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方酌以前说……”楚寒凌靠着方无眠的颈侧,慢慢说道,“风月堂可以是另外一个样子。「它迟早会是你的,不要浪费了。」”
方无眠问:“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风月堂?”
“我想……”楚寒凌顿了顿,“江湖人不都爱讲快意恩仇。我要让风月堂变成真正爱恨潇洒的地方,至于身后功德罪孽几两,让阎王去评判便是。”
方无眠笑着在他耳边道:“谨遵堂主喻令。”
不远处传来兰晓阳的呼唤声。玉容跟在身后,含笑的视线只落在他一人身上。
山溪潺潺不断,清晰可闻。天地与人,都映在了站在身侧的楚寒凌眼中。
方无眠忽然觉得一切都明亮了起来。
他从前觉得世俗纷杂,风月难寻,直到青梧山下的惊鸿一面。
何处是风月?
何处皆是风月。
-正文完——
42、番外一:嗜杀蛊
我与少堂主做个交易,我替你将这蛊解了,你放了我。
寅时,方无眠第三次听见了那道声音。
他睁开眼,看了一眼窗外,天色微明。
第一次听到那声音,是十日前,与一名属下议事时,只当是风大,吹动了某处的屋门。
第二次是某天夜里,他刚刚入睡时,听到了极为短暂的动静,便没有在意。
然后便是这一次。
万籁俱寂之时,他终于将那动静听仔细了。像是尖锐之物缓慢刮着墙壁的声音,来来回回,没什么规律。
方无眠清醒了过来,侧身看了一眼还在沉梦中的楚寒凌,决定不叫醒他。
心意相通过后,方无眠才知道楚寒凌有一个毛病,夜半时常被梦魇惊醒。
从前即便醒了,也不会教别人知晓,要么自己强撑着重新入睡,要么睁眼到天明。如今会将他也蹭醒,讲梦里见到的事情。
昨夜也是如此。
楚寒凌的梦境总是惊险可怖而又毫无章法,大约是常年来背负着仇恨与楚千愁的压迫导致。
方无眠不知道这毛病要如何医治,只能半哄着他重新入眠。
见他眉间舒展,应当是没有再做噩梦了。方无眠轻手轻脚地起身,穿戴好衣物出了门。
外头偶有寒风,正是最冷的时候。
方无眠蹙着眉,一步未停地朝声音的方向走去。
他来到求如山已有近一个月,对这里的布局已然了若指掌。行至花园中央的假山边上时,他停下了步子。
声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或者说,是从这底下传出来的。
此时离得近了,他甚至听到了一些刻划墙壁之外的声音,嗡嗡的,很闷。
他在假山周围摸索了片刻,果然找到了一处不太起眼的机括。
是个只能容一人进入的暗道,里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方无眠收拢手指,摸了摸藏在腕间的袖箭。
他深吸一口气,点起火烛走了进去。
暗道内倒是十分平静,没什么防人的机关,说明里面的东西并不那么珍贵。
这暗道是螺旋着往下通的,方无眠走了很久,他脑海中勾画着地面上的情境,估摸着已经离假山很远了。
直到听见水珠低落的声音,方无眠举高火烛,停下了步子。
这里是暗道的尽头,面前是粗黑的铁栏杆。
竟然是座地牢。
地牢逼仄得很,一眼便能看清里面的景象。一团像被墨汁染黑的杂草一样的东西窝在墙角,缓慢地起伏着,难以言喻的污臭味从那里传了过来。
方无眠屏着呼吸,伸剑挑开了那团东西,露出了一张枯瘦的脸。
“你是什么人?”方无眠问。
那人没回话,对抵着自己的剑视若无睹,瞳孔已几近涣散。
方无眠又问:“楚千愁把你关在这里的?”
听到这个名字,他终于有了反应,干涩的眼珠转了转。
“楚千愁……楚千愁……”他张口念叨着,忽然翻身起来抓着铁栏杆,厉声问道,“楚千愁是不是死了?他是不是死了?”
未等方无眠应答,他又像认定了一般狂放地大笑起来。
“他一定是死了!哈哈……哈……”
此人的声音同他现在的样貌一样,枯涩又难辨认,十分刺耳,并且有浓重的口音,方无眠辨认了好一会儿才知道他在说什么。
楚千愁关这样一个老疯子做什么?
方无眠想不通,他对楚千愁的了解还是太少了。
思索片刻,方无眠出了暗道,等天亮了,便找了几个门人过来,将老疯子洗了个干净。
他检查了一遍地牢,发现里面还存留着极少的干粮,多半楚千愁是隔一段时间给他送些吃的,这老疯子也不知如何提前察觉到楚千愁出了事,硬是将那一点干粮掰开揉碎了每天吃一点点,奇迹一般地活到了今天。
他从厨房带了些吃食过来,老疯子狼吞虎咽的功夫,楚寒凌从屋内走了出来,见到面前的景象也忍不住皱了眉。
“这是什么人?”
“正要问你……”方无眠示意他坐下,“从地牢里捞出来的,你不认识?”
楚寒凌再三打量,确认没有见过这个人。
老疯子此时吃饱喝足,安静了下来,人也不疯了。他听见两人的对话,抬头看了一眼楚寒凌,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你是……少堂主。”
楚寒凌面色当即冷了下来:“你是南疆人?”
方无眠一怔,这才明白他那奇怪的口音是怎么回事。
“南疆人……楚千愁……”方无眠喃喃着,忽然灵光乍现般明白了,“你是李太傅养的巫蛊师?”
楚千愁当初替李太傅卖了一回命,就是为了「碧落黄泉蛊」,原来他不仅要了蛊,还把巫蛊师一起带了回来。
“波尤。”楚寒凌定定看着他,喊出了一个名字。
对方没有否认,甚至畅快地笑出了声:“我还能熬死楚千愁,重新见到太阳,甚好。”
楚寒凌打断了他:“你一直被关在底下?又如何认得我。”
波尤眯起眼:“我是个巫师,放我出来,自然是因为要用蛊。”
他又端起碗来喝了一口汤,悠哉道:“不过少堂主不认得我也正常,你那时睡得正香呢。感觉如何?嗜杀蛊的滋味。”
一阵寒风扫过,波尤手中的汤碗跌落,一个冰凉的东西已经抵在了他的颈边。
“把话说清楚,敢胡说八道的话我杀了你。”
波尤瞥了一眼怒不可遏的方无眠,又将目光放回楚寒凌身上。“我是不是胡说,少堂主自己应当最清楚。”
楚寒凌沉默了片刻。
“你所说的嗜杀蛊,是五年前种的?”
波尤笑了:“不错。此蛊对性命无忧,只是能教人更加杀伐果断,从前在南疆是争王位用的。
只不过,若是种在尚存善意或是情意之人身上,反而会让他加倍痛苦,心如刀绞,夜不能寐。”
方无眠握剑的手微微一颤,双眼泛红地看着楚寒凌。
“像是楚千愁会做出来的事情……”楚寒凌握住他的手,将剑从波尤身上移开,“不过你主动将此事告知我,是要我放你一条命?”
波尤道:“我在底下苟且偷生这么久,不就是为了等这一天么。”
“你怎么笃定我就会放了你?毕竟你知道的事情可不少。”
波尤道:“我与少堂主做个交易,我替你将这蛊解了,你放了我,这买卖不亏吧?”
方无眠的眼神重新亮了起来:“你能解?”
“我带来的东西,自然能解,但我要确保你们放我走……”波尤的目光左右逡巡了会,“发个毒誓吧。”
楚寒凌闻言轻笑一声:“风月堂的毒誓也有人敢信?真是稀罕事。”
“不是你的……”波尤冲方无眠努了努嘴,“我要他发誓。”
楚寒凌双眉骤凛,正要教训一番这得寸进尺的老毒物,却被方无眠拦下了。
“可以,不过我要确认蛊已解之后再放你离开。”
波尤枯草般的胡子动了动:“成交。”
解蛊的过程倒是不复杂。那老毒物点名要几副药材,还有一些活物,都是求如山上没有的东西,于是派了兰晓阳与一名信得过的手下一同下山采办,过了三日便将东西都带了回来。
波尤调了一碗黑糊糊的药汁,端过来时方无眠还闻到了蛇血的腥味。
他烫了一根银针,冲楚寒凌道:“伸手。”
楚寒凌没怎么犹豫地伸手过去,方无眠却不敢放松半刻,手始终压在剑柄上。
“不用那么紧张,方护法。”波尤说着,手中的银针已经刺破了楚寒凌的指尖,血珠溢出,顺着但未落下。
他又转了转银针,血液慢慢流出,滴落到药汁中,仿佛连成了一条线。
屋内众人皆目不转睛地盯着伤口处,过不多时,果真有一条极细的蛊虫钻出,遍体通红,落进碗中,翻腾了几下之后便不动了,沉进了碗底。
“好了……”波尤将药碗交给旁边的随从,吩咐道,“生把火把这药水蒸干,然后将虫尸捞出来烧了。”
他起身,扯了扯衣服:“知道你们不放心,我便再待几日。”说着往自个儿被关押的房间去了,倒是怡然自得得很。
待旁人都散了,方无眠替楚寒凌仔细清理了伤处,又包扎好。
他没想到那样令人发怵的东西在楚寒凌体内待了五年。
“现在我倒觉得,你是便宜了楚千愁那个混账玩意了。”
楚寒凌垂眼笑了笑,他幼时被楚千愁折磨的经历多了去,有这一桩倒也不是很气愤,倒是方无眠这般模样,少见得很。
他抚着伤口,随口道:“这个波尤,也是个人精。”此人这么多年不见天日,却还能在出来后那极短的时间里便判断出要从方无眠这里下手。
“我看他的样子,确实也只是想捡一条命回去,随他去吧……”方无眠覆上他的手问,“感觉如何?”
楚寒凌闭眼感受了一会,摇了摇头:“得看晚上还有无梦魇。”
“你如何猜出是五年前中的蛊,也是因为这梦魇么?”方无眠问。
“不止是……”楚寒凌望着自己搁在角落的鞭子,“那年,我头一次在杀人时感受到了无动于衷,甚至是……”
甚至是快意。
但也正因他发现了这一点,才会经年累月地被蛊毒带来的噩梦所困。若当初他从此随心所欲,怕是早就沦为了嗜杀蛊的傀儡。
他没有将这些说出口,但方无眠看着他的眸子,便读懂了一切。
方无眠心里有万般不舍,万般心疼,但他忍住了一切冲动,只是抬手理了理楚寒凌的鬓发,仿佛在这一个轻柔的动作里,倾注了满腔的情绪。
他有些后怕地想,若是没有偶然听到地牢中的动静,若是让波尤无声无息地死了,楚寒凌便要带着这样的苦痛过一辈子。
最后倒是楚寒凌先行拉过他拥进怀中,低声安慰:“没事了。”
越是临近夜深,方无眠越是忐忑。
楚寒凌看着他辗转反侧,不免好笑:“不知情的,还当中蛊的人是你了。”
方无眠无奈道:“我睡不着。此法也不严谨,倘若今日你偶然做噩梦了,或是不做噩梦了,要如何区分?那明日还能不能放波尤走?”
“那就再关他几日……”楚寒凌拉过他的指尖吻了一下,忽然想到了什么,“倒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
方无眠面上一喜:“什么办法?”
“那老毒物不是说,动情也会催动蛊毒,那……试一试便知。”说话间,他已将手放在了方无眠胸前的衣襟处。
方无眠抬手抵住了:“你手上还有伤。”
“针孔而已,能算什么伤……”楚寒凌凑近了些,有意无意地往方无眠的衣领间吹着气,“不用这根手指就是了。”
方无眠被他这话挑起了想象,耳根不由得发起烫来。
他不再推拒,任由楚寒凌的吻落到颈边。
……
两人的呼吸声渐渐平复,温存之际,楚寒凌捏了捏方无眠的指尖,道:“刚刚叫我什么?再叫一次。”
方无眠耳根泛红,别过脸去:“不叫了……快睡吧。”
楚寒凌轻笑了一声,也不逼他,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
方无眠虽然困乏,但阖眼之前仍惦念着楚寒凌的蛊毒,便留了个心眼。
夜半子时,楚寒凌醒了过来。他对着床账发了会呆,侧身去看方无眠的睡颜。
方无眠被他发丝摩擦枕头的动静弄醒了,缓缓睁开眼,见到清醒着的楚寒凌,顿时紧张了起来。
“怎么,还是做噩梦?”
“不……”楚寒凌垂着眼,“做了个好梦。”
“什么梦?”
“梦见我们一道修行登仙了。”
方无眠笑了一声:“那的确是好梦。”
看来波尤这人还算言而有信,真的解掉了嗜杀蛊。方无眠长舒了一口气。
楚寒凌描述了一会儿梦里的场景,方无眠便安静地听着。讲过几句之后,他伸手去搂方无眠的腰:“困不困?”
楚寒凌眸色清亮得很,方无眠以为他是要接着讲,便摇了摇头。岂料他贴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再做一次?”
方无眠面露无奈之色:“你真是……”但一抬眼,望进那双满含风月的眼眸,再也说不出半句拒绝的话。
他微微倾身,贴上了楚寒凌的唇,呢喃道:“随你。”
楚寒凌笑意渐深,翻身压下,顺手挑落了床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