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寻看着云归此时的眼神,竟莫名地,觉得身上有些冷。冷?向寻终于想起来一时间忘了的事,“你给我衣衫!”
云归听得向寻要衣服的要求,随手找了件自己的,亦不管合不合适,随手一甩在床边,便转身走人。留得压根无法自己穿衣的向寻,气得脸色铁青。
待得冷静下来后,向寻察觉身上还算清爽,好似……云归替他清理了一番?这般一猜想,脸色更加难看,他这算是被云归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看了个遍?
一时间,他不知该为自己此时身上的清爽而松一口气,还是该计较……他此生,从未有过这般屈辱的时刻。
睁眼躺着不多时,向寻便觉得大事不妙,他想要小解了。打量屋内许久,才见得角落处的夜壶。又犹豫半晌,终于咬着牙缓缓起身。勉力取了云归丢在床边的衣衫,随意披在身上。在他两脚刚沾地时,他便觉得大事不秒,受伤的腿上传来一阵阵剧痛,让他跌坐回床沿上。
“你想要做什么?”冷冷的话语声传来,向寻转头看见站在门口,背着光看不清表情的云归。
云归看向向寻的伤腿,“看来这腿你是不想用?要是来日跛足了,可莫要说我医术欠佳。”
第86章 欠了一命【参赛求枝枝】
向寻撇过头去,冷声道,“不劳你挂心。便是跛足,那亦是命。”额际有豆大汗珠滚落,他只觉痛得几乎要忍不住闷哼出声。
云归伸手抬起向寻的下巴,见得他隐忍的神色,嗤笑道,“有什么好逞强的?”看着向寻原本清雅的面容,因疼痛而别有风情,不由言道,“太子如此模样,可谓倾城。”
向寻本就因云归动作而暗恨,听了这话更觉得如火中烧,“我哪比得云公子倾国之姿!”
云归听了当下甩开向寻的脸,“说罢,你下地所为何事。”语气疏离淡漠。等了半晌,才见向寻终究妥协下来,用下巴一指角落方向。
顺着去看,便见得孤零零的夜壶待在角落,霎时间,云归脸上的表情分外精彩。他竟忘了这茬。这算个什么事?他救了他,医治他,本就不易,如今竟还要伺候他拉撒?若是在前世,他必然别无二话,说不得还甘之如饴。只是如今,如今明明是向寻亏欠他良多,何故上天这般不公?莫不是前几世都是他欠了他的?所以如今要用两世偿还?
云归闭眼深呼吸几次,才缓缓睁眼,眼里再无其余情绪,默然走向角落,将夜壶一段路一段路踢至床边,“太子慢用。”说完,便快步离了屋内。
向寻却是愣在原处,久久未有动作。本来,他心有窃喜,自他受伤,便处于下风,多有愤恨,让他给他提夜壶,是最好最狠的回击。他等着看云归被羞辱了的神情。可是等得他看见时,云归脸上眼里的哀痛之色,让他心里莫名堵得慌。那哀痛之色那般沉重,让他的心也沉重。
又回忆起初见时,那张还显稚嫩的脸上,显现那样避之不及的仇恶之色。他愣愣想到,或许云归当真是恨他的。所以可以在他将死时袖手旁观,所以可以明知他身份,还肆意冷脸相待……
只是他不明白,这是为何?他从未伤过他,害过他,亦未有伤害过他的家人亲朋,为何要这般待他?便是曾经为了拉拢他身后的云府,打过他的主意,但到底还未动手,那究竟是为何?
待得云归傍晚来给他喂粥,依旧是一脸冷凝,生人勿近的模样。直至碗已见底,云归将要离开时,向寻才清了清嗓子,开口道,“你是否恨我?”
声音在寂静的室内好似忽明忽灭的烛光,让云归听着有些不真实。他是否恨他?他曾以为自己不恨,可是又无法释怀。他现下这般肆无忌惮地对待向寻,是因为恨还是因为无法释怀?他不知晓,他不知自己是否恨他。
见云归沉默,向寻又言道,“我与你不过相遇几回,并无其他交集,我不知你为何会这般……”
云归突然站起身,背对着向寻,“太子多虑了。”说完,便匆匆离去。走入夜色中,手因紧握碗沿而觉得有些疼痛,他以为自己足够洒脱,以为自己足够大度。前尘往事,他都可以一笑了之。可是或许一直以来,都是他自欺欺人。便是不恨,他亦无法笑对向寻,亦无法有礼相待。
他还忘不了靖三百三十年冬,他死去的那天。银装素裹,天地间白雪茫茫,他孑然一身,背负骂名死在午门前。银枪撕裂他躯体的疼痛,又怎及他心里的伤痛?
他忘不了他跪在宫门前,太监宣读圣旨的尖细声音,“奸佞云归,言行无状,残害忠良,祸乱朝廷,其心可株!但,念其父于社稷有功,特赦罪不及族人!奸佞云归,即刻投入天牢,午门问斩!”那时的他,何曾料到过这一幕?他瘫软在地上,许久都无法回神。直到看见太监冷笑的脸,“领旨罢,云侍人!”
云侍人?云侍人!那时他才醒悟,原来他的一生不过是个笑话!生为男子,却甘留后宫,侍奉于另一个男子。“侍人”不过是向寻随意给他的名头,多少人喊他“云侍人”人时,脸上显露浓重的不屑与鄙夷之色?
佞幸云归……罪不及族人……是他让家族蒙羞,让父母痛心!他是否该谢向寻,未有借机判他个满门抄斩?
趴伏在地上,说那一句,“谢陛下隆恩”时,落在地砖上的泪,他忘不掉!
手一松,瓷碗落在地上发出破碎的声响,在夜里有些刺耳。
向寻看着云归离开的背影,心里仍旧未有好受一些,直直看着床顶,他不知该作何猜想。或许当真是他多虑?直至听见外头似是瓷器摔碎的声音,他到底未有忍住,强撑着起了身,用未有受伤的腿往前蹦跳几步。
不过一会儿,他便觉得自己身上又被汗透,终究用伤腿一并在地上挪动往前,好不容易,终究到了门前。用手撑着门框,以支撑自己的身体,往外看,便见得不远处,一道身影在月色下分外寥落。好似几乎融入夜色中,消失不见。
那道身影站得笔直,却微仰头,不知是在看月色还是为何,再仔细看,却发现那道身影一直在微微颤抖,脚边散落着一瓣一瓣的瓷碗碎片。
莫名的,他就喊出了一句,“……云归!”他知他名姓,却是头一次,这般唤他。心里莫名有些惴惴,等了半晌,却仍不见动静。云归一动未动,亦不曾发出声音回应。
正要放弃再看,挪回屋里时,云归却道,“……你欠我一条命。”依旧未有回转身,说完便就匆匆走远。
说的是他救了他,因而欠他一条命?可莫名的,他又觉得好似并非这么简单。
一时辰后,云归才又出现,给向寻换药喂药。脸上未有表情,亦一直垂着眼眸,瞧不见神色。瞧见向寻因下地,腹伤与腿伤都又有血渗出,亦未有丝毫反应。向寻不曾转眼地看着云归,却终究看不出所以然来。
等得云归走后,脑海里仍旧是那张脸。便是见多了皮相上佳之人的他,亦不得不承认云归的面容,是让人难以忘记,且愈看愈耐看的。只是想了许久,好似都不曾见过云归展露真心笑容的模样。
他见过他冷着一张脸,漠然无情的模样。见过他冷笑时,如利剑出鞘闪着冷光的模样。还见过他犹如面具一般,挂在脸上的疏离笑容。
他不曾见过他欢心时刻。是因为……在他面前无法得一刻欢心?
想至此处,他突然醒悟到自己想云归想得太多,便赶紧打住。想了一圈宫中形势,和政事后,他终于可以不用再为云归做许多猜想。
亥时至。向寻已然有些困意,正准备入睡时,云归走进屋内,掩上门,不急不缓地走到一边榻上,便要除鞋。
“你在这儿睡?”向寻想起今晨醒来时所见的,云归在榻上熟睡的模样,便问道。
云归躺在榻上,“你放心,你今夜若是不再烧起来,我便可以不用在这了。”声音平板无波。
“我并非这个意思。”向寻言道,却见云归已闭上双眼,只好再不出声。他本以为有云归在旁,该很难入睡,毕竟长在深宫,防备心和警惕心都十分重。但奇怪的是,无知无觉,好似很快,他便再无意识了。
如此又过了一日。整整一日,云归都再未如先前一般冷嘲热讽,只是冰冷着脸,默然上药喂药,默然喂粥喂水。便是向寻故意提出什么要求,云归亦不曾出现别的表情,有的便遂了向寻的愿,有的便只作不理。
一日下来,向寻竟觉得,还不如似前日那般,对着一个朝他冷笑的云归,亦好于如今对着如同冰人一样的云归。
想着自己的伤势,怕是未有那么快能够走动,更莫说回宫,便道,“你是识得楼桓之的,明日你去与他说,我在你这儿养伤。”虽因着朝廷里大部分官员向着他,而父皇虽不见得多喜他,但至少还不至于赶紧换一个太子,便不至于有大乱子,只是到底心里放心不下。
云归未有出声,亦未有点头或是颔首,依旧专注着手上动作,向寻不知云归究竟会否依他所言。只低声道,“有劳云公子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饶是他贵为太子,也有诚恳请求和实意道谢的时候。
第87章 三人之间【参赛求枝枝】
入夜。
云归未有再留在向寻身旁,而是回了自己原先住的屋子。他觉得自己已然累极。却不止是身体上的疲累,还有心里的。他不禁想,若他未有救向寻,那么又待如何?
这边厢,向寻看着侧边空荡荡的软榻,突然觉得这样的夜,太静了些。云归……在心里咀嚼这个名字,便好似被猫爪快速地划了一爪子。
这样少年,与楼桓之却好似关系亲近,何以如此?是否会让他这般对待之人,只有自己?想到这里,心莫名一跳。是否……自己在他心里是特别的,因而才有不一样的对待?
药里有安眠的药草,不多时,他的猜测便无以为继。
云归清早起身,见向寻还未醒,便先骑马回京。一路直奔威远侯府,下了马,府前守着的仆人迎上前来,“不知是哪家公子?”见云归锦衣华袍,风姿不俗,不敢有所怠慢。
“我乃兵部尚书府云归,前来寻贵府大公子。”云归言道,“烦请通传一声。”
仆人快速点头应了,“是,云公子请入府来稍坐片刻。”说着躬身伸手作引,侧身相让。
云归犹豫片刻,便颔首迈步,“有劳。侯爷可在府上?”若是威远候在府中,按礼他需先去拜见。
“侯爷外出了,府中大公子及其他几位公子都在府中。”仆人一边走着一边回道。
云归被仆人带至前厅,片刻有茶水点心呈上,打量四周,寥寥几幅字画悬挂墙上,桌椅并无繁复雕纹,桌上不过一只花瓶点缀,瓶中亦无花草。果真是无女主人的府邸。等不多时,便有轻缓脚步声响起,“云归。”
转过头,便见楼桓之逆光而来。身形在日光里形成高大的黑影,挺拔如松。站起身,唤道,“楼公子。”
楼桓之起初听得家仆说云归来寻他,觉得有些讶异,云归的性情,他可说是摸得七七八八,素日里无事不登三宝殿,怎的今日会特来寻他?莫不是有什么要紧事?
“难得你来侯府,可是有甚要紧事?”楼桓之问道,在云归旁处坐下。
云归看看门外,“不知此处可方便说话?”言下之意便是此处可能够放心说话,可会隔墙有耳?
楼桓之见此,凝神感知四周,并不觉有人在近处,便道,“但讲无妨。”
“楼兄这两日可是在寻人?”云归到底不敢讲得太清楚明白,“太子”二字,还是能不用便不用的好。
楼桓之闻言当下深蹙眉头,他这两日收到消息,太子不在宫中,不见踪影,已经暗里搜寻多时,云归此言,可是指的太子?颔首应道,“确是。云归如何得知?”
云归浅笑,“你所寻之人为我所救,若你要见他,可随我来。”其实他并不愿太多人知晓京郊那处宅邸。毕竟并非他所有,而师父和师兄二人,又身份成疑。让向寻知晓,已然是无奈之举,如今带楼桓之前去,他虽信楼桓之为人,可到底……
“我自当随你去。”楼桓之毫无犹豫,言道。
云归又笑,“楼兄不怕遭我暗算?”如此轻易便答应,好似连思索亦未曾有,就说随他去。
楼桓之亦笑,“若是别人,我或许还会思量一二。若是你,便是天之涯、海之角,又或是刀山油锅,我亦是跟随你去,眼睛亦不眨的。”
听闻这话,云归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嘭嘭嘭”地快速跳着,楼桓之这话……该是玩笑话罢。只是为何,他又觉得好似有几分认真?想着,又生恼意。他二人皆是男子,楼桓之却对他说得一番哄女子欢心的花言巧语,便道,“这些子话,还是莫与我说,与我说只是浪费口舌。还是用在佳人身上,想来岂不当即芳心暗许?”
楼桓之笑而不答,转而道,“咱们走罢。”说着站起身,看着云归。
云归只好作罢,亦起身,“我骑了马来,路途还算遥远,楼兄可让人备好马?”
闻言,楼桓之快走几步,走至门外,伸手招来远处守着的家仆,“把我的马牵来。”
二人骑马并行,三刻钟有余后,便至京郊。牵马入了府,楼桓之既不四处打量,亦不出声询问,只默然随着云归一直入后院。
云归推开房门,便见向寻已然醒来,半坐床头,见他进来,却是眼睛一亮,“你方才去何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