得这样就挺好。以后横竖不过我一个人,住什么样的房子又有什么区别呢?何必兴师动众,劳烦旁人?
您放心,房间我已经打扫过了。就像您平时打扰得那样,一点灰尘都没有。这些活做起来原来这么累,您以前怎么从来不说?以前什么都有您和,和小春儿帮我操持着,我都快被惯成一个四体不勤的废人了……
谢伯!如果您泉下有知,能不能帮我去看一看小春儿?看一眼就好,看看他吃得饱不饱,穿得暖不暖?看看他睡在何处,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
看看他有没有后悔,
有没有想到过我,
有没有一个人躲起来偷偷抹眼泪?
对了,我怎么给忘了,小春儿那样的性子怎么可能会哭?
谢伯,不瞒您说,这几日我觉着自己比那耄耋老儿还要糊涂,暮气沉沉,浑浑噩噩……
说着说着,不只是喝醉了,还是累极了,裴敏知径直歪倒在崭新的坟头前,昏睡了过去。
他的脸上没有了痛与悲的浓烈情绪,安详得宛如处子。唯有额前不知何时生出的一缕白发,静静随风拂动。
*
裴敏知一直睡到太阳落山了,才晃悠悠地起身。一路上将酒葫芦里剩余的酒水喝干了,回屋躺倒在床榻上继续呼呼大睡。
安葬完了谢伯,就像完成了他这辈子顶顶要紧的一项使命。裴敏知脑子里面空空如也,力气也似是用尽了。茫茫然然,得过且过,游手好闲。
裴敏知打算长长久久地在朱家庄住下去。他如今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住在哪里又有什么分别呢?
可这个想法却急坏了某些人。
村长和乡亲们一连观察了他好几日。大白天里,见他不是喝酒睡觉,就是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发呆。既不扫洒收拾生火做饭,也不下地耕种进山打猎。这人又省得细皮嫩肉文质彬彬的,也不像怀揣着什么养家糊口的手艺,能吃苦受累的。
总而言之,这人怎么看怎么不像要踏实过日子的样子。
这可愁坏了村中的几位长辈,生怕裴敏知是那好吃懒做,混吃等死之辈。到头来不光成了村子里的累赘,连他自己都养活不起。村民们再好心,如何能平白接济他一辈子?可他毕竟跟谢伯息息相关,大家一时也不好意思多说什么。
如此又过了几日,缠绵多日的阴雨天总算彻底退去。风和日暄,天空一碧如洗。乡亲们激动地发现,像冬眠动物一般蛰伏许久的裴敏知总算有了动静。
只见他从昏暗破旧的厢房里拖出一个粗布包袱,颇有耐心地将里面的东西一一拿出,摊放在院子里的大青石上晾晒。
门外人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那一本一本的,密密麻麻写满蝇头小楷的,不是数不清的经书又是什么?!
朱家庄比之前他们曾经落脚地涌泉村还要落后闭塞蒙昧无知。虽然吃够了没有文化的苦头,却苦于求学无门,只能世世代代如此在困顿种挣扎求生。全村人见过的书加起来都没有裴敏知一人拥有的么多。
立即有人将这个了不得的发现报告给了朱家族长。
不多时,一个拄着拐杖的佝偻身影便颤颤巍巍寻上门来。
“小裴啊,我知道你喜欢清静,我老头子今天不是倚老卖老来劝你什么的,也不是来要求你什么的。我只希望你能耐心听我说几句话。
我从小从是跟你谢伯一块儿长大的。我们那时候顽皮,偷鸡摸狗的,时常搅得村子里鸡犬不宁。后来分别多年,本来以为这辈子注定要就此离散了,多亏了你把他送了回来……
客套的话我就不多说了。我老了,眼也拙了,可是这心里头比谁都明白。你不是他们口中说的那种混吃等死之辈。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苦衷,也不管你遭遇过什么事情,只是想提醒你一句。
别人都说一辈子太短,可我这老头子觉着人这一辈子,日日夜夜无穷无尽,漫长得很嘞。
管你是腻味了,厌烦了,还是残了病了,还不是照样得一天一天熬着过?
这心里头若是没有一点念想,度日如年的滋味可有的你受。
如果在自己身上找不到出路,不如去找点事情做,把心思分一些到别的人别的事身上。
就算改变不了什么,也能填补这漫长岁月。
第56章
竹林归隐,两生不忘。
朱族长说到做到,把话说完,自顾自地走了。
裴敏知从头到尾没开口说过一个字,那个蹒跚的苍老身影却让他始终涣散的视线逐渐有了焦距。
翌日清晨,族长刚打开院门就看到一个沉默高挑的身影等在那里。那人斜斜地倚靠着墙壁,不声不响目光散漫。没有多余的情绪一张脸孔毫不避讳地散发着冷傲疏离,凝结着万年不化的霜。
可是这人一夜之间与朱长老昨日见过的模样确实又大不相同了。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袍子,胡子刮了,头发也仔细梳理过。
原来他竟然如此年轻,族长暗暗心惊。只觉得那种年轻与他身上沧桑郁沉的气质极不相称。
见他走近,那人站直了身体,努力露出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礼貌微笑。
“朱伯,村里需不需要教书先生?”
“那是自然。我们这些村里人吶,不怕受穷,更不怕吃苦,就怕世世代代这么蒙昧无知下去看不到希望啊。”
族长苍老的眼中难掩惊喜与期待。
“不过,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
“好,好! 那我这个老头子先替全村人谢谢你!”
说着族长便颤颤巍巍地要对裴敏知鞠躬行礼。
裴敏知哪里肯受,神色一廪,忙将老人家搀扶起来。
族长枯瘦的手指将裴敏知的手握紧了,激动地说:“好孩子,剩下的你什么都不用管,一切交给我来操持……
裴直到敏知走出了好远,还能听到朱伯不胜唏嘘的慨叹。
“从今往后我们村的这些娃娃呦,总算是有希望了!”
族长老当益壮,办事效率极高。不出三日,用村里旧祠堂改造的朱家学堂就正式挂牌了。
因为全部免费入学,村里适龄的孩子几乎都到齐了。小到六七岁的儿童,大到十几岁的少年将宽敞明亮的厅堂挤得满满当当。裴敏知粗略算了算,足足有三十余人。
因为这里的孩子们从没有上学的机会,所以不论年纪大小,统一被临时编排在一个课堂里,接受裴敏知的启蒙教育,重在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