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眶布满猩红血丝,下巴冒出密密麻麻的青色胡茬,浑身散发着山雨欲来的暴虐因子。
一点也见不到曾经从容潇洒、游刃有余的模样。
这一路,萧掠昼夜行军一刻也不敢停留,佛挡杀佛神挡杀神,只为了能早一些、再早一些攻进皇宫,见到李立。
那太监见萧掠凶神恶煞的,明显会错了意,以为他是急不可待地要杀李立,颤声讨饶:“宁王千岁,宁王千岁,奴才们也想找到昏君将他绑起交给您,可是那昏君不知躲到了哪里,奴才们怎么也找不到啊。”
萧掠面若寒霜,将那太监甩翻在地。
先头义军中的几支已经赶上了萧掠,其中一个将领问他:“宁王殿下,要不要命属下搜查皇宫,揪出李立?”
“本王亲自去找。”
将领为难道:“不然还是我们去找,嵩王殿下还未赶来呢,您不在嵩王难免慌张。”
萧掠杀意毕露,看了那将领一眼。
那将领顿时两股战战,比起嵩王李络,他们更加畏惧宁王。
“那就让他等着。”
萧掠撂下狠话,再不理会众人,大步流星地往里面走。
是他失心疯了,竟然拉了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小太监,逼问李立的下落。
破落的宫中小院,萧掠一脚踹开那年久失修、摇摇欲坠的木门。
李立正襟危坐,身旁的酒杯已空。
“李立!”萧掠一声暴喝,伫在原地。
李立眼中掠过一丝慌乱,他垂下眼睛,嗔怪道:“朕刚喝了毒酒,还未发作,就被你撞见了,真是不巧。”
“你要躲我,也该找个像样的地方,而不是待在少年起居之所,我这样了解你,一猜便猜中了。”萧掠咬牙切齿,“还是说,你故意选的此地,就为了等我看着你死。”
“好吧。”李立承认了下来,“确实是朕故意的,算着你萧掠是时候来了,朕才喝下毒酒,要是朕在你来之前死了也算落个清净,要是你来时朕还没死,朕有几句话想和你说。”
“你想说什么?”
李立冲萧掠招手,“你过来,我说与你听。”
“好。”萧掠走到李立身边,弯下腰时下颌冒青的胡茬刮在李立的脸颊上。
萧掠居高临下地,一手抬起李立的脸逼他与自己对视,一手却捏住了李立藏在袖中的手腕。
“为什么手握匕首,还想杀我?”
李立的手在颤抖,视线却没有办法在萧掠的包抄下逃离,“你终究是兰朝的心腹大患,杀了你,你的残部便群龙无首,络儿整治起来只是时间问题。”
“立儿,你就是这么对你的枕边人的?”
“摊上我,算你倒霉。”李立难受地咽了下喉咙,却没能压制住翻涌上来的血气,嘴角溢出黑红的血来。
萧掠再没心思与李立翻算旧账,将他横抱起,“我们走。”
然而李立却将匕首的刀尖抵在萧掠的喉结处,制止了萧掠的行径,“别再为我选错路了,我这样的人不值得。”
萧掠被李立拿刀抵着,当然不敢轻举妄动,他沉沉吐出一口气,“我从没选错过。”
“你选错过。”
李立皱着眉头,心想他就快死了,还要和萧掠争辩这些陈年往事,毒药一共两拨药性,他已经发作了一回,再下一回就要穿肠烂肚、七窍流血而亡了。
他这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得浪费不少口舌,万一说着说着呕一截肝脏出来,他还不如现在就被萧掠气死。
“须屠不是我杀的,是你杀的。”李立心头一松,他终于将这压着他好几年的心魔吐露了出来,“那时我被头盔阻碍了视线,刀口离须屠的心脏差了半寸,并不足以当场要了他性命,半夜我伺机潜入须屠营帐,发现他果然未死。我已准备拼死一搏,却看到你进来,让围绕在须屠身边的巫医退了出去,然后你捂住须屠的口鼻,匕首没入须屠胸膛,他是那时才死的。”
李立痛苦万分,说不清是毒发的疼痛还是别的因素,泪水夺眶而出,“那时我便明白,原来你为了我,当真什么都不要了。我就是靠着你对我的爱护,肆无忌惮地利用你,我和皇兄没有任何区别。”
萧掠的眼中闪动着李立所看不懂的光芒,这人既得知了真相,应该杀了他才对。
萧掠突然笑了起来,听起来竟是释然的,他不管不顾地凑近李立,害得李立将匕首回缩时差点割了自己的手。
“立儿,为了让你死得瞑目些,我也有件事要告诉你。”
“还记得当年你受了李玉的命令,只身前来滇南,入我王府拜见我吗?”
李立困惑不已,不知萧掠为何提起此事。
“你本该,在那个时候就是我的。”萧掠叹了一声,又道,“你那皇兄第一次求见我不成,还以为我是不喜金银珠宝故意推脱不见,便派了人在滇南四处打听我的喜好。我年少风流,做了不少浪荡事,探听到我好男风并不是难事,而你偏偏又长成这般模样。李玉抱着试一试的心思,拟了你的画像送至王府,他急不可待不等回音,就命你亲自来我王府。也就是我当时的确不在,否则我见了你混账一回,真也好假也罢,拿兵力援助换你辗转承欢,你应是不应?”
李立犹如当头棒喝,他那时是多么迫切地想为皇兄排忧解难,如果萧掠当真提出这种要求,恐怕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献给萧掠。
“到那时,你只会觉得是你自愿,你该恨谁呢立儿。”萧掠亲昵地看着李立,“你对我的利用都摆在台面上,是我甘之如饴,而李玉用计之毒在于他明白他在你心中的价值,却仍要虚伪地做君子。立儿,你和他不一样的。”
李立仍不甘心,“你有何凭证?”
“被李玉派出的那名莫姓侍卫已被你杀死,无从考证。立儿,你愿信我那便是真相。”
那姓莫的侍卫与后宫嫔妃私通时,曾说亲眼见到李立对太子有不伦之情,他若不是从李玉口中听见的,又能是从何处得知呢?
原来李玉竟如此自恋!他看不懂一个交情尔尔的弟弟为什么会如此为他付出,就将此荒谬地定义为不伦。
第24章 完结
宫中起了一场大火,传言是昏君李立自焚所致。
宁王从大火中拉了一具尸体出来,那尸体已呈烧焦状,身上烧烂的布依稀可分辨出是龙袍的纹样。
仵作勘验无误,确认尸体便是李立本人。
对此,朝中颇有争议,毕竟焦尸面容模糊,给人留下了想象的空间。
不过既然宁王都已认可仵作的说辞,那么有关这焦尸的身份便盖棺定论了。
朝中不乏嗅觉敏锐之人,闻到了那么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不过他们并不在意真相是什么,重点是李立在官方的史册中,已经死了。
以后这世间即便再出现一个和李立一模一样的人,他也不会是恒帝十四子的那个李立。
嵩王讨伐昏君有功,被宁王拥立为新帝,程序公平正义,顺理成章。
嵩王李络继位后,改国号为“幸”。
兰朝经过昏君之乱,自此开启修生养息阶段。
“宁王还是要走,不肯在京中多留些日子么?”
刚刚登基的李络头戴金丝翼善冠,身着五彩龙纹玄端服,用哀求的眼神望着萧掠。
明明早朝时,他穿着更加端庄肃穆的朝服,用上位者的姿态很好地接受了百官对他的朝拜仪式。
“当初陛下与臣有诺在先,臣帮您坐上皇位,事成后臣要带他离开这是非之地。”看到李络失魂落魄的神情,萧掠摇摇头,“他不会见你的。”
李络很清楚萧掠口中的“他”是谁。
从萧掠主动找上李络,到李络故意与李立兄弟反目,再到萧掠假装因怕死而反水,两人结盟的共同目的,就是换“他”的自由。
“那我皇……他有没有话对朕说?”
“没有。”
想说的都已用行动表示,多说无益。
李络趔趄了一下,面如死灰。
萧掠见他这样,便从怀里摸出一个长命锁来,连带在一起的,还有当初李玉送给李立的那块玉坠。
“长命锁是他转托我交给你的,至于这枚玉坠本就是你母亲的,我今天便物归原主。”
李络将这两样东西接过来,捧在手心,吸了吸鼻子,喊了一声,“萧叔。”
李络的母妃肖昭仪其实是和萧掠同族的姐姐,萧掠的母亲早亡,他的父亲亦追随而去,年幼的萧掠无人照拂,便是这位长他许多的姐姐待他最为亲善,尽管姐姐这一脉地位上不及萧掠,但是在萧掠心中,早就视她为亲姐姐。
谁能料到如此温柔的姐姐有一天会突然消失,萧掠寻她多年,才发现原来姐姐爱上了微服出游的恒帝,不惜叛逃出族,更改姓氏为“肖”,只为了能留在恒帝身边。
思及此处,萧掠语重心长地对李络说:“络儿,萧氏一族大多为情所困,因此难成大事。你有我姐姐的一半血脉,坐在这皇位上,便不能为了任何人优柔寡断。”
李络擦干眼泪,摇头,“朕到底姓李,姓李的心都狠,不会对谁上心的。”
“但愿如此。”萧掠对这稚拙的鹿犊行了一个礼,转过身去,“有我在一天,滇南萧氏就不会作乱,至于我死了他们会不会谋反,就要看你这皇帝做得如何了。”
萧掠说完最后的忠告,便要离开。
“宁王。”李络喊住他,追了上来,他手里拿着一个精心雕刻的小巧木骆驼,边哭边笑,“小时候没刻好,现在总算刻得像个模样,萧叔,你帮朕给他,告诉他,朕以后要做皇帝了,不能再刻这些小孩子才喜欢的玩意了。”
萧掠接下木刻小骆驼,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拍了拍李络的肩膀。
“走了。”
京郊,夕阳铺红了满地的青草。
萧掠牵来了两匹马,他把那匹威风凛凛的黑马给了李立。
“这匹马就是你当初从驿馆偷偷骑走的,难为我替你养了这么久,今天被你捡了现成。”萧掠促狭地笑了一下,装作没看见李立脸上因气恼而产生的红晕,指了指挂在马背上的包裹,“里头有换洗衣物和一袋银子,够你路上用的。”
李立一袭青衫,露出的雪白脖颈像葱白,他沉默寡言地伸出同样白的手指,接过萧掠递来的缰绳。
萧掠却反过来抓住了李立的手,李立顿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差点儿,萧掠就想当一回土匪,把这看起来像个文弱书生的美人捆起来,打包带回他的土匪窝里。
但是萧掠明明白白地从李立眼中看出了他的抗拒。
萧掠随即放开了李立。
李立松了一口气,看向萧掠:“多谢宁王救我一命。”
嘴里说着谢,眼中全是冷意。
李立怎么也想不到,萧掠在他身边一直安了双眼睛,他以为自己喝下的是毒药,实际上早就被掉了包。
更可恶的是,萧掠给换的这种药发作起来乍看和毒药类似,都是吐血,虽然吐出来的是郁结之污血,但让李立产生人之将死之感,把心事在萧掠面前捅了个底朝天,当真颜面全无。
“立儿,从前迫你,是我不对铸成大错。”萧掠看着李立手中的缰绳,笑道,“如今你是自由身,可自行决定前路。”
是跟萧掠走,还是从此天涯陌路。
“你……所说为真?”李立表示怀疑。
“不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认了。”
李立盯着萧掠的脸,那张脸上是满满的真挚。
李立终于放下心来,四周平坦无法藏人,他拉着马儿的缰绳随时可以翻上马背,反观萧掠离他那匹白马却有一定距离。
萧掠,是当真愿意放他走。
“萧掠,你我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李立骑到黑马背上,闭上眼睛,下定决心后再睁开,“从此我们便相忘于江湖。”
萧掠就这么看着他,深情的眼眸让李立感到心焦。
李立急匆匆地,扬起鞭子在黑马屁股上甩了一下,马儿立刻带着李立向远方奔驰。
萧掠也上了马,却没有去追李立,而是悠闲地轻喝了一声,让那白马散步一般,沿相反的方向慢走。
直到黑马奔出很远,李立的心悸才解了一半,然而就在此时,胯下黑马突然猛烈地嘶鸣,两条前腿悬空急急地刹住,要不是李立反应迅速早就摔下马背了。
黑马突然调转马头,以冲刺的速度往回跑。
风从李立耳边呼啸而过,任凭李立如何拉扯,黑马也不肯听他指挥。
在李立记忆中,这是一匹温顺的良马,而且他刚才明明看到,黑马和白马紧紧挨着,分享地面青草,怎会是野性难驯的疯马?
这里必然有什么细节是李立忽略了。
啊。
李立想起来了,萧掠身后的那匹白马,不就是当初驿馆马厩里的另外那匹吗?
黑马是公马,白马是母马,不论是在来纳小镇还是京郊草地,它们都亲热地互相蹭着脑袋,这原来是一对夫妻马!
难怪当初李立骑走黑马时,黑马不停地反抗呢。
原来是他强行拆散了人家两夫妻,趁着黑马没现在健壮,用蛮力带走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