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越是无知无觉,裴敏知越要动个不停,若守不住这把光,打不破这一片静,他怕自己瞬间就会被黑色的死寂所吞噬。
新开的药方因为缺少药材不得已又进行了几次改动,已经喂小春儿喝过三次了,不论效果如何今晚多少都应该出现一些反应。借着微薄的烛光,裴敏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冯春的脸。他清楚明天还有更加艰巨的任务等着他,为了保存体力,他应该强迫自己休息的,可他万万放心不下,小春儿身上发生的任何细微的变化他都不能错过。
灯花剪了又剪,跳动的暗黄色光晕打在冯春干瘪的脸颊上,中和了他皮肤上不正常的惨白。灯光越来越暗,那道光像是带着灼人的温度一般,在他颧骨周围那一小片肌肤上烘烤出淡淡的红。
裴敏知的目光忽悠被那一抹红凝住了,再凝神细细端详,就连冯春一直毫无血色的薄唇也染上了一层血色,让干裂的唇看起来多了几分娇软。
裴敏知不知是惊是喜,连忙伸手去探他的额头。
果然发起热来了。
裴敏知不敢懈怠,连忙拧湿了一条帕子,撩起他的额发,替他敷在额头。
听着小春儿逐渐沉重起来的呼吸,裴敏知的手指不自觉绞紧了自己的大腿。肌肤的疼痛强迫他操持镇定,这应该是个好兆头吧?床上的人终于不再如一汪死水一般死气沉沉,了无生息。是他的药终于开始发挥作用了?可如果不是……
裴敏知不敢再想。
冯春的体温急剧升高。
忽然,许是受不住燥热,许久未动瘦小的身子在紧紧包裹的被子里动了动,挣开了薄被的一角,露出了锁骨处一小片被高温蒸红的肌肤。
裴敏知对那里曾经雪白的颜色记忆犹新,不自觉地伸手去揩那一小片绯红。
“小春儿?!”
脱口而出的呼唤完全是胸腔压抑不住的情绪使然,并没有幻想得到任何回应。然而,床上的人眉头蹙了蹙,竟然颤悠悠挣来了双眼!
“小春儿,你醒了?!”
裴敏知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腿软得几乎扑倒在冯春的身上。情急之下,他用两只手臂奋力撑在冯春身侧,才避免了一场更大的混乱。
*
冯春颤颤地睁开眼帘,半开半合间,初醒时的茫然目光带着几分犹疑,落在裴敏知近在咫尺的脸孔上。 终于,蝴蝶翅膀一般轻轻翕动的睫毛下,一双美目透出水光潋滟的光彩。
“公子?”
他的唇只稍稍动了动,裴敏知立刻读懂了他的意思。
“小春儿,你终于醒了……”
裴敏知大喜过望,匆忙将头埋进冯春温热的颈间,不想让夺眶而出地泪水泄露他的软弱。滚烫的肌肤,灼热的眼泪,彼此相容,分不清哪一种更让人心痛。
裴敏知兀自发泄一通,却很快察觉出不对劲而来。他怀里的小春儿除了刚刚那深情款款的一个眼神和唇瓣的微微开阖,再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裴敏知连忙起身去看他的脸,果不其然,冯春已经重新闭了眼,一动不动躺在那里,仿佛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恍然未觉。若不是他噙着一丝笑意的嘴角,略微急促的呼吸,以及精致锁骨上鞠着的一汪热泪,裴敏知几乎都要怀疑刚才的经历的不过是一个短暂的梦。
难道小春儿也以为自己在做梦?
裴敏知跪在床榻边没有动,只是在黑暗中凑近他的左耳柔声呼唤。
“小春儿,小春儿!”
冯春没有任何反应。
裴敏知急出了一头一脸的汗水,猛然间记起冯春身体极度虚弱时连唯一能听见的左耳也会失去仅存的几分听力。
又是一阵心痛难当。
裴敏知急中生智,低头吻住了那双柔软殷红的唇。用尽平生的温柔痴缠缱绻,甚至将舌尖探进他灼热的口腔,卷走他口中汤药残留的苦涩。
冯春惊愕地睁开双眼。
这不是梦!
裴敏知虽然情不自禁却并未放任自己一味沉迷,见冯春果然有了反应,立即恋恋不舍地退开一些距离,借着烛火仔细打量他。
冯春就那么瞪着一双玲珑的眼,傻傻地看着自己,忘记了迎合或是推拒,甚至连呼吸都忘记了。
他果然听不见了,裴敏知忍下难过,露出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宠溺地伸手捏了捏冯春干瘪的小脸蛋儿。
“醒了?”
这次换裴敏知朝冯春比划。
“公子……”
冯春张了张嘴,依旧发不出任何声音,泪珠先一步滚了出来。
裴敏知伸手给冯春抹眼泪,溢出一颗,抹掉一颗。
虽然心疼却不觉得遗憾,他已经听过他的声音了,在那个旖旎的梦境里,那样干净柔软的声线。现在,只要他醒来,慢慢好起来,自己就能够获得圆满。
“是我,小春儿,公子找到你了。
公子来接你回家!
今后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再也不会把你弄丢了……”
从来没试过这样同小春儿交流,裴敏知比划得有些混乱,但小春儿全部奇迹般地看懂了。他伸出手,抚上裴敏知憔悴不堪的面容。昏迷多日,令他过分虚弱,手臂颤巍巍发着抖。裴敏知连忙用自己的手包裹支撑住他的,牵引着他细细的手指在自己的肌肤,唇瓣上来回游走触摸。
“这回信了吧,真的是我。”
冯春点点头,脸颊红得像是淬了火。
第72章
惟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病弱和羞涩给冯春本就出色的五官更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美,裴敏知忍不住还想低头亲他。
冯春却突然想到了什么,神色严峻,极力躲闪,用疲软的手臂不住地推搡他,急得呼吸都紊乱了。
裴敏知觉得不对,停下动作,小心询问。
“怎么了,小春儿?”
“公子,万万不可!当心把瘟疫过给你!”
裴敏知读懂了他的意思,微微拧起的眉头竟一下舒展了。这么些时日以来,裴敏知心中一直惴惴难安。没见到小春时,只怕自己来不及,生怕他遭遇什么不测。见到小春时,又怕自己抓不住,治不好这人身上的疫病。
如今得知自己也有可能染病,心下却觉得松快了许多。染就染了,治不好横竖不过一死,如果他们俩能死到一处,岂不值得那一句此生无憾 。
看着冯春脸上如临大敌般紧张严肃,又残余几分嗔怪羞涩的神情,裴敏知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怕什么,反正刚才亲都已经亲了……”
“公子,这非同儿戏!”
冯春依旧愤愤,他指了指桌上空了的药碗,又指了指裴敏知,意思是让他赶紧喝药。
“不怕,若是当真染上了,我还能跟你做个伴儿……”
冯春急得伸手堵住了裴敏知的嘴。
因发热而滚烫的掌心,熨帖着他柔软的唇,一时什么都说不出了。
“公子,我不要你出事,你答应好的,要带我回家。”
冯春格外坚持,一反从前对裴敏知言听计从的模样。此时捂着他的嘴不愿松开,腾不出手手来比划,就用唇语一字一顿地诉说,喘息声越来越短促了。
“公子,去喝药!”
“好好好。”
裴敏知不忍见他在虚弱不堪中苦苦坚持,忙起身到外间又倒了一碗药,端至冯春面前乖乖仰头喝下。
药不多了,裴敏知狠狠心把难言的焦虑一并吞进肚子里,什么都没有表露。
“这回放心了吧?”
冯春闭了闭眼,睫毛颤了颤,却没有再睁开。
裴敏知心知他是累极了。深深地看了他两眼,没再言语,直接翻身上床,将人搂进了自己的臂弯里。
冯春勉力掀开眼皮,不堪一握的腰肢在他身边不安地扭了扭,似是仍惦记着同他保持距离。
裴敏知反而将人搂得更紧了,手臂匝着他后背凸起的骨骼,下巴抵住他头顶。近在咫尺的距离,他们呼吸纠缠,心跳一个赛一个的剧烈。
“小春儿,乖,让公子抱抱,我好想你。”
裴敏知凑近冯春的左耳,嗓音沉沉地呢喃。
冯春安静了。
他的双耳嗡嗡作响,头脑昏沉,明明什么都听不真切,唯独这一句,字字清晰。每一个字都糅合了柔软的力道,穿透混沌的耳道,翩翩坠落在他的心底,蒙蔽已久的世界瞬间清明起来。一星半点的光亮透进来,就足以照亮他的整个世界。
“这样舒服么?”
冯春缩在他怀里乖乖点了点头。
裴敏知没想到小春儿竟然能听到了,脸上惊喜乍现,一手搂紧怀里的人,一手轻抚他消瘦的脊背。
“睡吧,今后的每一个白天,每一个夜晚都有我陪着你。”
冯春眼角擒着泪光,昏昏睡去。
*
裴敏知维持这样亲密的姿势在黑夜里坚持了很久,感受着怀里人灼热的体温逐渐褪去才终于放心地闭了眼,松了手劲儿,一并沉沉睡去。
第二日天光大亮,冯春最先醒了,睁眼就发现自己与久别重逢的公子正以最亲昵的姿势相拥而眠。被人长时间牢牢圈住的身体有些僵硬,还带着高烧过后的酸痛与多日昏迷不醒的虚弱无力。尽管如此,他还是舍不得惊动裴敏知。
他的公子在熟睡中仍旧不安地蹙着眉头。
冯春睁大眼睛,细细地打量他。
昨晚他将将从无尽的梦魇中醒来,视线模糊,四周亦是昏暗不明。唯独一双眼,亮得出奇,深情缱绻。看一眼,就让人沦陷在无尽的温柔里,一如从前。
他知道是公子来了。
透过一个轮廓模糊,面目不清的影子,冯春知道他没有变。
可如今借着晨光仔细瞧来,又觉得他变了太多太多。
眉间有指尖抚不平的纹路和沟壑。
他的眉峰更凌厉了,颧骨往下的脸颊略微凹陷下去,下巴比从前更窄了一些。少年人特有的圆润丰盈从他的脸上彻底褪去了,鲜明的棱角给他的面容添了几分冷硬的气质,以及成年男子的沉稳疏离。
裴敏知在他一瞬不瞬的注视下悠然转醒。
冯春亟不可待地望向他的眼。
果然,就连初醒时的眼神也是疏离的。可是当这人眼中映出他自己的身影时,寒冰消融,铺天盖地的柔情又几乎让他沉溺在里面。
“小春儿,你醒了?你真的醒了?”
冯春朝着他笑。
“能听到我说话吗?”
“能的,我能。”
裴敏知一骨碌爬起来,先伸手探他额头的温度,又牵起他的手屏气凝神地摸了一回脉,这才稍稍放心下来。
“小春儿,感觉怎么样?还有哪儿不舒服?”
“我好多了。不愧是公子,药到病除,妙手回春。”
冯春脸上仍挂着笑,朝他竖起了大拇指。
“那是自然,也不看你的医术是谁教的。师傅出手了,岂有不好之理?”
“徒儿谢过师傅。”
不知是不是被裴敏知轻松调笑的语气感染了,还是因为他洋洋得意的模样着实难得一见,一向稳重的冯春竟乐得配合,比划完以后还不忘抱一抱拳,颇有江湖气地对人拱了拱手。做完之后又羞得只知道笑,要把这些年缺失的笑容一次性全补回来似的。
“罢了罢了,”裴敏知也有些憋不住笑,佯装潇洒地对冯春摆了摆手,转过身去,不久又添了一句,
“只求你日后乖顺些,别再让为师寻不见了……”
平淡的一句玩笑话,冯春莫名觉得心酸不已。
第73章
欲道还休,欲道还休,奈何有苦绕缘由。
“小春儿,来,公子帮你更衣。”
冯春的脸刷地一下子红透了。
因为生病昏迷卧床多日,为了方便照顾,此时他身上只穿了一件贴身的纯白褥衣。更衣的话岂不是要……在久别重逢的公子面前如此失态,这可如何使得?
他忙用双臂支撑着自己,努力从床榻上坐起身来。不过是这么简单的动作,身上却又密密匝匝出了一层虚汗。
“不,公子,我自己来……”
“害羞了?多年不见,我们小春儿脸皮还是这么薄。”
裴敏知好笑地揣摩着他脸上窘迫的表情,目光追逐着他苍白脸颊上两坨不自然的粉红。
其实就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了,只知道在面对冯春时自己简直变了一个人。沉寂已久的一颗心重新跃动起来,暮气沉沉的性子返老还童一般生出许多捉弄人的小心思。此时见冯春窘迫,尽是情不自禁,拿着没羞没臊的话去逗弄他。
“小春儿,你身上哪个地方公子没见过?不仅在现实里见过,就连梦里我也见过,何况我们昨晚刚刚在一起相拥而眠……”
冯春窘迫地咬住了干涩的唇瓣,一双玲珑眼像是浸了水的琉璃湿湿亮亮的又十分易碎,他将头偏向右边不想再听到那些让人脸红心跳的字眼儿。
裴敏知怕他咬伤自己,连忙止住了话头。
“好了,公子不说了。不过衣服还是要换,你忍一忍,我很快就好。”
他一边说,一遍伸手去解冯春领口处的盘扣。人还没碰到,却触发了排山倒海的回忆。
冯春对这种私密身体接触的敏感程度大大异于常人。除去他们二人初遇负伤昏迷那些时日,他总是极力避免任何人碰触自己的身体。就连面对裴敏知,就连过去他们最浓情蜜意的十分,也始终保留着最后的矜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