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之明立即跪地叩首谢恩,心里却在哀嚎。
啊啊啊,赐金银珠宝不好吗?!赐御马!皇上您的御马能要我半条命啊!真是夭寿啊!
可这马给都给了,不骑就该脑袋搬家了,慕之明表面风光,内心期期艾艾地骑上御马,抚着它的鬃毛,默念:别摔我啊,乖乖马儿,求你别发疯,我回去烧高香吃素三日。
万众瞩目下,皇上挽雕弓如满月,一支利箭射入林间,众人纷纷骑马疾驰,一年一度的春猎启。
慕之明并不擅长骑射,对狩猎兴趣缺缺,他攥着缰绳,想找个借口不骑马,一抬头,发现五皇子傅诣正御马朝自己奔来。
一眼恍如前世,可惜两人之间,再无年少天真与热枕,只有鲜血淋漓白骨森森的沟壑,和给予苦难的满腔愤恨。
第6章 缘起孽情似剧毒
傅诣打马而来,踏春草掠疾风,在慕之明面前勒马呵停。
他比慕之明年长两岁,十六岁的少年,五官尚且稚嫩,眉眼里,却有几分藏进温柔里的算计,只因朱红深深宫墙,能折断世间最孤傲的骨。
“离朱,有些时日未见了,我心中时常念起你,不知近来安否?”傅诣弯眸问道。
慕之明眼底不起一丝涟漪,左手覆右手,作揖行礼:“见过五皇子。”
“何必这般拘礼,小时候宫中相见,不都唤我傅诣哥哥的吗?”傅诣言语带笑。
“稚子无规无矩,不知礼数,还请五皇子宽恕。”慕之明淡漠应声。
傅诣眼底闪过一丝困惑,又笑道:“都说燕国公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而今看来,虎父无犬子,方才你回答我父皇的那番话,着实令人印象深刻。”
“谢五皇子嘉勉。”慕之明垂眸,“我听闻今日狩猎,各皇子所猎禽兽,当交予皇上观之,五皇子如果一直与我叙旧消磨时间,这奇珍异兽可都要被他人夺走了,如此,无颜面对圣上啊。”
傅诣笑了笑:“说的也是,先告辞了。”
他抱拳后,长鞭御马,驱其入林。
慕之明等他身影彻底消失,这才堪堪吐了口气,再低头,发觉双手方才因紧紧攥着缰绳,竟被勒出一道血红痕迹,微微合掌,钻心疼。
可见他花了多大力气,才忍下胸膛里灼心怒火。
慕之明扪心自问。
他能不恨傅诣吗?他怎能不恨啊?
上一世,他春猎落水深潭被傅诣救了后,从此毫无保留、倾心回报,与傅诣关系越发亲密,多次献计,稳固傅诣在朝堂的地位。
可是后来呢?
后来慕之明的父亲慕博仁被参一本,写的是他与贤王傅济安结党成派,暗中谋逆,意图篡位。
当时皇上重病在床榻,监国的皇太子震怒,命狴犴司和御史台彻查此事。
而后,铁证如山,确之凿凿,安详宁静的燕国府一夜被抄,慕博仁被关入死牢,三个月后腰斩,牵连三族流放,贤王傅济安被迫饮下毒酒,贵妃娘娘凤仪宫自尽。
可慕博仁真的结党谋逆了吗?
他不过说了一句:“贤王仁厚,喜纳谏,有治国之志,可惜并非嫡长子。”
那参慕博仁的人是谁?伪造证据的是谁?将燕国公府邸推入万劫不复深渊的人又是谁?
是前段时间天天进出燕国公府邸的傅诣!
是说爱慕他,想与他百年好合的诣哥哥!
是在贤王谋逆一事盖棺定论后,立刻娶了禁军统领之女的五皇子!
慕之明被作践得伤痕累累,赤子之心破碎,哭干血泪时,终是明白。
他不过是傅诣的一颗棋子,用来扳倒朝中享有盛誉,颇受皇上宠爱的贤王傅济安的棋子。
他恨啊,他恨不得嚼碎傅诣的骨头,啖肉嗜血,让傅诣尝尝世间最痛最难的疾苦。
可比起复仇,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他要折断权谋的阴箭毒刀,要燕国府安宁百年,要所爱之人一世无忧,他要这世间最难承诺给予的平淡喜乐。
一
慕之明深呼吸数下平复纷杂心绪,耳边传来一声轻唤:“慕哥哥,你怎么在这发怔啊?”
慕之明抬头看去,见贵妃娘娘之子,七皇子傅济安骑着马停驻在一旁,困惑地询问。
傅济安年仅十岁,尚在总角,身躯都还未长开,骑在马上晃晃悠悠的,一副难以驾驭的样子。
“你骑什么马,不怕摔了吗?”慕之明与他从小亲密无间,所以无臣子礼数。
“不会摔的,我借此机会刚好练练,你这御马怎么呆愣笨拙的,都不跑啊?”傅济安疑问,他拇指食指摩挲下巴,似个小大人,忽而恍然大悟,“我知道了,是不是没甩马鞭?我帮你甩一下。”
慕之明:“!!!”
他阻止的话还没说出口,傅济安一鞭子甩在御马身侧,御马受惊掀蹄,载着慕之明冲进林间。
慕之明慌乱俯身,拽紧缰绳,双腿夹住马腹。
傅济安还在身后摇旗呐喊:“慕哥哥,冲呀!!!”
慕之明内心狂吼。
啊啊啊,傅济安!你这个倒霉崽子!如果我活着回去,一定要把你的头给拧了啊啊啊!!
一
趁着御马只是受惊,慕之明试图安抚,慢慢收紧缰绳,想勒停它,眼见速度慢下来,慕之明吁了口气,可一口气还未吐毕,一只大野猪突然从林间蹿出,猛地撞向御马,御马吓得长鸣撅蹄,上半身高高抬起,将慕之明甩了出去。
慕之明有心理准备,连忙双手护头,滚下铺满枯黄落叶的斜坡山道,天旋地转中,慕之明想抓住什么阻止自己继续翻滚,可惜一切徒劳,不过须臾,他摔入斜坡下的山涧深潭中。
冰冷刺骨的寒潭水顷刻吞没慕之明,冻得他浑身血液凝固,慕之明慌乱之中呛了一下,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屏住呼吸,双腿猛地向上蹬,试图浮出水面。
忽然伴随着刺疼的麻痹感从左侧小腿传来,令慕之明腿部僵直几近失去知觉。
糟了!慕之明心一惊:他腿抽筋了!
不多时,冰冷的潭水开始掠夺慕之明的呼吸,窒息的疼感撞进脑髓,他拼尽全力挣扎却不能浮起一寸,死亡的绝望和痛苦开始缠颈,视线逐渐模糊,慕之明越发慌乱,也越发无助害怕起来。
救命,有谁,有谁来救救我。
就在此时,一声入水的“扑通”声响起。
看不清面庞的月牙白锦衣少年由远到近,慕之明费劲睁眼,瞧见了他佩戴于腰间的那块雕凤凰涅槃朱红玛瑙玉佩。
上一世,慕之明落水后晕厥,醒来时,手里死死攥着这块从救他之人身上扯下来的玛瑙玉佩。
两世,缘起孽情犹如蚀骨剧毒,缠绕着慕之明四肢百骸,无法磨灭消失,不离莫忘。
该是他救,还是他救。
该欠他的,依然欠着。
一
腰被紧紧搂住,那人将慕之明揽入怀中,猛地向上蹬水,两人一起破出水面,天光大亮,绝境逢他,向死而生。
慕之明猛地咳嗽,呛得脑子生疼,明知会遇险的心理准备和多日练习的憋气虽然没能让他自救成功,但至少这次,他没弱兮兮地晕过去。
那人将慕之明抱上潭边,伸手拍他的背,顺他的气。
慕之明懊恼不已,往旁边侧身挪去躲避怀抱,可在对上那人的双眸后,慕之明一瞬愣在原地。
不是傅诣。
救他的人不是傅诣。
是顾赫炎。
第7章 你他娘的王八蛋
见人挪离自己的怀抱,顾赫炎的眸光黯淡,他压下心中的失落,看着慕之明问:“有没有伤到哪?”
慕之明撑起身子,声音战栗,神情错愕:“怎么……怎么会是你?”
怎么会是顾赫炎!救自己的人怎么会是他!
那上一世呢!难不成上一世同样是他吗?
慕之明的问话让顾赫炎无言。
果然他更希望是傅诣相救吗?
“这块玉佩,是你的?”慕之明忽然前扑,指尖颤抖地指着顾赫炎腰间佩戴的朱红凤凰涅槃玛瑙玉佩。
“对。”顾赫炎解下系在腰间的玉佩,递给慕之明,“喜欢?收下。”
慕之明愣了愣,随后哭笑不得地连连摆手,“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顾赫炎垂眸,攥着那块送不出去的玉佩,心里自嘲。
他在做什么蠢事,自己的东西,慕之明定是不要的。
“那个,谢谢你救了我。”慕之明深呼吸数下,虽然一下还未从盘根错节的阴差阳错中缓过神来,但还是先给予谢意。
顾赫炎看了他一眼,收起玉佩,站起身又将慕之明打横抱起来:“走吧,你怕冷,去营帐。”
“兄台,不劳烦这般,我可以自己走……阿啾!”山风料峭,寒意袭身,浑身湿透的慕之明在顾赫炎怀里结结实实打了个哆嗦。
顾赫炎一言不发地抱紧慕之明,身姿稳健,步伐轻盈,不费吹灰之力跃上山涧,顾赫炎的赤马和那匹摔慕之明的御马皆在,御马这会倒是安静了,和顾赫炎的赤马颈部相交厮磨,温顺得不像话。
“摔我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譬如飞鸟依人呢!”慕之明愤愤指责,恨不得上去薅它鬃毛两把。
顾赫炎将慕之明扶抱到赤马马背上,自己解下赤马侧背上的绳索,一端系在御马的笼头上,一端拿在手中,随后动作利落地翻身上马,将慕之明护怀中,嘴中呵出声,驾驭着赤马领着御马往营帐的方向疾驰。
山道两旁,枯叶未落尽但已染春意的树在眼前齐齐倒退,慕之明静下心,开始回忆起前世种种经过,试图剪断、理清这千丝万缕。
上一世,他落水昏迷,醒来时已在春猎营帐,手里紧攥着那块朱红玛瑙玉佩,慕博仁和贵妃娘娘确认他没事后,纷纷起身离开营帐,留清净予他歇息,而后傅诣前来探望,见他醒着,身体无恙,轻吁口气,目光温柔似水,轻抚他额发说道:“还好没事,见你落入水潭,着实吓了我一跳。”
慕之明心头一颤,问道:“是你救了我吗?”
傅诣望着他的明眸,静默片刻,忽而一笑:“是。”
“多谢殿下救命之恩,日后定结草衔环,至死不忘报恩,对了,这个还给你。”慕之明忙将手里的朱红玉佩交予傅诣。
傅诣眸光闪过惊诧,伸手收下后笑道:“我还以为落入水潭深处了,原来在你这,万幸万幸,对了,这是父皇赐予我的物件,若是被他人知道我曾弄丢过,怕有心人多言碎语,会惹麻烦缠身,能不能请你别将此事告诉他人。”
慕之明此时因救命之恩,早已对傅诣感激涕零,这点小事怎会不答应,当即点头,让他放心。
而如今,回忆起这一切的慕之明忍不住以手扶额,咬牙切齿。
傅诣你他娘的就是个王!八!蛋!
“头疼?”冷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慕之明吓得收手挺直腰,不敢露出半点虚弱之意:“没,不疼。”
慕之明也不知自己怎么会是这种反应,大约是因为顾赫炎铁血将军的模样太深入人心,在他面前,真是露不得半点疲软,感觉下一秒就会被骂废物。
“快到了。”顾赫炎话音刚落,赤马跃出林间,春猎的大片营帐出现在两人眼前。
一
慕之明落水一事,着实把众人吓了一跳。
他其实自幼先天不足,年少经常生病,本以为今世未晕尚且无大碍,哪知湿衣一换,立刻头疼脑热,染上风寒。
贵妃娘娘疼他,忙前忙后,又是唤随行太医问诊,又是命人取自己暖和的裘袄来,一番折腾后,慕之明总算不再发热,不过他仍在暖意融融的软褥里修养了整整四日,因此错过春猎。
第五日,春猎祭祀大典,是皇上观众臣所猎禽兽,洒酒祭苍天恩赐,求护佑经年无灾无害的重要日子。
大清早,贵妃娘娘和慕博仁便去龙帐请安随行,没再守着慕之明。
慕之明知道这日自己再躺着不妥,正好身体已无恙,于是挣扎着想爬起来。
忽而营帐帘子被掀起,年幼的傅济安携着冰冷凉风进入,慕之明又被冻了个哆嗦。
“傅济安!我觉得你真是我的天煞星!”慕之明适才离开暖和裘皮软褥,外衣都未披,被这冷风一吹,怂兮兮地又钻了回去,搂紧被子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慕哥哥你病怎么还没好啊?”傅济安担忧地问。
你这样克我,能好就怪了!
慕之明想了想:“你希望我病痊愈,对吧?”
“嗯嗯!”傅济安天真地点头,“那当然啊。”
“心有多诚?”慕之明问。
傅济安说:“明月昭昭,彼苍苍者可鉴。”
“你把《礼记》给背了,我就好了。”慕之明笑意狡黠。
傅济安想了想,认真地说:“那慕哥哥你还是病着吧。”
慕之明:“……”
眼见慕之明即将扑过来对自己下毒手,傅济安匆忙喊了句:“我去给母妃请安了!告辞!慕哥哥你不舒服就先歇着吧,祭祀大典吉时乃未时,早着呢!”说罢便逃出了营帐。
慕之明被气得直磨牙,想想又觉得好笑得很。
这竟是以后时常被皇上赞许,被太子和傅诣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性情以沉稳著称的贤王。
少年安得长少年,海波尚变为桑田。
“未时啊……确实尚早……”慕之明喃喃,摸摸自己额头,感觉隐隐又有发热的趋势,连忙阖眼休憩。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