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内烟雾缭绕,坐在单人沙发背对大门的人是王家的少当家王世锦,他年纪要比周简还要大一些,一手夹着烟扶在沙发扶手上,翘着二郎腿。王家跟周家近来摩擦不断,他在别人的地盘上他倒是也很放松。
“云叔,咱们总是这么争来争去没意思,我是抢过你们的生意,你们不也做掉了我手下的人么?咱们就算扯平了,坐下来谈谈一起赚钱的买卖怎么样?”王世锦侃侃而谈。他说他们在跟海外政府准备联合开发一个项目,有大批土地可以使用,但是对方提出了比较苛刻的条件,而且这块饼他们一家也吃不掉,思来想去就打算来劝说一下身为潞城联合商会会长的周向云,最好能由他出面联合其他家族一起来做,至于好处,自然是大大的有。
“那块地区域很广。”他在地图上指给周向云,“靠海的一部分可以开发度假村,这一部分可以做种植,亚热带的经济作物需求市场很大。”
“经济作物?”周向云说,“咖啡、橡胶……”他一个一个点着,到最后问王世锦,“还有别的么?”
“如果想有,自然可以有。”王世锦意味深长地笑道,“云叔,几家分账,不会亏的。”
周向云看似还在考虑,周岭走到了正面:“既然说到这里了,不如把话说的明白一些,打太极可没意思。”
“周岭。”周简打断了他,“别多嘴。”
裴照雪原本是背靠墙的,此时站直了身体,一双眼睛盯住了周岭。周岭扯了下嘴角,往后靠了一下。
王世锦说:“不如你们先考虑考虑,有了意向我们再谈后面?云叔,我知道过去我们有很多小误会,我也是带着诚意的,咱们两家能合作,对整个潞城来说都是件好事,我希望您能……”
忽然有人敲门,屋内人均是一动,裴照雪走过去打开门,外面站着周策。裴照雪问:“有事儿么?”
周策往里面瞥了一眼,说:“该叫爸出来了,不要让客人们等太久。”
“好。”裴照雪点头,周策拉了他一下,“什么事儿这么兴师动众?”
裴照雪回头看了看,周向云向他递了一个眼神,裴照雪就对周策说:“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走吧,我先跟你出去,云叔一会儿就来。”
他拉着周策的胳膊往外走,反手关上了门,周策不由自主地回头看过去,从即将合上的门缝里看到周向云把手里的茶杯放在了桌子上。
然后门就合上了。
周策有一肚子话想问,裴照雪这副冷冰冰的态度看样子是不会做过多解答的。裴照雪拉着周策的手腕,周策注意到裴照雪没有带手套,他的手很白,手背上有一条很长的疤痕,手心的触感也不好,有着厚厚的茧。周策一下就想起了那天晚上裴照雪给了自己一巴掌的事情。
他的脸仿佛条件反射一般,立刻就有了一种火辣辣的感觉。
“我还没有跟你算账。”周策说,“那天晚上的事情,我很生气。”
裴照雪说:“对不起。”
他直接的态度出乎周策的意料:“就这样?”
裴照雪想了一下,才说:“你的身手很好,比你的几个哥哥都好。不管你承认与否,你……”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周策不喜欢打哑谜,他追问,可裴照雪什么都不说,自己径直往前走。周策看着他挺直的背影,快追两步,伸手去拽了裴照雪的头发。
这一次他是有准备的,游刃有余地接下来裴照雪的攻击,握住了裴照雪的手腕,笑道:“裴哥,别生气别生气,我有礼物要送给你。”他好像变魔术一样掏出来一条纤细的银白色项链,上面有一个很小巧的银色十字架挂坠。虽然造型简单至极,细一看做工极好,以周策的手笔来说,恐怕价格不菲。
“你看我多大度,你打了我,我还给你买礼物。”周策说,“本来想授刀之后送给你的,但我怕我忘了,提前给你吧。以后在这个家里,我还得受你照顾呢。”他又自言自语地说,“可惜给我爸买的生日礼物今天送不到,得明天了。我对你比对我爸还好,是不是?”
他把项链强行塞到裴照雪手里,裴照雪也不明白他在玩什么把戏,他端看一阵手里的项链,听周策继续说:“我对家里生意上的事情不关心,但是我关心我的家人,你也是我的家人,我希望你们都能安全,不要总是做那些拼命的买卖。我很少见到我爸有那种神情,现在,你可以说了吧?”
裴照雪抬头看向了周策,小时候的周策的影子慢慢与他重合,忽觉这个人比自己想象的要复杂。
周向云红光满面地站在人前,先是感谢大家的到访,继而宣布计划的事情。关于裴照雪授刀一事,坊间各有说辞。有人见过裴照雪的手段,也有人只是在传闻中听说过他,不过这是周家自己的事情,大家也是看个热闹,此次前来的目的,大多也是确认一下周家的继承人。
这决定了潞城某一圈层的格局和家族之间的关系,诸多人的利益也会因此而发生改变。从周家目前的产业分配和核心业务参与程度上来说,长子周简几乎是十拿九稳,甚至性格和作风上来说,他都符合一个家长该有的姿态。
当周向云口中说出周岭的名字时,现场一片哗然,连周岭自己都流露出意外的神情,一贯矜持冷静的周简也微微睁大了双眼,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周昂和周策更是不必多说了。
在场唯一波澜不惊风雨不变的只有裴照雪,他一手提着刀,安静地站在周向云的身边。
一个孤寂清脆的掌声响起,打破了现场的宁静,周简笑着拍手,走到周岭面前拥抱了他,似是向他祝贺,周岭也用力地抱住了大哥。周家父子关系一向不错,哪怕这个结果跌破眼镜,但以兄弟情分来说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
消息被以最快的速度传了出去,大家都称赞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周向云透露了自己想要退休的意愿,周家由儿子来打理,潞城联合商会会长的职位也要择日重新选举,他的时代终究是要结束的。
新的格局似乎要被重新建立,可生日的第二天,周向云就在出门时遭遇了枪击暗杀。当时只有裴照雪在场。
周向云被送去医院抢救,生死未卜。
第5章
“命是保住了,但爸年纪大了,很难说能恢复几成,情况不太乐观。”
周简坐在饭桌的中央讲着医院里的情况。周向云虽然脱离了生命危险,可人尚在昏迷中,这一半日潞城风云突变,各路消息如同暴雨一般,乱七八糟地打在周家的玻璃上。
今天确实在下雨,周策一边听着周简说话,一边走神地用余光去看窗外。这是一场家族会议,饭桌上不光有几个姓周的,还有刘瑞等公司高层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在这里,“家族”并非血缘的纽带,而是一种更加牢靠古朴的契约与信仰关系。
“周岭呢?”周简厉声问,“周岭去哪儿了?”
众人面面相觑,裴照雪说:“昨天他半夜离开医院之后就回家了。”
周简低声说:“不像话。”自从周向云出事之后,周简的情绪一直就不太好,一反沉稳之常态,变得有些凶恶。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父亲遭此重创,连一向游离在家族体系之外的周策也需得面对他一直不愿意面对的事情。
“二哥本来说会来的。”周昂说,“可能有事情耽误了吧,大哥你就别跟他计较这些了。”
“他能有什么事情?”周简说,“现在所有的问题本该他去处理的。”
周昂说:“……也许他就是去处理一些事情呢?”
周简瞪向周昂,周昂立刻就缩了头,周简笑道:“无论如何,在这个家里我始终是你们的大哥。”
周昂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裴照雪似乎听不下去他们无厘头的争斗,轻咳了一声,开口说:“当务之急,是……”
“当务之急是要稳住局势,幕后主使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知道他们想干什么。”周策说,“爸没有死,凶手已经自杀了,查不出来底细,这事情恐怕不是这么容易就结束的……”他大概讲了一下他的看法,周简看着一向不在家族会议上插话的周策如此冷静地分析情况,着实又些意外,又有些痛心的欣慰。
不过周策对家族生意上的事情所知甚少,能讲的有限,正当他停顿时,周岭带着一行人进来了,他神情严肃,目光始终盯着周简。周简看着他走进,直到站到自己身边,他也只是稍稍仰头,没有任何动作语言。
周岭一只手撑在周简的椅背上,说:“大哥,让一让。”
周简是在这句话落下几十秒之后才起身坐到了一旁,所有人都在看他们,现在的情况心照不宣,他需要让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体面的当,不失身份。
周岭坐下之后讲了一番自己迟到的理由。关于周向云的事,家里所有人的态度和想法是一致的,但周策却在这张桌子上感受到了奇怪的微妙的气息流动,他下意识地去看裴照雪,裴照雪却不知何时站到了周简的身后。
周策皱眉,此时便听到周岭叫自己过两天就收拾东西回学校,家中的事情不必记挂,周简也同意这么做。周策更是不解,不过也没有当面和周岭发生什么顶撞。事后,周岭身边的人私下告诉周策,周岭这么做是为了保护他。
他看着空落落的院子,雨还没有停,雨水把眼前的景色打得雾蒙蒙的,这叫他时常抽离,心绪难平,只看得到雨线,耳边却无半分声响。
“你要走吗?”裴照雪无声无息地把周策拉了回来,他又听到了那嘈杂的雨声。裴照雪的声音夹在雨里,像风铎过耳,远而虚妄。
“关心我?”
“不关心。”
“那你问什么?”
“你也可以不回答。”
“走?走哪儿去?”周策无奈说,“我的假期还没有结束呢,而且爸答应我的事还没有兑现,我要等他好起来。”
“我不知道你和云叔约定了什么,但现在总归不是好时机。”裴照雪说:“也许你应该听你哥哥们的意见,回学校去,他们会保护你的,潞城始终不太安全。”
周策冷哼一声:“他们要做我什么我就要做什么吗?”他转向看裴照雪,“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
“你……”话到此处,周策却觉得自己不应当问了。裴照雪的立场对他而言是模糊的,家里目前的情况也很复杂,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能从裴照雪的口中得到真实的答案,便话锋一转,“我想去医院看看我爸,你可以陪我去吗?”
以裴照雪对自己冷漠轻视的态度,周策觉得他未必会答应,可他又很喜欢看人为难的样子,就像小时候总是会拽裴照雪的头发似的。他难道一定要捉弄裴照雪吗?未必,他只是爱招惹罢了。
所以他做出了无可奈何神态,语气温柔地说:“我哥他们都很忙,家里也没有其他人愿意理我,除了你。”
才怪。
他稍稍颔首,眼睛抬起来看着裴照雪,这么看人是很无辜的。果然裴照雪没意料到他会说这种话,停顿片刻之后,缓缓点头。
好像裴照雪不喜欢,但也没得选。
医院都是周家的人,里三层外三层明里暗里布防了很多,确保周向云住院期间的安全,就连周策想要探病,也要经过很多道检查。
周向云没有醒,周策只能坐在床边看着他。记忆中的父亲拥有高大帅气的身影,周策是幺子,最得周向云宠爱,总是让周策坐在自己的肩膀上。他另外一只手拉着周昂,周简和周岭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面……周策觉得很奇怪,为何小时候那些本该模糊的画面最近总是异常清晰地呈现在自己脑海中?
对比回忆,他确乎意识到,周向云老了,生命在不可阻挡地朝着尽头奔涌,一去不回。他一手搭建的庞大帝国也随着他的老去而出现了松动的痕迹。
裴照雪在病房外面等周策,时间还早,但由于下雨的原因,天要黑上许多。周策出来后跟裴照雪说要回家,裴照雪就叫司机把车开到医院后门,此时那里是没有闲杂人等的。
雨不小反大,裴照雪撑着伞陪周策等,伞大多让给了周策,自己一半的肩膀被雨淋湿。周策从病房里出来之后就一直沉默不言,不知在想什么,直至此时,他问裴照雪:“你怀疑是谁?”
裴照雪摇头。
黑色的轿车缓缓驶来,裴照雪往前一步准备给周策开门,车速虽慢却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他心生疑惑,只见驾驶位的车窗降了下来。
不认识的司机,黑洞洞的枪口,裴照雪刚一反应就被周策给推了出去,几乎是一瞬间,枪响了。
那响声很小,还没有雨打在玻璃上的声音大,但子弹已经穿过了周策的身体。裴照雪大惊,周策也不知从哪里来的气力,掏出手枪去追,“砰砰砰”几发打出去,车里面的人被射中,车不受控制的撞向了旁边的树,车身严重扭曲挤压到了一起。
周策还保持着举枪的动作,他身体起伏很大,涌出来的血被雨水融开,人好像也变成了赤红色,那一刻是从未有过的杀气,随即就消失了。
天地之间只有他,他晃了晃,倒了下去。
“周策!”裴照雪大叫。
周简先带人赶到了医院,见裴照雪浑身湿漉漉地坐在走廊里,周策被从手术室里推出来,医生说子弹没有伤及要害,只需要好好养伤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