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周小,那位是她的母亲。”
谢陵瑜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一位面色枯黄的妇人正慈爱的看着他们,周小看见娘亲,本能的就往回跑,谢陵瑜在身后护着,也跟着她来到母亲身边。
那妇人促局的冲他们笑,只是不断的道谢。
谢陵笑了笑,偷瞄了一眼青丘玦,见他没有反对,便就地坐下,柔声道:“小小娘亲,恕我冒昧了,你们是怎么……”
剩下的话他没说出口,但妇人也明白了,她捋了捋头发:“公子言重了,我们啊,是从青城来的。”
青城?
谢陵瑜皱眉,他并没有听过这个地方。
青丘玦淡淡的开口:“青城是一个很小的城镇,位置很偏僻,如果不是这样,又怎会无人问津?”
谢陵瑜听出他话里的嘲讽,妇人也附和道:“是啊,我们那里虽然偏僻,但在这之前日子还算说得过去,没有人愿意出城,城里人都互相帮衬着,现在想想……”
妇人眼睛忍不住红了,笑着抹了把眼泪:“哎,瞧我…… 这一想啊,就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我们城主是个好人,谁家要是困难,都借口送些油粮,后来说是京城来了个大人,他可不是个好东西…… 城主为了我们,把他给得罪了。”
“那人把城主软禁起来,我们气不过,要去讨说法……” 说着,她突然停了下来,神色哀伤的看着孩子,伸手捂住了她的耳朵,周小也不挣扎,只是疑惑的看着娘亲。
“我家那口子,当时就被打死在城主府门口,当时去闹事的死死伤伤,我们恨啊!那位大人逼迫我们每月上交银两和油粮,我们自己都活不下去了,哪里来的那么多米?”
“后来可能是老天降罚,闹了旱灾,苦苦支撑了几年,那位大人眼看不对,卷了我们的银子和粮食就跑了,那是挨家挨户的搜啊,有反抗的就打,我们真是没有办法,真的是没有办法了……”
“青城偏僻,死了人就是死了,我们这些人反抗不得,这算是什么官?”
妇人明明年纪不大,但面瘦肌黄,眼睛里是对生活的疲惫与无力。
谢陵瑜试想过那个场景,却怎么也没有满面泪痕的妇人带给他的震撼多,他声音沙哑,张了张嘴:“这种东西就不算个人,迟早一天要遭天谴。”
妇人见他嘴都白了,以为他不舒服,赶紧止了话头:“公子啊,这里味道不好,可是将你熏着了?”
边上听了半天的青袍人们对视一眼,忍不住笑了:“阿娘,这公子不是不舒服,是被气着了。”
谢陵瑜心头哽着一股郁气,脸色都有些不好了,青丘玦撇了他一眼,正要开口。
妇人自己就忍不住笑了一下:“我们心里头都有数,二位公子身份不凡,不必为我们难过,只愿这天下以后繁荣昌盛,看见你们,我们心里就安了。”
这个不大也不小的木屋里,人人都染着病,他们却纷纷附和妇人说的话。
“是啊,我们虽然不识几个大字,但还是晓得是非好歹的。”
“还有人能为我们这些平民百姓操心,大家这心里头真是感激啊。”
“我读过几年书,知道公子和他们是不一样的,我们左右一条烂命,如今去讨个说法,也算是不枉此行了!”
谢陵瑜愣怔的看着这一幕,手指下意识想要去摩挲玉佩,却发现那里空荡荡的,如今埋在后院的小坟包里。
青丘玦此刻一点没有平日里不正经的样子,他沉声道:“你们只管把病治好,去与你们的家人团聚,剩下的交给我们。”
难民们总想做些什么,七嘴八舌的劝。
谢陵瑜拍了拍腰间玉佩的位置,突然释然的叹了口气,众人安静了一瞬,他才笑道:“哪有让你们冲在前面的道理,谢某没什么大本事,但也愿意搏上一搏。”
“你们安心将病治好,且看这天下国泰民安。”
24 城内难民
马车轧在微润的泥土上,留下或深或浅的痕迹,这片的路不稳,人也跟着一晃一晃的。
心里的疑惑解开了大半,但仍有小半未知,谢陵瑜却先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你说,这样的城镇是不是有很多?”
青丘玦闭着眼睛,此刻微微睁开了些:“哪样的?”
“被压榨没办法反抗的,吃不饱穿不暖的,草菅人命的,民不聊生的。”
青丘玦掀开帘子,山林中有许多动物,也有许多它们的残肢。
“飞鸟择木而栖,亦有猎人断它羽翼。” 青丘玦重新闭上眼睛,似乎有些疲惫,“京城如今根基烂了,只能拔掉烂根,植入新木。”
谢陵瑜心中微动,主动凑过去:“所以,你究竟是谁?”
青丘玦也不睁眼瞧他,只勾起一抹笑:“你不是猜到了吗?”
“‘戮’的首领为什么要带属下的面具?”
青丘玦不理会他,眉眼舒展,似乎很惬意。
谢陵瑜也不在乎,喋喋不休的似是自言自语,又好像真的在问他问题。
“你们都是太子殿下的人吗?”
“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同我说道说道。”
“喂,大家都是盟友了,至于这么小气吗?”
谢陵瑜见他还是那副死样子,也消停了,忧郁的叹了口气,但他很快振作起来,安慰自己毕竟刚入伙,打听不到消息很正常的。
他只知道当时一切发生的都很突然,不像是巧合,倒像是蓄谋已久,原本重琰殿下和重淼殿下一母同胞,感情甚笃,若没有人挑拨离间,怎会反目成仇?
太子殿下的为人他再清楚不过,怎么可能会亲手杀死驻守边疆,一心为国的重森殿下?
先帝死的蹊跷,当年这一乱皇家只余下一个重戮,太子殿下和青丘家本就是朝廷的半壁江山,这一杆子打下去,如今只剩下谢家充当顶梁柱,和为数不多的忠良苦苦支撑着这残破的 “盛世”。
谢陵瑜吐出一口浊气,没等他接着胡思乱想,马车缓缓的停了,他一愣,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
“想过去那些东西是最没用的做法。”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
青丘玦扔下这句话,很不负责任的下了马车,谢陵瑜已经开始习惯了,默不作声的跟着。
谁料刚进贺府,就碰上了何武官,他狐疑的盯着二人,显然对谢陵瑜在他眼皮子底下,不知道去干嘛这件事情产生了怀疑。
谢陵瑜不慌不忙,用力拍了青丘玦一把,解释道:“我的这位…… 故友,第一次来紫州城,便让我带他见识一番,但谢某公务在身,只能抽出这么点时间来,这不就要跟大人去查案了?”
何武官半信半疑的看了一眼青丘玦,也没有死咬着不放,点了点头道:“那便出发吧,难民多数被安置在城内,我们去问问情况,督促一下就行了。”
谢陵瑜不着痕迹的和青丘玦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底看出了嘲讽二字,青丘玦面无表情的告辞,全程眼神都没施舍给何武官。
何武官觉得莫名其妙,冷嗤一声觉得被怠慢了,谢陵瑜这次只装作没注意,两人一路无言,没了孟毅那个调节气氛的,当真是挺难熬的。
城内某处临时安置难民的地方,说的倒是好听,实际上就是搭了个帐篷一样的大棚子,一群人挤在里面,当地以养牲口的方式对待他们。
谢陵瑜远远看到几个官兵打扮的人把一口大锅搬到门口,里头的难民像是习惯了似的,挨个排好,手里拿着破旧的碗。
他发现,这些人如果是一家三口,或是一个人带着孩子的,也只有一个碗。那锅里装着的是水分很大的粥,根本没有多少米。
那碗本就不大,这些官兵至多不过打了半碗,一个三口之家的妇人忍不住祈求:“官爷,您看可否通融一番,我家孩子还小,家里还有个男人,您…… 哎!”
那官兵一把将妇人推到地上,嘴里骂骂咧咧的,那碗应声而碎,男人、孩子赶紧去扶,妇人却捧着碗的碎片大哭。
没有人会给他们碗,连半碗粥都领不到,三个人该怎么活啊?
但任凭她怎么呼天抢地,那官兵除了骂骂咧咧以外,并不给予理会,甚至还恶劣的啐上一口。
后边的难民不忍的别开眼。
大家曾都是朝夕相处的人,街头巷尾遇见了都笑着打个招呼,但如今这局面,连自己都保全不了,又怎么去顾及别人呢?
人群里有个年轻人盯着他们出神,看了看自己的碗,眼里闪过挣扎之色,半晌,他咬了咬牙,终于往前迈了一步。
而就在这时,素色锦袍的袖子里伸出一只修长如玉的手,轻柔的将妇人扶了起来,顺带着摸了摸孩子的头。
谢陵瑜冷着脸,眼神若利剑般犀利,刺向面露难色的官兵:“这便是你们所谓的‘安置’?”
何武官紧跟其后,这会儿见势不对,刻意的清了清嗓子:“你们怎么办事的,还不赶紧给人重新准备个碗?”
这是轻飘飘的想把事情揭过去了。
谢陵瑜冷笑一声,突然发作把何武官都吓了一跳,他上前一把夺过大勺子,在稀粥里搅和了两下,直接把勺子砸了回去:“就这么点米,一人半碗?”
“是朝廷苛刻了你们粮食,还是你们自己起了贪心,搁置在自家粮仓了?”
若是朝廷苛刻粮食,就不是小事了。
几人闻言急出了满头大汗,一下子就跪了下去,全然没了刚刚的 “威风”:“大人赎罪,我们,我们也就是个施粥的,断然没有那么大的权利啊……”
谢陵瑜挑眉,一副很不好讲话的样子:“哦…… 不是你们,那就是你们管事的贪污了?”
几人苦不堪言,这要怎么说,反驳吧就等于说是朝廷的问题,他们不要命了?不反驳吧,那就是他们管事的问题。
那也不成啊!
何武官见此又想开口打圆场,嘴唇刚动两下,又被打断了,谢陵瑜义正言辞道:“我是陛下派来监督调查的,鄙人姓谢,希望你们洗心革面,别给我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否则就不要怪在下不客气了。”
他在 “陛下派来” 上加重了语气。
何武官:“……”
这是直接堵死了他的话,他只是个随行武官,人家是正儿八经陛下钦定的。
平时谢陵瑜脾气好,让他蹬鼻子上脸,这会儿真动怒了他倒也不敢多言,跟在后面狐假虎威的使唤:“怎么,没听见谢公子的话吗,还不赶紧给准备充足的粮食?”
谢陵瑜冷声补充:“还有碗,一律重发,从你们那不中用的主子手里扣。”
何武官虎着脸附和:“听见没,还不快去?”
几人不敢反驳,连滚带爬的告退了。
谢陵瑜发完火回头,发现大家眼里含着泪,感激的看着他,他不自在的退后一步,歉疚道:“对不住了各位,在下来晚了。”
大家都摇头,眼里带着希冀,感激的谢他。
谢陵瑜难得有些无措,眼看那妇人和男人牵着孩子要给他跪下,嘴里道:“多谢公子救命之恩,我们一家三口来生给您做牛做马……”
谢陵瑜慌了,赶紧上前一大步把三人扶起来:“你们不必如此。”
眼见妇人又要哭,谢陵瑜赶紧转移话题:“在下正好也有事相求。”
“劳烦你们了。”
25 施威
地方官员让难民们回到帐子里,何武官自觉的揽起监督他们的任务,谢陵瑜借一步说话,那妇人让男人带着孩子先回去,自己跟谢陵瑜来到了树下。
“公子想问什么?” 妇人有些促局的看着他。
谢陵瑜请她在石凳上坐下,这才道:“你别紧张,我只是想问问,你们是哪里人,发生了什么才来到这里?”
那妇人叹了口气:“我们是青城来的,那地方偏僻,原本虽然不富裕,但过得还算如意,城主也体恤我们。后来京城来了人,原以为是好事,没想到那人压榨百姓,还软禁了城主,我们是根本吃不饱,还要给他上交银两粮食……”
“后来发了旱灾,这人带着我们的东西跑了,我们没有办法,这才一路来到了紫州城。”
和之前小小娘亲说的一样,妇人满眼无奈,见谢陵瑜沉默,忍不住轻声问:“公子,你是来救我们的吗?”
谢陵瑜看见她眼里的期盼和祈求,一瞬间心中五味杂陈,觉得有些心虚,自认为配不上这个说法:“我……”
“哎呦!谢公子来了也不说一声,下官来迟了,罪过罪过……” 一个谄媚讨好的声音响起,一个圆滚滚的身体在他面前跪下,激起了一地灰尘。
真是作孽了,趴在地上的人满头大汗,听手下的人说有位姓谢的公子来兴师问罪,一听见是姓谢的,他连滚带爬的就过来了,开玩笑,京城谢家,除了丞相府那位,还能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