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慕之明照例请安凤仪宫,入殿去唤傅济安。
傅济安眼一睁,抱着被褥开始嚎:“慕哥哥!今日不是休息吗?太傅都未入宫,你来干什么!学堂没开啊!”
“学堂没开就可以偷懒了?就可以不早起背书了?”慕之明坏笑,“想得美。”
可怜兮兮的傅济安在床榻上翻来滚去地抗议,最后还是被慕之明拽起,强行拖到了凤仪宫的德馨书斋。
傅济安哭闹一会,拿书默背一会,最后还是贪玩的心思占据上风,弃书凑到慕之明身边,去翻他手边那摞书,瞧他在看什么。
“江湖机关术?诗经礼记?勿吉语文?”傅济安将书名一本本念出来,感慨道,“慕哥哥你看的书也太杂了吧!乱七八糟的。”
慕之明说:“这分别是兴趣,立身,立业,别翻了,认真读你自己的书去。”
“哎呀,慕哥哥你就让我歇歇吧。”傅济安哀嚎,“我下午还得练武呢!”
慕之明翻着手里的书籍,随口问道:“教你武功的是谁啊?”
傅济安答道:“顾将军之子啊!”
慕之明蓦地抬头,看向傅济安:“顾赫炎?”
“对对对!”傅济安点头如捣蒜,满眼崇拜,“慕哥哥我跟你说,我师父太厉害了,他箭术,骑射,剑法,刀法,轻功全会!”
慕之明猛地合上手里的书:“你怎么不早点和我说是他!”
傅济安挠挠头,不知这埋怨从何而起:“你也没问我啊!”
慕之明双眸明亮:“我下午同你一起去骑射圃!”
第19章 你竟然让我碰你
午后,皇宫骑射圃,最近临秋时常下着阴冷绵雨,今日难得有阳光破阴云,落在身上暖意融融。
顾赫炎正独自在骑射圃的竹亭里候着,他手上没闲,仔细地给弓弦涂松蜡,忽闻一声“师父”的呼唤,知是傅济安来了,抬起头正要迎接,却在看见傅济安身边的人时,手猛地一抖,被弓弦弹了一下,起了红痕。
“师父!”傅济安喊着小跑过来,慕之明跟在他身后,行至凉亭,笑着对顾赫炎作揖:“顾兄,许久未见。”
“七皇子。”顾赫炎低头行礼,声音淡淡,“……慕兄。”
“听闻皇宫骑射圃范围之大,犹如山林,又闻七皇子师父,龙驹少年,武学不凡,忍不住前来开开眼,不知是否叨扰,影响你教武呢?”慕之明笑着寒暄,随口夸起顾赫炎。
哪知顾赫炎不领情似地漠然回答:“嗯。”
慕之明:“……”
傅济安也没想到顾赫炎会如此回应,心直口快道:“师父,你听清慕哥哥的话了吗?哪里叨扰了,明明不叨扰不影响吧。”
顾赫炎恍然回过神来,有些愣。
慕之明讪讪道:“是我不请自来,突兀无礼了,顾兄莫怪,我这就告辞。”
“不。”顾赫炎道,“不是的。”他神情有些懊恼,沉默片刻道,“是我说错了……我……不知你要来……”
这句话,在慕之明听来,仍然有些责怪的意思,惹得他唯唯诺诺再次道歉。
“好了好了,误会,都是误会啊。”傅济安打圆场,“师父,慕哥哥说他也想和你学练箭,今天就辛苦辛苦你,一起教教吧!”
“嗯,我再去兵库房取一只弓箭来。”顾赫炎道,转身要走。
“师父。”傅济安拦了一下,“这些琐碎杂事交给宦者去做就好啦!”
“没事,我去去就回。”顾赫炎说罢,匆匆走出竹亭,走到远处,深呼吸再吐气,默念着寡言不坏事的道理,方才定下心来。
此时凉亭里,慕之明歪头问傅济安:“他平时同你说话,也这般冷漠?”
傅济安想了想说:“师父平时虽没什么话,但不会让人觉得冷漠啊,是不是今天心情不好。”
慕之明叹了口气,心里蓦地腾起郁闷之情。
不多时,顾赫炎取来弓箭,他未有多言,将弓箭递给两人后,开始尽心尽责地教二人挽弓骑射。
“内正直,外体直,推弓为主,握弓为辅。”顾赫炎教武极其严肃,傅济安哪有差错他立刻毫不留情地点出,见傅济安身姿不正,更是直接上前大力按傅济安的肩膀,掰着他摆正。
严师出高徒,平日贪玩的傅济安在顾赫炎的指导下,目不斜视,背挺得笔直,半点不敢松懈。
而一旁的慕之明拉弓姿势着实和闹着玩似地……
他其实小时候习过骑射,但知自己对这等事极其愚笨,便将精力放在别处,久而久之,武学荒废,如今挽弓都费劲。
傅济安见了后笑他:“慕哥哥,你好笨啊……啊!疼疼疼,师父啊啊啊,你掰我肩膀的时候轻些啊,我在挺胸收腹了!”
面对善意嬉言,慕之明毫不在乎,朗声笑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我本就不擅长这个,七皇子,要不我俩比比背书?”
傅济安嚎:“不比!!!”
平日习武就是习武,枯燥乏味,今日慕之明在,这骑射圃添了两分笑意,真是天凉好个秋。
约莫习武半个时辰后,傅济安发觉顾赫炎一直在围着自己打转,将慕之明晾在一旁,于是对他说:“师父,你去教教慕哥哥呗,我自己练练。”末了,还小声嘀咕一句,“今天是我非要带慕哥哥来的,你别生他的气,别不理他。”
在听到“生气”和“不理他”时,顾赫炎嗫嚅,似乎欲辩解,然而话到嘴边,只有三个字:“……知道了……”
顾赫炎转头看向慕之明,见他独自一人,在一旁默默练箭,拉弓,放手,箭歪斜落地。
慕之明也不气馁,笑意盈盈地小跑过去捡回箭,再挽弓。
顾赫炎知道自己和他一说话,定又是不知道说什么只顾呆傻发愣,便不敢贸然上前,此时,傅济安又射出一箭,一转头,就见顾赫炎蹙眉站在那没动,七皇子转转眼珠,起了坏心思,不动神色地往顾赫炎身旁挪了一步,随后猛地将顾赫炎往慕之明的方向撞去!
然后傅济安就摔了个屁股蹲儿。
顾赫炎是习武之人,下盘极稳,傅济安年幼骨子轻,哪里撞得动他,偷鸡不成蚀把米,摔在地上捂住屁股“哎呦哎呦”地喊。
事发突然把慕之明和顾赫炎皆吓了一跳,忙上前扶傅济安,不远处侍奉的数名宫人见了,脸色煞白地冲过来,将傅济安团团围住,七嘴八舌:“殿下,没事吧?哎呦,摔着哪了?”
慕之明比旁人冷静些,揽起傅济安,替他拍去衣裳上的碎草和泥土,仔细检查一番:“手掌磨破了,去太医署吧。”
傅济安此时缓过疼痛,不忘自己作怪的目的,捂住屁股说:“师父,我去包扎下手,一会再回来,你先教慕哥哥弓箭吧。”
顾赫炎点点头:“好。”
于是傅济安被宫人拥簇着去往太医署,不一会,偌大的骑射圃,只剩顾赫炎和慕之明两人。
白日秋光,大雁南飞,寂静独闻雀鸣,慕之明看着手里的弓箭,心想:顾赫炎方才一直无视着自己,而今只剩两人,他若还不理自己,当真有些尴尬。
念头方才至慕之明脑海,忽闻身边人道:“挽弓,我教你。”
慕之明面露喜色,忙抬起头来,平视前方的靶子,认真拉弓。
顾赫炎:“别松手,稳住。”
慕之明忙定住身子,不敢动弹半分,顾赫炎看了他一眼:“手肘抬高。”
慕之明闻言照做,顾赫炎:“再高,再高,过了,低一些,又太低了,抬起来,太高了。”
如此语言指挥半天,慕之明总算将手肘抬到正确的位置,正想着是不是能射箭了,却听顾赫炎说:“双脚分开些,别前倾,抬肩。”
慕之明心想这么学也太费劲了,于是商量道:“顾兄,我习武愚笨,如此太费你口舌了,能不能劳烦你动动手?”
顾赫炎:“……动动手?”
“嗯嗯。”慕之明点点头,“像方才教济安那般,我哪不对,你就掰我哪里,我一定会将正确姿势牢牢记在心里的。”
顾赫炎沉默半晌,缓缓吐出两个字。
“……碰你?”
第20章 既然让碰那就碰
顾赫炎:“……碰你?”
慕之明笑道:“是啊,怎么了?难不成在你心里,我体弱气虚烂泥扶不上墙,碰都碰不得吗?”
顾赫炎看了慕之明一眼:“我没有这么想。”
“没有就好,如果有,我定是要生气的。”慕之明半开玩笑半认真道,“那便劳烦顾兄敲打敲打我这块愚笨木头,指点一二。”
说着,慕之明重新挽起弓,顾赫炎迟疑片刻,靠近慕之明,犹豫地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往后些。”
慕之明连忙借他的力照做,顾赫炎又抬高他的手臂,叮嘱道:“肩肘臂一条线。”将慕之明拉弓的姿势调整正确,顾赫炎立刻退了一步:“平视前方,松弦。”
见顾赫炎这般抗拒和自己亲近,慕之明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转念一想,自己是来练弓的,何必胡思乱想,真是不该,于是屏息静心松手,箭不再歪斜,直直掠空,但因为没有对准,并未中稻草靶子。
慕之明吐口气,有些失落,耳边传来一声安慰,顾赫炎说:“姿势是对的,多练练。”
“好。”慕之明感激地笑道,重新挽弓练箭。
可他当真不擅长弓箭,无论如何努力,射出的箭都没能命中稻草靶子,练箭本就是一件需要静心的事,慕之明越发气馁,也越发浮躁,根本练不好。
转眼日落黄昏,慕之明仍然一箭未中,他气鼓鼓地再次搭箭,听见顾赫炎道:“时辰不早,该走了。”
慕之明动作一顿,随后松手放弦,弓箭飞出,依旧没中。
顾赫炎看了他一眼说:“以后练,会中的。”
慕之明放下弓箭,揉着发酸的肩膀,他不知想到什么,突然无奈地笑了笑,轻声道:“有些事,不是努力就有用的。”
这个道理,是慕之明落尽血泪后才明白的。
虽然此生安稳祥和,但慕之明时常做噩梦,梦见鲜血淋漓、哀恸不堪的前世。
慕家遭人陷害,大厦崩塌之时,他没努力吗?没拼尽全力去挽救吗?
他有,可是有用吗?
没用。
他眼睁睁看着爹娘、采薇、鹤音、贵妃娘娘、济安一个接一个痛苦惨死,经历一次又一次生离死别后,留给他的只有无助和崩溃。
每每回忆起前世,慕之明都心如刀割,浑身发冷,他深吸一口气,静心缓神,正此时,顾赫炎的声音突然响起:“挽弓。”
“什么?”慕之明没听清,抬头看向顾赫炎。
“挽弓。”顾赫炎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慕之明连忙照做,正当他困惑不解的时候,顾赫炎一步上前站在他身侧,伸手环住了慕之明。
温热宽厚的手掌覆上慕之明的双手,带着他扣弦开弓,引着他对准稻草靶子,两人之间距离极近,顾赫炎温热的气息似扑在慕之明的耳边,慕之明觉得自己只要微微一退,就能靠在他的胸膛上。
“放松,看前方。”顾赫炎的声音响起,有些哑,也有些颤。
慕之明忙深呼吸了两下,屏息集中精神盯着前方看。
“我说松,你就放手。”顾赫炎道。
“好。”慕之明点点头。
伴随着一声干脆的“松”,利箭离弓呼啸着划破长空,正中靶心。
慕之明愣了一下,就是这一下,顾赫炎已经松开慕之明,退后两步,慕之明回过神来,立刻欣喜地喊:“中了!”
“嗯,所以你可以的。”顾赫炎认真道。
顾赫炎的语气明明和往日一般冷漠,却一下驱散了慕之明方才忆起的无助寒意,使他胸膛暖意融融如清光日照。
慕之明感激抱拳,弯眸笑道:“古人有云,明师之恩,诚过天地,如此,我也应当喊你一声师父啊,多谢师父指点!”
顾赫炎愣了一下,似被吓到,随后低头没接这个话茬,只是道:“……该走了。”
“好!”如今的慕之明已经不太在意顾赫炎的冷漠,他愿意搭理自己,那便是幸,就算不愿,顾赫炎给予的恩情,也容不得慕之明对他疏远摆脸。
两人正准备离开骑射圃,突然想起来傅济安去太医署包扎手掌后一直没回。
顾赫炎还想去寻七皇子,行礼后再离宫,慕之明摆摆手:“不用如此劳心,他定是躲哪里偷懒玩去了,我去寻他,顾兄你就放心离去吧。”
两人分别后,慕之明在凤仪宫找到了正在和宫人嬉笑打闹吃点心的傅济安,慕之明直接上前揪耳朵掐脸,哪管他是不是皇子。
“啊!!!”傅济安惨叫,“慕哥哥,我错了!”
慕之明眼睛微眯,笑得犹如狡黠狐狸:“错了?没有吧,点心多好吃啊,木雕多好玩啊,谈天多有趣啊,是不是?”
傅济安最怕他这样阴恻恻地说反话,头摇成拨浪鼓:“不好吃,不好玩,不有趣,慕哥哥,你就饶了我这次吧!”
“行啊。”慕之明慢悠悠地说。
“嗯?!”傅济安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眼睛瞪如铜铃,慕之明哪有这么好说话!
“饶了你可以。”慕之明笑道,“不过下次练武,你还得带我一起去。”
“没问题啊!”傅济安连连点头。
慕之明勾起嘴角笑了笑,眼眸里有些得逞的惬意。
转眼五日后,枯黄叶落,草木萧瑟,天气越发冷了,慕之明顶着清晨的寒气,早早入宫去拽傅济安起床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