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他只顾着专心比试,未曾注意到这两人竟是这时候同来的。前世是在文武会将要结束之际,向寻特地露面亲出考题时,他才见得他第一面。那一眼,便惊为天人。接着便是绞尽脑汁答题,想要得到对方的一个好印象。
那时候觉得分外可惜的是,自己并非当时最出众的那一个。文采不比柳北,谋略不比施渊,在那时一批同龄人里,他亦只是勉强占了第三的名头,想来对方并不记得他。而这一次的交集之后,他与向寻便再未碰面。直到一年之后,向寻原先的伴读染疾,需要换人,他才又起意。
从此,他走的便是一条不归路。只落了个屈死街头的结局。若他不爱他,若他不曾与他一起,一切会不会全然不同?
“第一题,诸位请听好……”会司念着题,他却一点也提不起劲来,他早非当时少年,即便回到这样的躯壳里,心性亦已老去,又逢生死交替,如何能保持心神在这比试上?想了想,便压低声音向云锵道,“父亲,我身子不适,想回府去了。”
云锵听了一皱眉头,“你怎么回事,说要来的是你,比试开始就要走的也是你。”说完看了看云归的脸色,终是道,“罢了罢了,我与你一道回府去罢。”
云归没想云锵会要与自己同回,一愣便点点头,“谢父亲。”
二人同乘马车回了府邸,刚下马车时,云归几乎湿了眼眸。他竟然还能回来。他竟然还能见到未曾破败的家……
循着记忆一路走,经过幼时玩耍的庭院,常常去温书的凉亭……
“你们父子俩怎么这么早回来了?”声音响起,一道人影从主院走来,神情有些惊讶,看向云归时又只化为温柔。
“……母亲。”云归忍了忍鼻腔的酸意,轻声唤道。
“这孩子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会儿打盹,一会儿神游的,整个人好像丢了三魂六魄。”云锵察觉云归今日状况有些不对,便向温媛言道。
温媛听了,便紧着走前几步,伸手贴上云归的额头,“是不是哪儿不太舒坦?莫不是受凉染了风寒罢?”
云归摇摇头,“母亲不用担心,我没事的。只是昨晚未有歇息好,这才有些精神不济。”
温媛闻言稍稍放心,又催促道,“傻孩子,那还不快快去歇一会儿?快回房里睡会儿,要是哪儿不舒服了可不要瞒着。”
云归本还有许多的话想要与父母亲说,可到底怕自己在二人面前掉了泪。只好匆忙点头应了,“知道了,母亲。”
话毕,转身往自己院落走去。一步步都走得认真。他要记得他是如何回来的。他要从此时此刻起,守护好这个家。再不会害得家门败落,父母苦痛。
第06章 新生如竹
翌日。天刚蒙蒙亮,云归便起了身。昨日夜里他一夜未眠。要想的事情,及不该想却又无法控制不去想的事情太多。全都堆挤在他脑中。片刻不得歇息。
幸而少年的身体素质较好,此时亦不会太过难受。若是那时思虑过甚、身骨渐差的自己,一夜未眠必然是头痛欲裂的。
推开窗户,便见得一片绿油油的翠竹。安静的勃勃生机。昨日纷繁交杂的情绪在这一刻,终于渐渐沉淀下来。虽他之前一生困顿苦痛,可到底是上天眷顾的。让他重获新生,就如眼前这翠竹,还有未来可言。他还有机会去改变去争取,他还能与父母同享人伦之乐。若只顾沉浸在昔日怨愁中,岂不枉费这如同奇迹一样的第二次生命?
“公子,您怎么这么早就起了?”守在隔壁屋里的邓喜听见声响,便轻手推门进来。又掩了门,正打算替云归更衣,才见云归已然穿戴整齐,“公子今儿怎么这般勤快?都自个儿穿衣裳了。”邓喜从小便跟着云归,又知悉云归是个待身边人亲厚的,说话做事便从来不太顾忌,是吃准了云归不计较。
“你还是一样的爱讨打啊。”云归听了便觉好笑,“还不快快给公子端热水来?我可还等着洗漱。”
邓喜听了前边的话便有些愣了,挠挠头,问道,“公子这话我有些不明白,什么叫做‘还是一样爱讨打’?说得好似公子很久没见着我似的。”
云归语塞,邓喜这小子怎么不该机灵的时候,倒是反应挺快。只好装作不耐地挥手赶人,“快去快去。我赶着出门。”邓喜便又挠着头出去了。
收拾妥当后云归先去给温媛请安,“母亲,昨儿夜里睡得可好?”
“可好着。倒是你父亲,昨儿叨叨了一晚上,总说你昨儿不对劲。”温媛笑着言道,“今儿一早他去上朝前,还特地让我注意着你。”
云归知晓父亲向来是心中牵挂,口中却从来不说,母亲怕自己无法知悉父亲的关怀之心,每每都要说与他听,但又从来不提自己的担忧。便笑道,“怕是昨晚您与父亲两人一块儿,叨叨了一晚上罢?”
温媛伸手轻点云归额头,“你可是取笑母亲呢?”
“儿子哪敢。儿子是心里过意不去,竟让父亲母亲忧心了。”云归敛了笑,认真言道。
云归陪着母亲用了早膳,便吩咐邓喜准备出府。“公子,您这是要去哪儿?”邓喜问道。
“去青曲巷。”去青曲巷是他方才才做的决定。前世时他与施渊、柳北二人是在文武会上相识的,但昨日他早早离场,却是错过了相识的时机。想来想去,终究舍不得昔日珍贵的情谊。他曾经已然毁了一次,如今再不能就这样失去。
青曲巷里人不多,依着记忆找到了那间并不起眼的小酒馆。这小酒馆并非是柳北所开,而是他祖父所留。他祖父是靖朝有名的雅士,文采斐然,所作诗篇更有他独特韵味。或许与他生性好酒且喜好隐居有关。这小酒馆便是他诸多隐居处之一。
柳北是极为肖似他祖父的。从小好酒,且作诗必不能离酒。自从他祖父去世后,便常常待在这小酒馆里。若要找他,来这儿往往是一找一个准的。
第07章 三人情谊
推门走进去,还未见到柳北,却先见到一个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人。此时正坐在桌旁,手持小酒壶,桌上还有三两下酒菜。
正思索间,对方已然察觉了他的视线,抬头向他看来。实是一个很敏锐的人。或许这是习武者的一种能力?
云归一边想着,一边收回视线,往旁处走去。挑了角落靠窗的位置坐下,便不再去看楼桓之。
“哎,你怎么还没走?我都说了,老头子的东西我是一件也不会给外人的。”柳北的声音响起,云归循声看去,便见得柳北从馆子里头走出来,向着楼桓之的方向言道。
楼桓之站起身,“不算是外人。若你知晓当年事……”
“不知道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你赶紧走罢。我不爱做你生意。”柳北满脸不耐烦,“往后也别再来。”
楼桓之见此,只好暂且罢休,取出碎银放在桌上,便沉默而去。
柳北见他走了,才发现坐在角落的云归。那个位置向来是他的最爱。平日里亦极少有人会去那儿落座。于是便仔细打量起云归来,这认真看了,才觉得有些眼熟。一边想着,一边往那儿走去,“客官要些什么?”
云归亦细细看着柳北,内心更觉分外想念——当年三人把酒言欢的岁月,知己相交的情谊。半晌才牵唇笑答,“一壶桑落酒。”
柳北看着却是一愣。原先看着云归未有表情时,是冷冰冰的,有些难以亲近的模样。这一笑,好似掺杂许多复杂的东西,连眼里都是浮浮沉沉的不知名情绪。带些苍凉,莫名让人心一揪。虽眉目如画让人惊艳,但到底是让他也随着有些低落。
便亦是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桑落酒……他倒是亦喜爱桑落酒。“你稍等,我这就去给你拿来。客官可要下酒菜?”
“一碟茴香豆便好。”云归答道,他素来不喜肉类,平日里饮酒亦只是伴些豆类。
柳北点点头,转身去准备,走着走着,一道灵光闪过脑海,便陡然停了脚步,转身快速道,“你昨儿在文武会可对?”
云归没想柳北竟然在文武会上注意到了自己,点点头便问,“你如何知道我在那儿?”
柳北嘿嘿一笑,“我昨儿上茅房,回去会场途中见有人要走,便觉得有些惊讶,寻常人可不会轻易在文武会上走掉。这就看了你好几眼。你的相貌又是好记住的,所以……”
云归听了便亦笑,“寻常人可不会轻易在比试开始时上茅房。”柳北还如曾经一样,让人觉得有趣。和他相处,是从不会觉得闷的。
“哈哈哈。”柳北爽朗大笑,“你这人挺会说话,我怎会是寻常人?”说着便坐到云归对面,“既然都不寻常,还这般有缘分,不如交个朋友罢?在下姓柳,单名一个北方的‘北’,尚未取字。”
“柳兄。”云归唤道,“在下姓云,单名‘归’,归去来兮的‘归’,亦尚未取字。”
“兄什么兄,唤我柳北便好。”柳北又急忙站起身,“我赶紧给你拿酒和菜去,差点儿给忘了。”
云归看着柳北的背影,内心欢喜间,恰有人推门而入,不一会儿便和云归目光相对。云归看清对方便不由一笑——现下可算是人齐了。
第08章 把酒言欢
“你可来了。我还当我昨儿的邀请没被你放心上。”柳北从铺子里头出来厅堂,便见得施渊在门口处站着,“快来坐着,杵著作甚。”
一边招呼着施渊,一边便拿着酒和菜往云归处走去,“哎,你不介意多两个人一块儿罢?有人作伴不错的。”
云归自是巴不得如此,当下便点头,“怎会介意。在下求之不得。”
柳北便笑,转身向着施渊招手,“快过来,来这儿。”
施渊看了看两人,终是迈动脚步,来到近旁。柳北落了座,拍拍身边座位,“昨儿见你可不是这么愣头愣脑的啊。”
云归听了忍不住一笑,这柳北说话总是这般直快,施渊是他们三人中最多心眼的,偏柳北总在不知觉中惹恼对方,可少不了被暗暗讨债。
施渊看了看面上笑意显然的云归,才在柳北身旁坐下。昨日这少年好似不是这般平易近人的罢?虽说应对丞相时还算进退得宜,可到底不是好说话的样子。
柳北给三人倒了酒,“我这两天可当真好运,”腾出手拍了拍施渊的肩膀,“这位是我昨儿比试时结识的,姓施名渊,深渊的‘渊’。文采好,还特聪明,想的那些东西是我怎么也想不出来的。当时就特羡慕,老头子总说我不长心眼没脑子,昨儿便想着,要是能与这般厉害的人物往来,迟早也得厉害。”
云归又是一阵笑,“打‘近朱者赤’的主意?”
柳北认真点头,“最好‘近朱者赤’,要是不能,‘人以类聚’也能让人误以为我是个厉害的。”又向施渊道,“这位是云归。姓云名归,当归的‘归’。挺有意思一人,竟还与我喜好相似,可不是有缘?”
施渊颔首,看向云归道,“幸会。缘分确实奇妙。我已在昨日见了云公子一面,未料今日又遇见了。”
“或许冥冥中早有注定。”云归回道。虽今日相遇是他刻意为之,可到底没料到施渊亦会出现。可不就是缘分?
“来来来,咱们得为这个干一杯,才不枉费上天的安排啊。”柳北举起酒杯,对二人道。
三人执杯互碰,一道一饮而尽。
一番酒酣耳热,便已然时至正午。云归虽有些不舍,可到底滞留太久,便起身告辞,“二位,时候不早,我先行一步了。”施渊听了便亦起身,“我亦该告辞了。”
“成吧,过些日子再来这儿寻我。与你们一处实在欢快。”柳北由衷言道,“我送送你们罢。”话落正要转身,却瞧见云归和施渊二人几乎同时,在桌上放碎银子,当即便道,“你们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聊了老半天,和酒逢知己千杯少似的,竟与他计较银两。
云归笑笑,“这次你暂且收了。往后我再来可不会给了。届时你可别哭给我瞧。”
柳北点点头,这才像话嘛,“我等着你们再来。可别让我等太久。日子可无聊着。”
云归临行前想起一事,便问道,“方才找你的那位,好似是威远候之子罢?和你可是有什么不痛快的事情?”
第09章 未来之事
“他是来要老头子以往留的诗稿的。我可不乐意把这些给个外人。”柳北随意答道。
楼桓之要诗稿做什么?莫不是打算弃武从文?云归猜想了一会儿便抛在脑后,楼桓之要做什么都与他无关,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可要一道走?”云归看向施渊,笑问道。施渊颔首,“也好。”应了后又觉不对,“我们可是一个方向?”
“那便看我与你的缘分到哪个份上了。”云归玩笑回道。
他自是知道云府和施府在同一个方向的。确切说来,不止是同一个方向。在朝廷官职较高之人,大多会选择在清和街建宅。那一片已然是京都闻名的“重臣区”。虽然在此时的施家已然愈发没落,几辈人里唯有施渊的祖父任太子太傅一职,再无其余人出众,但因先时可算鼎盛,施府还是早早就在清河街里落了脚的。
这么一回想,便记起施渊此时是处境较为艰难的——族中无人,家道渐落,光耀门楣的重任自是落在资质上佳的他身上的。
便道,“柳北可说错了。你该是名为潜龙在渊的‘渊’,而非深渊的‘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