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甚至在苏策出征郑国之前,亲耳听他松口调养身体,谁曾想天下大势变化的如此之快,短短几个月便三国一统。
而今再见苏策,窦贤为他终于重视自己的身体感到宽慰,同时目光慈祥地注视顾晏,为苏策的枯木逢春由衷欣喜。
他多年劝说无果的病人,终于有一个能照顾他的人了。
思及此,窦贤看向顾晏的目光愈发欣赏,意有所指道:“好,你们也要好好的。”
苏策展颜一笑,袖袍之下与顾晏十指交缠,肯定道:“放心吧。”
窦贤鲜少见到苏策不带任何含义的笑容,俊美的脸庞衬着那抹温柔如水的神情,恍惚间使他误以为苏策只是一个普通的世家子弟,快活、风流、无忧无虑。
苏策的精气神不错,窦贤也放下了心,赶忙跟在刚到的薛维身后前去祭拜老谷主。
回程途中,苏策坐在马车内闭目养神,他在脑海中不断翻涌过今日前来祭拜老谷主等人的忧伤神色,也许是见到昔日燕国旧臣窦贤的缘故,使他猛然有一股冲动,他现在、立刻、迫不及待就想去殷州。
“廷渊,明日恰好无风,我们去趟殷州可好?”苏策侧目轻声问道。
顾晏睁开略有睡意的双眸,将头轻靠在苏策颈窝,向上抬眼问道:“好,安澜为何突然想去殷州?”
苏策揉了揉顾晏的发丝,淡淡道:“触景生情罢了。”
——我不过是……突然想见他们。
顾晏并未追问,回到药王谷后,他便找来谭秋一同收拾行李,并州离殷州大约两百里,冬月严寒,他们一来一回少不得要好几日。
知会过戚无尘后,苏策婉拒了曹世仁、杜景等人的陪同,在几位大夫的悉心叮嘱下,他直言去去就回,随后带着大包小包的汤药离开了药王谷。
并州至殷州的路程比之边疆或是江南都要近,但苏策的心情却无比急切,顾晏没有多做阻拦,默许了他这种堪称胡闹的行为。
苏策不顾重病在身也要前往殷州,显然殷州有比他的身体更重要的事物。
而现在,答案近在咫尺。
苏策的身体有时像是围绕着他的精神所维持,熬过这几日车马劳顿,在顾晏一路的小心照料下,苏策近日连咳血之症都极少发作,精神状态好到可以策马飞奔,若不是顾晏和谭秋双双不允,他可能早就纵马不见了踪影。
顾晏早已习惯苏策时好时坏的身体,无时无刻都慎之又慎的对待,佯装看不见苏策不满的神情,顾晏慢慢拉着苏策前往他所说的地点。
——一片伫立着白森森墓碑的殷州苏氏坟地。
答案揭晓的猝不及防,但与顾晏内心所想的几无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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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好转
“难不成真的是老谷主显灵?”
穿过一片枯萎凋零的梧桐树林,苏策迈过干枯的草地,一步步走向自他离开之后再也无人打理的家族坟地。
古之葬者,梧桐松柏以识坟也。
林寒涧肃,婉转哀绝,他放下了殷州苏氏,选择跟随梁茂逐鹿天下,自然会想到有这么一天,因此他连家族祠堂都没有留下。
这些年他每一次路过殷州,都盼望着乱世早日终结,若他有幸活到太平盛世,他便重修家族祠堂,返回故乡。
苏策穿过一座座苏氏族人的墓碑,步履不停,顾晏紧跟在他身后,见他最终停在了一座墓碑前,随即目不转睛地盯着苏策的举动,生怕他因心绪激动而病情不稳。
但苏策只是久久的静默不语,垂着眼眸,不知在思索什么。
顾晏担忧地捏了捏他的手,得到苏策轻轻的回握后犹不放心,轻声道:“安澜?”
苏策慢慢摇了摇头,缓缓屈膝跪在了这座墓碑前,顾晏随他一同跪地,注视着苏策小心地描摹墓碑上铭刻的字迹,听见他喃喃自语道。
“我回来了。”
“爹。”
在这些年为梁燕竭尽心力的日子里,他很少想到殷州苏氏,很少怀念他的祖父、爹娘和小叔,他是个向前看的人,所思所想都与王朝大业有关,他不关心过去,除了顾晏,他几乎不挂念什么人。
那是经年累月埋葬在他内心的柔软,一旦有什么人或事击碎他无坚不摧的躯壳,便会迅速侵袭他的心神,如那一次梁玉病逝、大业成空,他在梦境中与爹娘相见,心知那不过是他觉得自身命不久矣,恨不得即刻与亲人在黄泉相聚。
但与顾晏重逢之后,他愈来愈少思念他们,有形如知己的心爱之人陪伴身侧,他的目光又重新回到了边疆及乌狄,他在想。
——如何击溃乌狄,如何生擒支颉,如何守卫边境几十年的平稳安定。
他又成为了那个可以抛下殷州苏氏的苏策,放弃他身为家主带领家族复兴的责任,而今,他冥冥之中深觉自己一定要前来殷州。
他不带任何身份前来,只身为殷州苏氏的后辈前来缅怀祭拜。
苏策目光平静地凝视着父亲的墓碑,半晌,他似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开始慢慢诉说自他继任殷州苏氏家主之后的所有往事。
他的声音时而清亮时而喑哑,想来是病症作祟,话语却极为条理清晰。
苏策讲话不紧不慢,将所有人所有事都静静诉说给九泉之下的亲人听。
说到在涿光郡初识顾晏,他情不自禁的笑了笑,而后很快讲到天下三分,直至九州一统。
“他叫顾晏,字廷渊,是我在涿光郡结识的知己,后来你们也知道了,他现在是我的爱人。”苏策扭头朝顾晏淡淡一笑,复又转头直视墓碑道:“我们打算明年春天过后再成亲,爹,您现在就是想反对也不成了。”
顾晏配合的笑了笑,苏策却渐渐收敛了笑容,沉声道:“我又要走了,爹,请恕孩儿不孝。”
随后他拒绝顾晏的搀扶独自站起身,复又跪下,额头触地,在父亲的墓前行了三个大礼。
起身后又走向母亲刘氏、祖父及小叔的墓碑前,重复行了方才的大礼。
等苏策再起身时,他的面色竟丝毫未变,全然不见来时的虚弱。他的话只说了一半,而另一半他的亲人和顾晏都懂。
——他又要走了,不知何时才会回来,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他的病已然陪他走过冬月,再熬一个多月,又是早春二月了,他敢赌,却不敢在父母面前夸下海口。
若是出征乌狄后他能活着回来与顾晏成亲,他定会前来父母的坟茔,请他们作见证。
“爹,娘,请你们放心,今生今世,我定会保护好苏策。”顾晏肚子里的誓言远远不止这几句,但他只做了言简意赅的承诺,末了同苏策一样在他亲人的墓前行了三个大礼。
苏策瞧顾晏严肃认真的模样,拉他起身后轻笑道:“知道了,爹娘说他们知道了。”
他站在白森森的坟地中间,神色不复来时的惆怅,目光铮亮,转身拉住顾晏的手,温声道:“我们走吧。”
殷州苏氏所有的族人都长眠于此,苏策不曾想过他会以何种心情站在这里,而今他一舒胸中所有往事,只觉身心舒畅,无形之中有一股力量治愈了他破碎的躯体。
梧桐树枝干上的喜鹊叽叽喳喳,苏策心情颇好的朝鸟儿淡淡一笑,他便当亲人们答应了。
苏策与顾晏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待谭秋驾车离去,傍晚时分,他们暂时在一个客栈稍作安顿。
在苏策沐浴的间隙,顾晏吩咐谭秋熬好汤药,客栈的条件不比药王谷,苏策与顾晏随意擦洗了身体,在顾晏帮苏策轻轻擦干头发时,谭秋端着温热的汤药推门而入,交给顾晏后便转身退下。
“这副药快结束了吧?”苏策不经意间问道。
顾晏点了点头,刚想和苏策聊一聊戚无尘给开的下一副汤药,却听苏策突发奇想道。
“廷渊,等回到药王谷,我们切磋切磋如何?”
顾晏闻言一愣,他疑惑地看向苏策,不知苏策为何突然出此莫名其妙之语,而他目光灼灼紧盯的当事人却低头喝药,故意不与他对视。
苏策的身体纸糊的一般,抱在怀里都没有粮食重,竟想同他切磋,顾晏不忍直言拒绝,孤疑道:“这……还是问过戚大夫为好。”
见苏策无所谓的点了点头,使得顾晏越发不明所以,他瞧苏策喝药过后昏昏欲睡的模样便不再多问。
二人挤在客栈的床榻上,相拥着睡了一宿。
等他们返回药王谷时,冬月已然过去,元月如期而至。
天寒地冻的时节,在顾晏已将苏策那一晚的惊人之语遗忘时,他外出练剑归来,还未进屋,便听到室内传来一声惊呼。
“奇迹啊!”
亢奋且惊喜,是戚无尘的声音。
“我们的药起作用了?”
难以自抑的震惊,是杜景。
“难不成真的是老谷主显灵?”
是他熟悉的曹世仁。
这都什么跟什么?连鬼神之说都聊起来了,顾晏再也听不下去,直接推开屋门,室内几人齐齐转头,看到他更是热情非常,具是向他恭喜道贺。
——何喜之有?
顾晏神色犹疑,在几人之间来回扫视。
“顾将军,苏将军的病好转了!”戚无尘直言了当,毫不拐弯抹角。
顾晏闻言神色怔愣,很快反应过来拉着戚无尘同他仔细解释苏策好转的原因,在戚无尘极为少见的眉飞色舞中,顾晏提炼出了重点。
——怎么好的?
突然就好了。
——药有用不?
那还是管点用的。
——现在怎么样?
出征不在话下。
顾晏一脸茫然,他将目光转向苏策,后者给了他一个“一会就去切磋”的眼神。
顾晏又将目光转回戚无尘,认认真真同他确认苏策病症的状况。
这一回双方都冷静了许多,戚无尘的分析也更加有条理,大致意思是苏策的身体确实有所好转,在积毒清除的情况下,身体正在慢慢恢复,但他的病本只适宜静养,如曹世仁所言,苏策倘若安心静养,多活几十年不成问题。
以苏策现在的身体状态,时时用汤药巩固,可以上战场。
毕竟苏策极为坚持,在戚无尘等人的眼中,哪怕苏策的病彻底痊愈,他们也并不赞同他出征,谁能晓得这反复无常的病症会不会再卷土重来。
送离戚无尘等人走出房门后,顾晏一转身,腰间佩剑瞬息便被苏策夺走。
苏策把玩手中的佩剑转了一圈,轻笑道:“走,切磋一把。”
冰天雪窖的季节,滴水成冰,苏策与顾晏找了一处不会破坏药王谷药田的空地,二人站定之后,双双放弃武器,只需一个眼神,在一阵细沙似的飞雪扬起后,便缠斗在了一起。
苏策的出手快如闪电,顾晏只守不攻,几个身影腾挪间,树上的积雪已被他们打落了一层。
顾晏从未见过苏策这般神采飞扬的模样,与他讨论兵法、沙盘时截然不同的神采,飞舞的飘雪散落在二人周身,苏策扬起的青丝和上挑的凤眸具是凌厉果决。
在顾晏为之惊艳的空档,苏策反手抓住了顾晏的右手,握在手中朝他摇了摇,轻笑道:“你输了,廷渊。”
本只是随意比试,二人都没有使出全力,顾晏凝视着苏策熠熠生辉的眼眸,心道:我早就输给你了,从我在涿光郡同你分别后,追赶你脚步的那一刻起,所幸……
他还有很多机会可以目睹苏策的神采,真正目睹他差一点就失之交臂的苏策在战场上意气风发的一面。
——他最强大的一面,也是当初彻底激发他内心向往和渴求的真正一面。
作者有话说:
顾晏(疑惑):到底咋好的?
苏策:你就当祖先显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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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出征
他还没有行至秦军通往广漠的必经之路,苏策竟已先行夜袭。
甘露三年春。
陈素上奏去年乌狄又遭雪灾,致使牲畜损失惨重。乌狄连续两年遭逢雪灾,而秦朝却五风十雨,同时司天台夜观星象,谏言利征伐战斗。
皇帝萧灼当即发兵三十万出征乌狄,其中二十万为精锐骑兵,十万由大将军顾晏率领,出朔州,深入敌境剿灭乌狄王侯莫矢;
另外十万则由故安侯苏策率领,出并州,正面迎击支颉军队,余下十万为运输粮草辎重的步兵,两路大军各自率领麾下将士纵深漠北。
是日天清气朗,黎明时分,浩浩荡荡的大军便北出长安城外,猎猎旌旗飘扬在空中,站立在将台上的萧灼目光始终追随着整齐前行的大军。
直至秦军离开长安,萧灼又站立了良久,春日的寒风鼓动着皇帝的衣袍,萧灼的目光悠远绵长,片刻后,经梁让提醒,才转身回宫。
苏策东出并州,一路率领大军跨越秦朝边境,放出斥候打探情报,秦军如此大的阵仗,支颉不可能毫无察觉。
疾行一日后,大军在草原一处水源充足之地扎营休息,苏策端坐账中以手托颌注视着舆图沉思不语。
这时,帘帐微微响动,听脚步声应是他的副将李祎。
“将军,该喝药了。”
果不其然,李祎端着药碗神色担忧地看向苏策。
苏策叹了一口气,接过药碗一饮而尽,顾晏不在他身边,操心他病情的人却越来越多。
他归顺秦朝后在顾晏府内养病本就不是什么秘密,皇宫内外皆知此事,原本他十分担心诸军将士知晓自身的病情,万一他不慎复发,岂不是不利于稳定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