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周策简简单单一句话是很轻松的,裴照雪答应得也轻松,实际上他为了摆平周岭留下来的烂摊子付出了很多辛苦和努力。对于那些实在不配合的对象,他也动用了一些手段。周策刚刚上位,根基未稳,想这个时候做文章的大有人在,裴照雪的麻烦事还很多。
他尽心尽力,兢兢业业,像是个永远不知道疲惫的机器。他对周策是忠诚的,不是对周策本人,而是基于对周向云的承诺。在周策身边这么久,他对周策的脾气性格也有一定的了解,周家父子的性格一个比一个强势,周策却是不同的。周策童年时代的顽劣和长大后的轻浮给裴照雪留下了不敢恭维的刻板印象,所以裴照雪对周策持有相当保守的态度。
事实证明周向云的选择没有错,裴照雪心服口服,也不再用审视和疑惑的目光去打量周策了。周策未必是最强势的那一个,但他是最能狠下心来的那个,并且他的聪明智慧完全能支撑他的欲望和野心。
一将功成万骨枯,想要成就一番事业,心里怎么能有情感的杂质呢?
周向云死后,周策也变了很多,不再像当初那样肆无忌惮,也不再像当初那样连说话时眼睛里都带着笑。
“我对你比对我爸还好,是不是?”
“是谁伤了你?我去杀了他。”
“无论在任何时候,无论任何人,见你如我。”
当初周策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情对他说这样的话?当初的周策心里真的是这样想的吗?当初自己是否也有那么一两刻被他的真挚所打动?
当初?裴照雪摇摇头,明明时间也没有过去多久,他们之间也谈不上“当初”。他答应周向云的就一定会做到,即便不赞同周策的一些想法和决策,也对周策愈发阴晴不定的性格感到无奈,可他还是会试着去做。
给周策一切他想要的,这就是裴照雪的忠诚与承诺。
“还有一件事。”裴照雪说,“下周一,周昂就要被释放了,你去接他吗?”
“周一?”周策想了想,自言自语地说,“周一是不是宴会那天?”
“嗯,他早上出来。”裴照雪回答,“宴会在晚上,他应该能赶上参加。”
周策说:“看他自己愿不愿意吧,被关了那么久,也不知道他状态怎么样。谁能想到短短这么点时间,外面的世界就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呢?”
话音落下,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裴照雪似是有心事,眉头微微拧了一下,才对周策说:“我可以求你一件事吗?”
裴照雪说话待人都很有礼貌,这种礼貌是有很距离感的,这样一个没什么烟火气息的人竟然会求人?周策颇为意外,值得裴照雪开口的想必一定是极为重要的事情,而这件事是什么,他竟然不知道。
周策心中产生一点扭曲的不悦,问:“什么事儿?”
裴照雪缓缓开口:“别杀周昂。”
第26章
周策先是没反应过来裴照雪的意思,紧接着,他歪了一下头,冷不丁地笑了一下,问裴照雪:“你在说什么?我为什么要杀我三哥?”
“他是个废物,对你没有任何威胁。哪怕你让他去当个闲人都可以,但是留他一条命,好吗?”
“阿雪,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周策说,“三哥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我保护他还来不及,有什么理由杀他?你简直就是在异想天开。”他的叙述很平静,但心底里却无比翻涌,原来裴照雪什么都知道,“既然你关心他,我倒是想知道你跟他关系很好么?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周策似乎过分在意裴照雪的世界里都有谁,裴照雪认为是自己当初帮周向云欺骗周策的事情给周策留下很深的不安感,为了让周策安心,他只得说道:“我爸当初是为了救周昂才死的。”
周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小时候的画面。
那个晚上家里有很多人,父亲坐在沙发上,手搭着沙发扶手,指尖有一支烟在燃烧,父亲却始终没有抽,其他的叔叔伯伯在激烈的对话,内容周策不记得,他在楼梯拐角的地方,那里离客厅很远,母亲找到了他,要哄他去睡觉。
大哥二哥站在一旁,周策就问三哥在哪儿,母亲蹲下来摸着他的头发告诉他,三哥在外面玩,一会儿就会回来。
第二天,裴照雪就来到了周家,周策开口就管他叫“姐姐”。周昂一直在睡觉,直到晚饭的时候才见到他。周昂的性子在那天之后变得更怯懦了,甚至有点怕人。
裴叔叔也死了。
周向云告诉过他们,裴叔叔去救被绑架的周昂,但是对方忽然改变了计划引发了火并,裴叔叔为了保护周昂不幸中弹才死的。这样的恩情周家兄弟要一辈子记得,要把裴叔叔的独子裴照雪也当作自己的亲生兄弟,互相关爱照应。
然而童年时代的裴照雪跟周昂几乎没有什么交流,他知道真相,但是并没有对周昂表现出什么恨意或者其他情绪,他父亲死的那天,他哭都没哭过。
反倒是后来被周策作弄掉过眼泪。
那都是被时间尘埃隐没很深的记忆了。
“我爸用命保下来的人。”裴照雪看着周策,“他可以活下去吗?”
“……”周策与裴照雪对视,裴照雪的理由非常充分,周策无法辩驳,他甚至应该被这样一个充满人情味儿的故事感动一下,但他没有,他只有不满。他低声问裴照雪:“难道我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堪吗?”
这样一句话已然向裴照雪承认了他做过的所有事,他倒是要看看裴照雪是什么反应。
只听裴照雪淡淡回答:“这是你我选择的路,没有什么不堪。”
周策背过身去保持沉默,片刻之后,他才说:“我答应你,周昂会活着,而且会活得很好。”
“谢谢你,周策。”
“他出来那天你亲自去接他吧,让他好好休顿,晚上来参加宴会。”周策说,“他始终是我周策的至亲兄弟,不能被别人轻看。”
“好。”
周昂早上离开的看守所,从大门出来就看见一排车在外面等着,为首的裴照雪穿着正式,笔直地站在车边。他亲自开车,周昂有些受宠若惊,裴照雪只说是周先生叫他来接周昂的。周昂下意识地问是哪个周先生,裴照雪告诉他是周策。
周昂坐在后排听着裴照雪讲完了他被关押期间发生的事情,生死大事被三言两语一笔带过,周昂有些失神,然后开始痛哭。
“别哭了。”裴照雪在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捂着脸的周昂,“至少你现在还活着。”
车队穿过潞城热闹的街道,路过市政厅的时候张文杰正靠在窗边发呆,听到外面有动静就撩开纱帘往外看去,长长的车队好不气派。他知道这是周策的手笔,自从他来到市政厅工作以后,虽然只是挂一个闲职,也帮了周策不少忙。他们是很好的朋友,周策的变化他看在眼里,但奇怪的是,他不觉得有任何奇怪之处,心里倒是有点羡慕周策。
周策是那样优秀的人,无论是读书还是执掌家业,只要想做就一定能做到。张文杰比之就差了不少,兴许他父亲也知道他无法在家族争斗中走得太长久,就帮他在这里谋了职。
“真厉害啊……”张文杰默默地念叨了一句。
周策在大厅里等着周昂,周昂一进来,见到周策之后就哭着奔了过去,一把抱住了周策。周策拍着周昂的后背安慰他,告诉他一切都过去了,都过去了。然后,周策对周昂背后的裴照雪使了个颜色,裴照雪拉开了周昂,送他去梳洗,洗去这些日子的晦气和阴霾。
在家中简单地吃过午饭后,周昂说想要回自己家看看,周策就派人送他回去。他的情妇也知道他今日回来,早早在家中等他,两人也算小别胜新婚。
下午小憩之后,周昂患上了崭新的礼服,带着自己的情妇去了举办宴会的酒店。
酒店是周家的产业,原本是周简负责的部分,现在都统一归周策管理。他很早就跟裴照雪一起到了现场,看了一下自己的演讲稿件和宴会流程,他就去后台休息了。
宴会邀请了潞城各界名流以及大家族的当家人,甚至连王家都在受邀名单里,不过碍于之前两家人的关系,王世锦是不可能来的,可又不能没人来,最后只能象征性的派个小辈来,在这个短暂宁静的休战期内,也算没有把事情弄得太难看。
周策在后台闭目养神,裴照雪一直替他在外面招待宾客。等时间差不多了,裴照雪来到后台叫他,可周策好像睡着了。
裴照雪稍微走近了一些,周策闭眼眉头紧皱,他不知道周策的梦里有什么,正要伸手触碰周策,周策就惊醒了,一瞬间的警觉和防备让他下意识地就握住了裴照雪的手。
“是我。”裴照雪轻声说,“该出去了。”
“好……”
周策起身整理自己的衣服,张师傅的手艺果然出众,剪裁贴身却不拘谨,把他的身型勾勒得挺拔有力。裴照雪站在周策背后看他,忽然有些恍惚。现在的周策好像一座端庄巍峨的山峰,让他不由仰望,却高不可攀。
“怎么了?”周策转头问裴照雪。
“没事。”裴照雪说,“你刚刚做梦了吗?梦到了什么。”
周策转过头去,没有回答。裴照雪说:“抱歉,我不该问。”周策好像没有听见似的,还是没有反应,显得裴照雪有些自作多情。
门外是一条长廊,打开尽头的大门就是宴会厅。长廊与热闹只有一门之隔,却显得过分寂寥。以周策的步伐,走过这条长廊不过数十步。就是这区区数十步,他走得艰险,也走得残忍。
周向云告诉他要扫清障碍,于是他的父亲,他的兄长,都在这条路上消失殆尽。现在,他身边只有裴照雪一个人了。
似乎从一开始,也只有这么一个人——一个骗过他的人。
周策手按在门把手上,等他推开门的那一刻,他忽然说:“如果我说我梦到了你呢?”
门打开了,宴会厅内富丽堂皇光亮无比,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这里,裴照雪一步没有跟上,周策就融在一片光明之中。裴照雪用手挡了一下亮,看清周策的脸上扬起了笑容,与在长廊中的沉默截然不同。
第27章
潞城没有冬天,哪怕是月份到了也不会有寒冷的感觉,从西伯利亚赶来的季风早在半途就被消减,抵达潞城时已经没了什么威力。
周策有些怀念分明的四季,但是他无法抽身,于是早早给老师写了信,还附上了自己半夜睡不着觉时写的学术论文并办理了休学手续。老师的回信中言语颇为可惜,他的得意门生原本是要赶在明年夏天结束时候完成毕业答辩,然后走上跟他一样的学术研究道路的。可是周策的信中已然对未来只字不提,他也只能作罢,告诉周策好好生活。
简简单单四个字,反而是周策最难做到的。
联合商会新会长选举在即,周策没有代表周家参选,反而是刘瑞顶上,周策还大举赞同。此番决定引起了其他人的议论,周策推脱说是自己年纪尚轻才疏学浅,打理周家偌大的产业已经非常吃力,对于商会事宜实在无力顾及。
但是——关键在于这个“但是”,周家又不能没人来,周昂非常识趣地表示自己不行,剩下的论资排辈只有周家元老刘瑞了。
当时几家人还围坐在桌子上讨论这个问题,王世锦是坚决反对的,他一向咄咄逼人,与周策又有前仇,当然不能让周策好过。王世锦说话的时候,周策身体放松地靠在椅子上,一直手搭在桌面上,手指有节奏地轻轻敲动,一言不发。
也不反驳,也不解释,也不看王世锦,就这么听着,显得王世锦说了半天有些自讨没趣。
“周策,潞城有潞城的规矩。”王世锦最后说,“你还不够格。”
听了这话,周策的目光才慢慢从自己的之间移到了王世锦的脸上。他盯着王世锦看了一阵,呼了一口气,扬起下巴对王世锦,也对在座的所有人说道:“可是我已经决定了。”
说完,他笑了一下,起身说:“阿雪,走了。”
裴照雪立刻跟在了周策的身后,周策头也不回地离开,只留下了一句话。
“你们谁要跟,谁要弃,自己选。不过我看这联合商会没了周家也没所谓嘛,大家轻松点。”
周策扬长而去,剩下一干人等大眼瞪小眼。几个家族之间相互牵制不假,可是发展到现在如今,大家都明白生意利益的重要性。纵然有些恩恩怨怨,断然也不可能把任何一方赶尽杀绝。
周策摆明了就是要耍无赖,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大家之前也猜测周家的惨剧背后是王家在捣鬼,现在见周策如此态度,只能反过来劝王世锦退一步海阔天空,和气生财。
王世锦大怒,愤然离场,弄得大家都很尴尬。结果没过两天,陆艾就邀请金荣达吃饭,席间莺莺燕燕,金荣达红光满面,好不快活。不凑巧的是,他的手下告诉他在外面看到了金夫人,金荣达当即觉得大事不好,要是让老婆看到自己在外面和别的女人不清不楚那就坏了。陆艾提议让金荣达躲一躲,护送他去地下停车场佯装离开,再转道去了酒店的秘密房间里。
一进房间,就看到了周策。
“你……”金荣达先是一愣,马上就想明白这是怎样一出戏了。
“周家的酒店和娱乐场所都在我三哥那边管,这间酒店是刚刚完成收购的,金叔不太清楚也很正常。”周策双腿交叠闲适地坐在沙发上,房间内的光很暗,他的眼下鼻尖下一片阴影,显得他有些骇人,“金叔,我想跟你谈谈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