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的话,老人家快请进,是我没想到您真的愿意过来!您昨日不是……谢谢,谢谢您愿意过来!”
裴敏知情不自禁对老者深深鞠了一躬,大红色婚服的袍角在风中飞扬,半晌没有直起腰来。
陈念安连忙上前搀扶住老人。
老人颤巍巍缓缓挪步,在走近裴敏知身畔时又刻意停下了脚步。
“小裴啊,别怪我昨天把话说得那么难听。我活了这么一把年纪了,那些世俗的伦理纲常早就已经很我这张老脸上的褶子一样,刻在皮肉里头,深得不能再深。你想让我一朝改变,接受你们两个男子……哎……”
老人家实在说不下去了,为了掩饰脸上痛心疾首的表情,只好连忙垂首,连连叹息不已。
令一位迟暮老人为难道如此地步,裴敏知于心何忍?
“族长,您不用说了,我都明白的。晚辈无意冒犯,勉强您,更加无意与整个世俗抗衡……
只是因为他太好了,他吃过太多苦了,他将一生托付给了我……我能为他做的不多,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试一试,试着让朱家村能够接纳他,给他一个安稳的家。
我只是想,携一人白首,择一处终老,仅此而已。
对不起,让您为难了……”
裴敏知的至真至诚,点亮了朱家长老那双日益浑浊的眼睛。他沉吟了一会儿,突然开口说道:
“我替你们主持!”
“族长,您?!”
老人家摆摆手,
“你们那种事我这老腐朽虽然接受不了,可是我还不至于糊涂,还能想得明白。我接受不了的未必就是大逆不道,天理不容的。
我人老了,可这双眼还亮着。我看得出你是个好孩子,看得到你给整个村子带来的希望。我不能欠你,也不能欠了你谢伯。否则,百年之后,我没脸去见他啊……
“族长,”
老人家不忍心直视裴敏知大受震动的脸,
“小裴啊,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我今儿个为你们主持了拜堂仪式,给你们做了这个见证,就算认可了你们从此在这朱家庄立足!往后啊,你们就堂堂正正地好生过活,就算一时少不了经受些流言蜚语,也没人能为难你们。
不过我老头子毕竟力量有限,不知哪一天就会归西了,至于这往后的路啊,终究还是得靠你们自个儿!”
陈念安大喜过望,又不好插嘴,目光灼灼地看着裴敏知,示意他赶紧对老人家说点什么,以示感谢。
裴敏知蠕动着双唇,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一遍一遍地对老人家深深鞠躬。
朱家族长摆了摆手,让念安搀扶着往屋里走去。
裴敏知伫立在寒风中使劲儿揉搓了几把脸,让眼尾的殷红显得不那么突兀,这才推开沉重的木门,重新踏进喜气洋洋的厅堂之中。
*
“有人来了?”
突然有陌生人推门进来,屋里的冯春慌乱地站起身来。有那么一瞬间,身上的大红婚服变得无比扎眼,脑海中闪过无数纷乱的思绪。
被外人撞破了他们的喜事?
会不会在村中掀起轩然大波,带来无尽的流言蜚语?
就此公开的话,又将会让公子背负上怎样的压力?
在一切还没来得及发生,还没来得及看清外人眼中的震惊,鄙夷之前,他甚至想躲进厢房中将自己藏起来。
可惜太晚了,已经太晚了。
冯春触碰到了自己已经汗湿的掌心,在令人尴尬的安静中,端端正正地给突然闯入的陌生老人行了个礼。
等他抬起头时,方才的慌乱不安都被收进了一双深藏暗涌的眼眸里。裴敏知已经赶到了他的身旁,拉起他的手,舒展开他因为紧张而蜷缩的手指。
“小春儿,这是朱家庄的族长,老人家是特意来为我们主持拜堂仪式的。”
惊愕,狂喜,动容……冯春眼中的情绪瞬息万变。直到裴敏知鼓励地点点头,朝他微笑,冯春才在出离的难以置信中逐渐找回了自己。
这时,族长也伸着苍老的双手将人轻轻扶起,却在看清楚冯春长相的时候神色一变。
裴敏知连忙蹙眉问道:
“族长?您怎么了?”
“哎,皮相太出众了,也不知道是福还是祸。
孩子啊,我听小裴说你吃过很多苦,这也难怪,这也难怪啊……
不过你放心,从今往后在这朱家庄,只要我老头子还在,就没人能欺侮你!”
印象中,从来没有一个长辈像朱家族长这样诚心实意地认可他,接纳他。冯春心口突突直跳,眉眼低垂,勉强比了个谢谢的手势,就不知应该再比什么好了……
裴敏知心疼地想要替他打圆场,老人家却不甚在意,在不经意间将一切都看得透透彻彻。
他对裴敏知摆摆手,说道:
“行啦,不好耽误了吉时,赶紧准备拜堂吧。”
作者有话说:
下章就大结局了~虽然我也想快点拜堂,但还是有些情节和之前的伏笔要交代完整,大家多多理解哦!感谢支持!
第138章 最终章 上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两汉 苏武 《留别妻》
裴敏知和冯春被陈念安和成小酌簇拥着来到堂屋中央,在族长的赞礼中开始拜堂。
“一拜天地!”
出人意料的苍劲有力,这声音刚刚响起,冯春的眼泪便随着余音的震荡猝然落了下来。
晶莹的泪珠凝结了过往的点点滴滴,自冯春朦胧的眼前一一闪现,又仓促坠落。
几经转手沦落象勾栏之地的懵懂幼童,
象姑馆中惊才绝艳却连姓氏都不配拥有的云哥儿,
拼死抵抗仍旧难逃群狼环伺,任人蹂躏践踏的下作小倌儿……
于穷途末路遇上至诚至善的俊雅公子,被救赎,被治愈,
被迫分离,又勇敢奔赴……
最终被引领着走进张灯结彩的厅堂之中,同心仪之人名正言顺地拜堂成亲。
拜堂?成亲?
冯春无声地在心中默念,
冯春,你莫不是平白做了一场天大的美梦?
不,这是何等的瑰丽奢靡,这是他连在梦中都绝不敢拥有的奢望。
冯春泪眼婆娑地环视周围每一张喜庆的笑脸,望进公子那双十年如一日,墨瞳幽深饱含深情的眼,又看了看已经不复少年般纤细羸弱的自己,依然觉得不够真实。
还是觉得会怕,
怕一朝梦碎,
怕一切如露如电,终究化为泡影。
冯春暗中咬下了自己的舌尖,血腥味的剧痛在口腔弥漫开来。一切并没有消失,他的公子依旧穿着大红色喜服,丰神俊秀,正无比殷切地注视着自己。
顺着弯腰行礼的动作,冯春的泪珠扑簌簌成串地掉落在鲜红的衣衫上,在素净的绸面上生了根,开出几朵暗红色的海棠。
裴敏知几乎能闻到那海棠的幽香,鼻子发酸,笑容却先一步绽放开来,在行礼的间隙握住冯春冰凉的手,轻声对他耳语,
“小春儿,大喜的日子不要哭。
你再哭我就要忍不住吻你了,若是你不介意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吻你……”
冯春连忙拼命收住眼泪,跟上裴敏知行礼的动作。
*
“二拜双亲!”
两人自然都没有父母到场,只是对着刻了字的牌位一一鞠躬。
“小春儿,虽然你不想探究自己的亲生父母究竟是谁,我还是自作主张替你放了二老的牌位,是两个无名的牌位。我想,不管他们是谁,今天都会替你高兴的。
所以,莫要怪我,好吗?”
“嗯,不会……”
冯春紧抿着双唇,来不及比画更多,紧接着是第三道声音的响起,
“夫夫相拜!”
抬头仰望着这个承诺与他共度余生的人,时间在冯春眼中缓慢下来。一切都是那么简洁庄重,如同心上人清俊的五官,因为没有奢华的衣冠和脂粉的加持,乍看之下略显单薄寡淡。在冯春眼里却是隽永的温存,不多一毫,也不少一分。
没有十里红妆,锣鼓喧天,没有凤冠霞帔,冯春头上甚至没有描金绣银的大红盖头。而是以男子的身份,风姿挺秀地与裴敏知并肩而立,彼此扶持。
冯春终于可以不再掩饰眼中的倾慕。
裴敏知则用更勇敢,更炽烈的方式回应着他。
对唇语格外敏感的冯春,很难不意识到,每次裴敏知鞠躬行礼之前,都在用嘴型对他说着什么,
“我,”
“爱,”
“你!”
太过露骨又直白的三个字!
冯春心荡神驰,心绪久久难平!
直到朱家族长威严的声音再次响起:
“引进洞房!”
“拜堂仪式到此结束。”
结束两个字的尾音钻进冯春的左耳里,又被早已失去听力的右耳拦住去路,久久盘桓不去,最终在琥珀色瞳孔里化作两抹难以言喻的不舍。
裴敏知却没有给他更多感怀的时间,大步走向他。在四周此起彼伏的道喜声中,在两人火花四溅的眼神碰撞中,径直走来。
冯春在公子黑沉沉的眼眸中看到了数不清的自己:
当年隐匿于乱坟岗树林之中,奄奄一息状如饿殍的自己;
在石井村的小院中,烹茶煮酒种花种菜,朝裴敏知回眸恬笑的自己;
采药坠崖后,衣衫凌乱却睁着小鹿般水润的瞳眸献上青涩一吻的自己;
披着大红长袍,背影决绝地朝恶霸张金权客房走去的自己;
心字成灰,在苍茫的落日余晖下,对着离别的马车长跪不起的自己;
分别十载后,于镇远城病榻之上艰难苏醒,与公子相顾垂泪的自己……
太多太多的自己,美好的,脆弱的,不堪的,决绝的,勇敢的……都在诉说着一个不争的事实:
自从初遇的那一刻起,裴敏知便再也没有放下过自己。
冯春在这片赤诚温柔的沃土中落地生根,被呵护着,滋养着,也顽强地生长着。终于迎来丰沛怡人的春日,洗去满身的倦怠,脱胎换骨一般归来。郁郁葱葱,焕发出无限的生机。
冯春笑得比春光更明媚,他张开双臂,迎接裴敏知的到来,身体却被那个人大力拦腰抱起。
正房的房门被打开了,
裴敏知稳稳地抱着他,走入另一片更加旖旎,更加炽烈的红色沧海。
*
彤彤的囍字贴满每一扇窗,轻盈的罗纱将原本简朴的房间装点得浪漫又温情。头顶上一对儿纸糊的大红灯笼,随着突然破门的动作摇曳起来,在墙头地面来来回回泼洒着斑驳的烛光。似是迎接,又带了点嗔怪,因为对这对新人静候多时,显得有些迫不及待。
案头的点点香烛将精致的缎绣床幔映得流光溢彩,柔光在厚实喜庆的红色被褥上满满铺就。红色沧海,涌动着红色的浪,那是诱人深至的温柔乡。
裴敏知献宝一般,将冯春轻轻呈放在在喜床的中央,摆放在层层叠叠的红色中央。
雪白的肌肤,清丽至极的眉眼,水光潋滟的灼灼目光……
那些用心的装饰也不过是他的陪衬。有了他的小春儿,他的珍宝,这间洞房才终于拥有了魂魄,放肆地美丽,放肆地鲜活。
“小春儿,这是梦吗?”
裴敏知用双臂支撑着身体的大半重量,伏在在冯春之上,用目光一寸一寸痴痴描摹他令人迷醉的动人脸庞。然后将鼻尖埋进他耳畔铺陈开来的墨色长发之中,深嗅他植物般清润丰沛的气息……
第139章 最终章 下
浮云落日,终有归处。
“这一定是梦吧?小春儿,你告诉我……”
因为过分专注,裴敏知的脸上正在逐渐失去表情。
冯春捧起那张脸,抚平他无意间蹙起的眉,同他耳鬓厮磨。
裴敏知闭上了眼睛,这是认命般的姿态。不管是不是梦,他都准备义无反顾地投入这一刻的温存。
可忽然间,又觉得唇上一痛。
冯春咬住了他的唇。
他舍不得像对待自己那样用力,只是小心地拉扯,直至轻微的痛感唤回公子眼中的清明。
“公子,你也在怕吗?怕我又像你来镇远城寻我之前发生的那一次,身上尽是猜不透的迷,短暂厮守最终又彻底消失掉?
可我始终觉得那不是一个梦。
我是真的在弥留之际感受到了你,你也真的因着梦中的线索找到了我,不是吗?
就算一切都消失不见了,就算拜堂仪式结束了,洞房花烛夜变成了回忆,我们也曾真实地经历过,见证过,拥有过,不是吗?
所以别怕,之前的不是梦,现在的也不是,
如果要说的话,我觉得这是美梦成真的模样。
是公子将美梦变成了现实。
你把我梦里都不敢拥有的奢望变成了现实。
任谁也夺不走,抹不去……”
冯春花了很长时间,很多力气才比画完,他还惦记着自己方才带给公子的疼,用泛白的指尖去揉那一处红肿的痕迹。接着慢慢向上,拭去他眼角颤动的泪水。
裴敏知一反常态地沉默,在沉默着流泪。
冯春有些慌了,趁着裴敏知失神的当口,忽然起身,将两人的位置调换。如灵巧的猫儿一般,跨坐在了裴敏知的身上。
冯春主动将一身红装一一褪去,用一身赤诚,一腔温热贴紧裴敏知隐忍着不住起伏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