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策后知后觉地去摸挂在腰间的佩剑,然而并没有碰到记忆中的冰凉触感,他的腰侧空无一物。
苏策按捺下疑惑,这才发现自己穿着的也并不是行军的战甲,头上也并没有系着赤红的额带。
他晃了晃蓝灰色的宽袍大袖,外罩纱织里衬绸缎,腰挂翡翠玉佩,青丝长发由一根玉簪轻轻挽起一半。
这是他尚在殷州苏氏的装扮,端的是世家公子气质如兰。
苏策本来走的漫无目的,见状遵循着记忆七拐八拐前往苏氏的府邸。
他有预感,这处记忆深处的老宅会解决他所有的困惑。
一路由走到跑快步疾行至苏氏的府邸前,苏策凝视着眼前的台阶,发觉这里不仅街道受白雾影响看不清晰,连苏府也不能幸免。
他毫无迟疑地踏出了第一步,从他变卖家业抛弃苏府时就做好了被列祖列宗问责的准备。
像是回应了他的期待,薄雾迷蒙的大门内慢慢走出了一位女子。
女子年纪尚轻,眉目如画,唇角衔着一抹温柔笑意。她身着艾绿色的衣衫,肩臂环绕着妃色的披帛,头戴步摇,手持纨扇,缓缓向苏策走来。
“娘……”
苏策一时反应不过来如今是何年何月,女子正是早在他年幼时就过世的母亲刘氏。这副装扮也与父亲找人绘制的画像一模一样。
他为何会见到过世多年的生母?
“策儿。”晃神间,刘氏已经走到他的面前。
她的容颜一如曾经,可是苏策却已不是昨日的顽童。
二人之间隔着一节台阶,身高却是持平的。身高八尺的男人已经需要他的母亲抬头仰视。
“进来吧。”刘氏朝他颔首微笑,又转身走入苏府的大门。
苏策趋步跟在她身后,回归故里,恍若惊梦。
刘氏轻声询问道:“策儿现在过的好吗?”
苏策顿了顿,嗫嚅道:“孩儿……很好。”
刘氏闻言停下脚步,转身直视他的双眼,温声道:“在娘面前有话直说,别藏着掖着。”
苏策目不转睛地描绘着她的面容,似是要将她的模样深深烙印在脑海里。
听到母亲刘氏的话后,他的眼眸里渐渐盈满了水色,苏策眨了眨双眼,想要让泪水倒流回去。
刘氏的目光如暖春的微风般和煦,苏策看着她笑靥如花的温婉神情,轻轻阖上双眼。
泪水扑簌簌滚落脸颊。
苏策双膝一软,直愣愣地跪在刘氏面前,深呼吸了一口气,哑声道:“娘,您是来接我的吗?”
刘氏扶起苏策的肩膀慢慢拉起他,从怀中递给了他一张手帕,失笑道:“策儿,你的路还很长,你只是太累了。”
苏策顺着她的力道缓缓起身,心中似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到最后只问了一句。
“娘,您过的好吗?”
刘氏奇怪的看了他一眼,“自然很好。”
苏策心中嘲笑着自己,母亲过世多年,说不定早就投胎转世去了。
旋即,又意识到一个被他忽略的问题,倘若母亲真的投胎转世,不论贫贱富贵,当今天下是否适宜母亲生活呢?
母亲病逝在晋朝末年战乱之前,如今天下尚未一统,若秦国真的吞并燕国,新生的王朝也是百废待兴,内需庶政安民,外要抵御强敌。
念及此,苏策深感自己的使命还没有完成。
他又忆起七年前在涿光结识的那个男人,他与对方曾有共抗乌狄之约,可现在他只剩下一副拖累的身躯。
“你爹、小叔和祖父都过得很好。”刘氏及时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刘氏带着苏策在苏府内走的轻松随意,左右转一转,没有具体目的。
突然,一阵寒风吹过,院内的草木树叶簌簌飘落,刘氏在莲花池前停下了脚步,喃喃自语道:“策儿,你该走了。”
什么?苏策不解地注视着他的母亲,像是并不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刘氏双眸流露不舍,她还没和苏策多聊上几句话,就要匆匆分别。
这时,一个高大肥胖的身影出现在她的身侧,手拿一张帕子递到她的眼前,安慰道:“擦擦吧。”
苏策睁大双眼看着这父母相逢的一幕。
男人安慰好了妻子,转头看向他,父子二人虽阴阳两隔多年不见,但彼此对视一眼便了悟明意。
“回去吧,别急着来找我们。”男人朝他摆了摆手。
父母二人身后的白雾逐渐清晰,一个又一个苏氏的祖宗先辈出现在了他们的身后,左侧是他战死沙场身着铠甲的小叔,右侧是他病逝归途位居人臣的祖父,还有更多的人影接连浮现。
他们的目光清正明亮,身形挺直,似是无言诉说着苏氏百年来坚守的傲骨。用他们的眼神告诉苏策,他们无条件支持他的所有选择。
苏策眼噙热泪,郑重地在列祖列宗面前跪行大礼。
等他再站起身时,眼前的人影便和满天的白雾一同消散的无影无踪。
随即,苏策感到胸口锥心一痛,还不等他主动走出苏府的大门,身体的疼痛就将他拉回了现实。
苏策缓缓睁开迷蒙的双眼,颤抖地抬起手摸了摸冰凉的脸颊,上面还有未干的泪痕。
梦境是真实的。
苏策努力转动因疼痛而滞涩的大脑,呼吸喘气之间都是浓重的血腥气,幸好遇到了母亲,不然来接他的说不定就是阎王的使者了。
他因皇帝宫车晏驾的消息赶回广阳,途径殷州时侦查到了秦军来袭,随后他派遣亲兵将情报告知李祎,在他准备迎击秦军的时候……
是了,在那时他旧疾复发。
室内昏暗漆黑,苏策慢慢挪动着像是有无数尖刀利刃戳刺的身躯,发觉自己是躺在一张拔步床上后,便想要下榻走出门外看看时辰。
“扑通”一声沉闷的响声,苏策因四肢无力摔在了床榻之下。
尽管发出了如此声响,门外依旧没有人进来,苏策按捺下心底的疑惑,心道如果是他的士兵按照习惯一定有人在外守夜,倘若不是他的人……
苏策无奈地苦笑了一声,他还真不能保证自己一定能胜过对方,只能听天由命了。
“咳咳……”糟糕的身体忠实反映了苏策此刻的心境,他透过坚硬而冰凉的铠甲捂住胸口,试图减缓这份连绵不绝的疼痛。
但这并没有什么作用,口中的鲜血一如他梦境中的泪水般止不住。
他离开广阳准备南下渡江的时候,常年给他诊治的老太医正准备请辞归乡,临行前语重心长的劝诫他不要再多用此药,说这药看似补充气血,实则久用伤身,会影响寿命。
难得的是他在那一天听了进去,因此行军路上带的都是调养身体的药物,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备上了一些被老太医禁止的药物。
他计算着日子没有带太多,心想总归还是要回到广阳的,如若不能,也只是逝世在了江南某地。
谁料他的病被压制的太久来势汹汹,早在金陵城被攻破之前,他所能用来治病的药物就已寥寥无几,随行军医又驻扎在城外的大营,这才让李祎不得不在城内寻找郎中。
郑都金陵虽破,其余各州尚未归降,他不得不使用效果已经不是那么好的禁药维持自己的身体和气色,以防军心动乱。
一边整顿江南,一边提防秦国,也许是多年来药物的副作用致使他的身体加速衰败,也许是多年来夙兴夜寐积劳成疾,使本就因毒酒重伤的身体一步步走向黄泉。
总之他携带的所有药物都在回归广阳的途中所剩无几,此刻也只能任由鲜血无力喷溅。
他没有任何能抑制的手段了。
若是身处敌营,他都想要为他的敌人们拍手叫好,不用动上什么伤筋错骨的刑罚,就这么把他仍在一边,说不定过上几日再来看,便只剩下一副冰冷的尸体。
苏策拽着从拔步床顶垂挂下来的帘帐,五指攥紧,嶙峋的手背青筋凸起,他慢慢借此站稳了身形,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许是在漆黑的环境里待久了,苏策渐渐也能分辨出室内的陈设,拔步床的对面是一张软塌,他还看到了流香几和书案座椅,脚下似乎铺了地毯,与一般宅院府邸的布置没有什么区别。
他将自己移动到了雕花窗棂边的软榻上,将铺在窗棂上的白色绵纸戳了一个小洞。
苏策透过纸缝观察室外,今夜乌云遮月,倒是有满天群星作陪。
院子外没有一个人影,只能看到一片翠竹和几颗桂花树,还有一些树的品种他心下有猜测但不敢确定。
这太不正常了,他虽然状态不佳,但武功尚在,判断是否有暗卫值守仍绰绰有余,但他没有感到除了自己之外的任何生人气息。
他这是在哪?
秦军想趁虚而入拿下燕国,李祎若是遵从他的命令归顺秦国,那么他手下的五千士兵也没有理由再做抵抗。
苏策依据现有情报推断自己最有可能的就是在秦都长安。
等待他的不是锈迹斑斑的牢房,四周也没有垂挂下来的锁链刑具,没有明灭的火光,连个审问他的人都没有。
萧灼将他软禁在此,不知是何目的。
苏策还想考虑的更长远一点,然而即将陷入昏睡的身体打断了他的思绪。
苏策赶在意识沉眠之前挪到了拔步床上,随后身体一歪,就这么悄然无声的昏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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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重逢
阎王爷也不能和他抢人。
苏策再睁开眼时,感到有丝丝缕缕的阳光透过窗棂上的白色绵纸照射到室内。
他眨了眨干涩的双眼,静默地注视了一会阳光里漂浮的尘埃。
人生如浮萍,聚散苦匆匆。
与父母别后相见,他比自己想的还要冷静。
苏策费力地撑起上半身,以前身体能熬的时候不觉得铠甲膈人,现在半只脚踏进棺材里才发觉这一觉睡了不如不睡。
他现在不仅头疼,还伴随着恼人的晕眩。
苏策紧抿下唇,攒了一口气抬起手直接干脆利落地解开铠甲,顺便扯下了缠绕在额头的束带,因用力过猛导致扎着头发的发冠也一并掉落了。
满头青丝倾泻在暖春的阳光里,连发丝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苏策扶着床头架和书案在室内慢慢地转了一圈。
今日天清气朗,昨日夜里看不清晰的陈设都亮堂堂的呈现在眼前。
尽管殷州苏氏如今只剩他一人,但百年望族底蕴犹在,苏策轻轻扫一眼就知道这些家具摆设价值不菲,有些看上去珍贵异常,应是皇帝赏赐之物。
坐拥这处豪宅的主人究竟是何人?
苏策本想细细思考这个问题,然而他现在已不知过了多少天没有吃过饭喝过水,求生的本能驱使他下意识地在室内寻找盛水的器具。
雕梁画栋、富丽堂皇、清致素雅……美好而令人向往的词藻却被苏策用来故意嘲讽这处府邸。
如此富贵,居然舍不得一壶水?
苏策舔了舔干裂发白的嘴唇,正想走出门外时忽然听见一阵士兵列队的声音。
透过屋门上面菱花格的间隙,苏策看到一队秦军分成几队把守在院子里,很快就有两个人站立在了这间屋子的门口两端。
苏策观察了一会,发现这些士兵沉默寡言,除了一开始列队的脚步声外,他们便只守在院子里静静巡视。
见此,苏策不再迟疑,左手用了一点力气推开屋门,正在院子里巡视的士兵见到苏策矗立在门口,惊诧之下连脚步都顿住了。
他和右侧一同巡视的士兵对视了一眼,两人面面相觑,经过站立在门口的士兵提醒才如梦方醒,赶忙离去报信了。
苏策看到这莫名其妙的一幕,挑了挑眉,迈过门槛向另一个没出去报信反而呆愣愣站在原地的士兵走过去。
那士兵看到苏策晃晃悠悠地走过来甚至生出了想去扶一把的念头,随即又觉得这行为不妥当,竟然就这么傻站着等苏策亲自走上前来。
等离得近了才发觉这位燕国战无不胜的将军睫毛还挺长,面容白净没有胡须。
“有水吗?”
苏策喑哑的嗓音传来时,那士兵才回过神来摇了摇头,答非所问道:“将军快回来了。”
将军的兵和他本人的步调倒是颇为一致,那士兵话音刚落,院门口就响起了脚步声。
一个身长八尺比苏策稍高一些的身影踏过桂花树叶漏下的细碎阳光,迈着沉稳的步伐向院内走来。
此人身着黛紫色朝服,脚踏乌云靴,头戴金冠,行走之间有一股凛然如风的气势,足以震慑豺狼虎豹。
剑眉星目,英雄少年。
苏策默默赞叹道,他的目光宁静绵长,像是穿梭了七年的光阴凝聚在此刻。
不需要任何人告诉他此人的身份,只是看着对方这张尚有少年痕迹的熟悉脸庞,他就想要欣慰地扬起嘴角微笑。
本以为,今生至此就要错过了。
不想林暗花明,他们还会有再相见的一天。
杨晏,不,顾晏。
顾晏以安抚的形式平定岭南后就急忙赶回了长安,禀明情况后正想询问萧灼关于苏策的事情。
萧灼早就料到他的请求,故作神秘的告诉他回府后一切自会揭晓,顾晏听闻即拜谢圣恩出宫。
君臣之间谁也没有提封赏的事情,顾晏虽不至于到封无可封、赏无可赏的境地,然而多年君臣他们早已有了不需多言的默契,哪怕隔着一层国家利益与安危,萧灼对于顾晏仍然是信任的,而顾晏的忠诚也无须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