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认识裴照雪,第一次见面时却觉得亲切,联想到多年发生的事情,一向严谨的他也不由得去设想若干可能。
没想到,造化弄人。怪不得,怪不得。
延城下了一整天的雪,次日天亮时才停,没有清理过的雪面几乎快到了膝盖,外面永远是白色的世界。
裴照雪睁眼的时候,周策已经在打领带了,房间里有一股温热的气息。他在被子里缩了一下才起来,揉了揉眼睛问:“怎么没叫我?”
“看你累了。”周策走过来按住了欲要起床的裴照雪,“今天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多睡会儿吧。”
“睡不着。”
“那就起来吃点东西,我今天只是出去跟这边的人吃顿饭,没什么别的。”周策说,“你要是无聊,可以叫人带你出去逛逛。延城的冰糖点心很有名,去尝尝吧,晚上给我带回来些。”
裴照雪点点头。周策走后,他简单吃了点东西,就把这事当任务一样去执行了。只是他没叫人跟着,自己独自出门,呼吸了一些雪后的新鲜空气。鞋底踩在雪上发出了吱吱响声,让他不由得连脚步都轻快了一些。这时,他明白了为什么很多人喜欢旅行,似乎只要去一个全新的地方,就能短暂的抛弃过去的自己。
延城卖冰糖点心的铺子随处可见,裴照雪四处看了看,挑了一家人最多的进去,捡了三四样点心包了个匣子。不料想刚一出门就叫人撞了个满怀,匣子落在地上,里面的点心全滚了出来,那人只是敷衍地说了声对不起就匆匆离去了。裴照雪本不想理会,蹲下身去捡,忽然又觉得不对,手就伸到了自己的口袋里。
他的钱包不见了,顿时有些恼火,转身就追了出去。
钱财于他是身外之物,证件丢了就麻烦了。再者,他在潞城何时遇到过这种事情?小偷小摸要都多大的胆子偷到他身上来?
裴照雪自认追踪不差,可那个小毛贼似乎没有那么简单,毫不费力的躲避了他,裴照雪紧追不舍,很快就来到了僻静的小路上。他对延城不熟,更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四周没有人,建筑又十分老旧,裴照雪不禁多了几分警惕。
只听“嗖”的一声,裴照雪感觉有什么东西向自己袭来,利落地一转身,凌空抓住了那个物体——竟然是自己的钱包。裴照雪看了一眼,里面的东西还在,他突然心叫不好,恐怕有诈!
“裴先生。”一个声音从拐角处传来,“我家主人请你。”
裴照雪浑身竖起防御,盯着那处。只见有几个人走了出来,他们身材高大体格壮硕,面相凶恶,绝非善类。双方相距数十米,那人声音洪亮,裴照雪隔着风都能听得字字清晰,然而他理都没理,转头就走。
不成想刚一转身,又见到几个人冒了出来。他们一前一后,两拨人把裴照雪围了起来,并且慢慢地缩小范围,向他靠近。
裴照雪是第一次来延城,在此处无仇无怨,如今因为大意着了人家的道儿,也没有什么怨言。他粗略估算了一下人数和站位,突然矮身拾起墙角杂物里的一截硬塑料管,向朝他最近的人攻了过去。
数十人瞬间如水般快速涌到了一起,裴照雪在当中以一斗十,塑料管在他手中宛如利刃,丝毫没有落得下风。面前一拳袭来,裴照雪闪至旁边,顺势一脚踩在墙面上,身体跃动而起,好似飞过了眼前的人,后面又有人直追上来,他连踢三下,对方后仰躲避,他便顺势踹了出去,将对方的高度压了下来,借力曲腿夹着对方的脖子一拧,那人被直接掀倒在地,惨叫连连。紧接着,裴照雪转身抬起手上的长管戳着另外一人的胸口把他按在了墙上,然后猛敲了一下对方的太阳穴,人当场就昏了过去。
来人都没想到裴照雪看似单薄,可身手竟这般厉害,见他出手虽然利落果敢,但都躲开了致命之处,被打倒的几个人虽然失去了战斗力,看似悲惨地躺在地上,却也没有性命之忧。
天寒地冻,裴照雪斗得血液翻涌,战况看似无忧,只是时间拖得有些久,他不知道对方还有没有多余的人手。他只有一个人,这偏僻的鬼地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对方要是跟他打车轮战,他也无暇应接。
裴照雪心中只有一个想法,速战速决!
他又提起了十二万分的注意力,出手动作更快更厉,就在即将突出重围之时,忽然听到背后一声枪响。
对方竟然带了枪!裴照雪心道不好,转念又想,既然带枪又为何不早点掏出来?
“裴先生,我家主人请你。”为首那人将枪口指向了裴照雪,“我家主人诚心诚意,裴先生不要让我们难做。”
那人面带笑容,黑洞洞的枪口仿佛还有一缕青烟冒出来,显得冰冷极了。裴照雪这才明了,原来对方是先礼后兵,看来势必要将自己带回去。自己手无寸铁,也无力抵抗,再闹下去只会消耗自己的体力,现在逃也逃不了,他干脆把那截扭曲的塑料管扔在了地上,顺便掸了掸身上沾的雪和灰尘,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
一言未发。
“失礼了。”那人朝裴照雪颔首而笑,走了过来。
对方对裴照雪礼貌客气,带他上了一辆黑色轿车,车玻璃被覆盖了起来,从里面看不到外面。可裴照雪能感觉到,车在往高出开。约莫四五十分钟的路程,车停了下来,裴照雪被请下车,他左右看看,延城海拔不算高,只是气温很低,这里的山仿佛被冰层包裹了起来,好像水晶的世界。
他细细听了听,远处有机器作业的声音,延城产一种特殊的晶石,这里应该是一处矿场。在延城拥有如此大的矿场的,只有齐家。
当裴照雪见到齐化风时候,既意外又不意外。
他不知道齐化风如此大动干戈的把他弄来所为何事,齐化风仍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样子,旁边站着李应。李应的存在感很低,房间里就想只有裴照雪和齐化风两人似的。他们对视半天谁也不开口说话,齐化风只是盯着裴照雪看,似是打量审视,手里握着暖炉慢慢旋转。
末了,他从怀里摸出了什么东西交给李应,李应把它递到了裴照雪的面前。
那是一张纸,裴照雪没用手接,李应就把那张纸按在桌面上,推到裴照雪那边。裴照雪垂下眼睛看了一眼上面的内容,愣在了原地。
说是纸,其实是一张照片,相纸是崭新的,可上面的内容却有些老旧,像是转印过的,不太清晰。别人看这张照片自然是看不出名堂,可裴照雪脸色已经变了。这张照片上有个女人——那个跟他有最亲密关系,可又无比陌生的女人。
他只在父亲留下的一张照片里见过她的模样,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样子在裴照雪的脑海中已经变得极其模糊,裴照雪甚至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可再见时,裴照雪又能一眼认出她来。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母亲。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关系,怎么会有一张他母亲的照片?裴照雪倒吸一口气,抬眼看向齐化风。
“她是我的姐姐。”齐化风问道,“你认得她吗?”
这句话叫裴照雪更是震惊,可他摸不清楚齐化风的路数,并没有回答齐化风的问题。齐化风也不太在意这些,继续说道:“很多年前,有个外乡人穷困潦倒地来到延城,是我姐姐救了他。我姐姐为了这个人放弃了很多,两人一起私奔,再无下落。而那个人,姓裴。”
裴照雪越听心跳越快,他盯着齐化风说道:“你什么意思?”
“我见你第一眼就觉得熟悉,你长得很像她。”齐化风说道,“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他说到这里忽然笑了一下,这是裴照雪第一次见到齐化风笑。齐化风望着裴照雪,出神地说:“我以为我都要忘记她了。”
对方的眼神让裴照雪稍感不适,他的头轻轻转动了一点角度,对齐化风说:“你说的,我不信。”
齐化风把一沓文件叫给裴照雪:“我比你更在意真假,信不信,随你。”
裴照雪看也不看,他与齐化风此前素未谋面,不过就这段时间接触看来,对方绝对不会是拿这种事开玩笑的人,而且,他骗骗周策有据可依,骗自己毫无利益可言。裴照雪第一次见齐化风时也觉得似曾相识,心中已经有了偏向。
理性归理性,感性上,他还是无法接受的。谁能活了二十多年之后接受并且相信一个陌生人的颠覆理论?
“我知道她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但是我不知道她还有一个孩子。”齐化风的表情染上了一点人情色彩,语气也沉了下来,“如果我知道的话……”
裴照雪打断了他:“你对我说这些,是想做什么?”
齐化风顿了顿,将手中的暖炉放在膝盖上,拍了拍手。这时,门打开了,两个手下扭着一个人进来,一脚把他踹在了地上。
第41章
两个手下守在门口,跪在地上的人穿着破旧的工服,身型佝偻,他少了一只耳朵,双手各却一根小指,唯唯诺诺地抬了下眼,随后又赶紧低下头。
裴照雪的眼睛在他身上扫了一下,等着齐化风继续往下说。齐化风却一言不发地坐在椅子上,手里捧回了他的暖炉。房间内安静地可怕,连呼吸声都听得清清楚楚,时间久了,那人额头上竟留下来一滴汗水。
齐化风叹了口气,才对地上的人说:“很多年前,你去过潞城,劫过一个孩子,对不对?”
“……”那人说,“……是……是。”
“那孩子姓什么?”
“姓……”那人想了想,回答,“姓周。”
裴照雪听到这个字眼之后,忽然正色看向地上的那个人。很多年前被劫持的周家孩子……难道是周昂?他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扭头看齐化风。他这反应大概在齐化风的意料之内,齐化风却故意问道:“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裴照雪躲开了齐化风的目光,他不知道齐化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以现在的情况来看,事情在朝着一个非常诡异的方向发展。
他陷入思考,齐化风不给他思考的时间,他“咳”了一声,对地上的人说:“讲讲你过去的事情吧。”
那人吞了吞口水,断断续续地开始讲话。
潞城的夏季对于外人来说可能有些难耐,空气潮湿,带着一点海的咸腥,如果旁边还有一个哭闹的孩子的话,那将会更加令人烦躁。
他常年流窜各地,干的虽是杀人越货的买卖,但从不涉及权贵,如果不是这单生意钱给的太多,他实在不想趟浑水。这小兔崽子看着就柔弱,一直哭哭唧唧的,本想打晕或者灌点药让他昏过去,可领头的却说重点不是这孩子。
他入伙之前打探了一下这个所谓的周家,在潞城相当有势力,能跟他们家做对的恐怕也绝非善类。这种豪门恩怨他见得很多,也清楚里面的门道,单看这次临时拼凑互不知情的团伙,事情就不会那么简单。
他们藏在郊区一个废弃的二层筒子楼里,他负责在二楼看着小孩儿。为了避免引起注意,楼里没怎么点灯,光线很差。外面都是他们的人,夜已经很深了,派出去接头的人还没回来。
小孩儿的嘴上裹着胶布,可还是一直发出呜呜的叫声,他干脆往他身上来了一拳,恐吓他说如果还哭就杀了他。小孩儿疼得冒汗,先是惊叫了一下,随后就整个身体蜷缩了起来。
这时,楼下有了动静,他跑去窗边借光看,一辆不认识的黑色轿车停在了门口,下来了几个男人,为首的穿着一身黑色西装,面容冷峻,应该就是这个小孩儿的父亲。
下面很安静,双方在进行交涉,可是他明白,越是这个时候往往越容易出现意外,于是就更加警觉起来。不知道他们谈判到了什么地步,周围一直很安静,又待了一会儿,他的同伙上楼来提人。
人质的出现往往能够掀起波澜和转折。他暗自扣紧了枪,能看的出来,大家都很紧张。那孩子被拎了出去,看到他爸爸之后愣了一下,随即又挣扎起来。
为首的人凌空按了按手掌,然后让手下人拿出了十几个箱子,里面打开全是黄金。如此多的黄金令人乍舌,大家都有那么一瞬间的慌神。就在此时,周家不知从何处冒出了一些人来,枪声一响,现场当即乱做一团。
对方火力凶猛,他掏枪战斗,鼻间一片硝烟味道。他本应该看着那个小孩儿,慌乱之下一下就找不到人了。只见那小孩儿被另外一个人拖到了一边,紧接着那人就中弹倒在了地上。那么多黄金摆在中间竟无一人关心,此时似乎所有人都在围堵周家的老大。他眼睛转了一圈,自己只是搭伙做生意,没道理拼命,于是眼疾手快,抓了几根金条想要趁乱逃走。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远处传来的一声枪响……
“我只知道这些……”那个人最后说,“真的只有这些……”
裴照雪听这人描述,确定此人所讲正是他父亲去救周昂的那天。他那时候也还小,是后来长大了,周向云才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他。故事剧情基本无差,只是有一点有出入。裴照雪想了一下,问那人:“你说……来的人是谁?”
“是那个小孩儿的爹。”那人非常笃定地说,“打电话的时候我在现场,我们带头只跟小孩他爹对话,要求要让那个小孩的爹亲自来赎人!”
裴照雪一怔,有些没反应过来,然后问:“你确定?”
“当然确定!”
事情过去这么多年,这人又无比憔悴萎靡,很有可能记忆出现偏差。只见那个人又想了一会儿,李应半蹲在他的面前,一手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少爷问你话呢,知道什么说什么,要是有假话大话,就拔了你的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