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扒拉在石壁上的小螺丝,潭底被冲刷得圆润的小石头。
沈嬛的声音从水潭传到瀑布上的凉亭里,一身灰色法袍的中年和尚抬手给对面的人续了一杯茶:“尝尝我亲手炒制的山野粗茶,别有一番滋味。”
凉亭被茂盛的树木遮掩,从水潭看不到上面,但上面能把下面看得一清二楚。
一个异常美丽的妇人光着脚从水里走出来,坐到岸边的大石头上,“她”的衣裙从膝盖下都湿透了,紧紧地贴在腿上。
“她”伸着脑袋看了看四周,把湿透的衣裙从腿上拉开,露出纤长白皙的小腿和脚,圆润可爱的指头动来动去 。
宇文鉞接过和尚递过来的茶:“皇兄手艺精进了,比去年的好喝。”
被他叫皇兄,和尚脸上没甚异样,反正宇文鉞就这唯我独尊的脾性,认定的事儿就没有服软的。
不,应该说宇文家的男人都是这脾性。
宇文鉞是这样,他是这样,死去的先皇也是这样。
不过这小子自恋得不行,至今,都觉得没人配得上自己。
察觉到宇文鉞目光落在水潭下面,仲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什么都没看到。
宇文鉞突然道:“美而近妖,是为不祥。”
“灵庙于此,诸佛皆在,施主怕是心有妖魔,即见妖魔。”
宇文鉞放下竹制的茶盏:“那皇兄心里的妖魔,可除了。”
仲安浑身一怔,缓缓闭上眼睛,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贫僧修为尚浅……尚未参透。”
他坐着,宇文鉞站着,从宇文鉞这儿看去,能看到他已经掺杂着些许银色的眉毛。
先皇妃嫔众多,膝下子嗣也多。
皇兄跟他的年纪相差也大,足足二十多岁。
在他还是个奶娃娃的时候,皇兄已经贵为亲王,朝堂听政,不仅得到先皇赞赏,母亲还母凭子贵,终于从贤妃晋封为皇贵妃,离后位仅一步之遥。
可是,谁也没想到,一场家宴,让亲王妃成了玉妃,亲王成了普陀寺的僧人,皇贵妃闭宫而死。
沈嬛走着走着打了个寒噤,奶娘吓了一跳,把手搭在他额头上:“就不应该让你去玩水,着凉了怎么办,回去赶紧泡个热水澡,把寒气泡出来才行。”
“没事呢,”沈嬛乖乖地低下头任奶娘查看,揉了揉耳朵,“也不知道谁在背后说我小话,你看,耳朵是不是又红又烫。”
奶娘一看,两只耳朵红彤彤的,马上合掌拍了拍。
这是他们这儿的小风俗,孩子大人耳朵又烫又红,准是有人在背后说你坏话,拍拍巴掌吓走。
但奶娘还是不放心,揪着他急冲冲回去。
突然,主仆三人刚走进院子,大奶奶贾氏身边的丫鬟端着一份素斋过来:“给太太请安,奶奶柴奴婢送素斋饭过来,怕太太没胃口,叫奴婢搭了些家里腌的小食。”
普陀寺的素斋远近闻名,但看着极其简单,一道小葱拌豆腐,一道素烧萝卜,还有一道素汤,以及一小钵香软的米饭。
贾氏搭的是道腌细菜,细嫩的菜秧子加茱萸和醋,光闻着味儿嘴巴就泛口水。
这样的天气吃这口,好得不得了。
沈嬛让丫鬟回了,回到屋里。
陈枋跃不在,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这样正好,免得大眼看小眼,谁都不自在。
几样素斋一一摆到桌上,沈嬛招呼奶娘和晴子一起用。
两个也不推辞,反正他们主仆三人在一起吃习惯了,晴子道:“这点东西怕是不够,奴婢再去领两份来。”
“行,快去快回。”
玩了小半天沈嬛饿了,看着酸辣的腌细菜肚子里叫唤,迫不及待地夹了两块就着米饭吃,鲜辣得他夹起一块送到奶娘嘴边。
“贾氏屋里的腌细菜真不错,回去找她要个方子,多做一些,留着过年吃。”
奶娘也觉着不错:“行,老奴回去就问问大奶奶。”
说着说着,沈嬛眼前有些晕,忙撑着桌子坐下来,他摇摇头:“奶娘,我有些晕乎,你扶我去炕上坐坐。”
奶娘伸着手来扶他,刚迈出步子就软倒在地,沈嬛连忙去拉,人没拉起来,自己也软绵绵地躺下了。
迷迷糊糊地,他看到有两个人进来,再想细看,眼前猛地一黑。
*
作者有话要说:
第13章
脑袋闷闷地疼,沈嬛扶着额头撑起身,立刻发现自己躺在陌生的地方,青纱帐,瑞兽香炉,刚刚枕过的白玉枕还散发着他的体温。
正端着东西进来的小少年看到他醒了,边扬着嗓子对屋外的人说:“那位夫人醒了,快去禀告陈总管。”
边把铜盆放在架子上:“夫人可要现在洗漱,还是歇会儿。”
沈嬛坐在床上:“你们是什么人,我现在在什么地方?”
他感觉到自己身体难言之处细微抽搐,涓涓细流几乎将亵裤湿透,这让他对眼前的少年充满警惕。
小少年站在离他三米远的地方:“回夫人,我家爷是京城人士,您现在住的地儿是我们爷的私产。”
“是你们爷把我带到这里来的?”
“小的不知,小的只是院里的奴仆,只按照上头的吩咐办事。”
少年白白净净,规矩又好,沈嬛想挑刺也找不到挑的地方。
他按下心里对少年的迁怒,坐在床上:“我想洗个澡,换身衣服。”
“好的夫人,”少年十分恭敬,“小的马上就让人送热水和干净的衣服来。”
说完他起身离去。
屋里只有沈嬛一个人。
沈嬛悄悄把手伸进被子,摸了摸隐秘之处,松了口气。
他不是什么都不懂的,稍微感应一下就‘知道自己没出什么事儿,至少没被占便宜。
但他也记得,自己吃了两块腌细菜就脑袋晕乎,浑身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奶娘也中了招,倒在自己身边。
那时他还有点意识,恍惚间听到有两人在自己耳边说些脏污不堪的话,还凑到自己脸上……
沈嬛狠狠擦了擦脸,白润的脸颊被擦红了也觉得脏。
刚才进来的小少年带着几个人抬着热水进来,一套崭新的衣裙放在托盘上,又问沈嬛需不需要人伺候。
沈嬛身体特殊,从小到大,除了父母以外,只有奶娘和贴身的丫鬟环儿晴子能够近身,自然回了少年,脱了衣服随意擦擦。
屋外漆黑一片,隐隐错错的人影在窗纸上时隐时现。
换好衣服,沈嬛用厚实的巾帕包着头发,很有眼力见的少年带着人进来,倒水的倒水,打扫的打扫。
他接过沈嬛手里的活儿,换了一条巾帕轻轻擦头发上的水。
跟在他身后的比他年纪大些的少年则默不作声地在熨头发的瓷斗里加炭火,两人把他的头发放到瓷斗上。
细密的水蒸气蒸腾,微微模糊了沈嬛的眉眼。
上好的银霜炭上铺着一层香末,熏得头发上也染上了那香味。
是沈嬛没有闻过的香,清冽之间带着丝丝缕缕的甜,暖到人心头。
从这间屋子的陈设,到’这几个规矩上佳的下人,全都在昭示着他们的那位爷身家不菲。
这样的人,怎么会掳他这个吏部尚书夫人?
少年不知道沈嬛心头想的什么,觉着头发差不多了,拢着袖子问:“小的给夫人梳头发吧。”
“你还会梳头发?”
“只要主子吩咐,小的什么都可以做。”
听出沈嬛答应了,少年拿着芍药花纹玉梳,把沈嬛厚实的头发拢在手里,手脚麻利地挽了一个慵懒的发髻。
沈嬛才发现这少年手艺真是不错,比奶娘晴子还厉害,明明是平平无奇的发髻,偏偏梳得比以往的多了几分俏丽。
他问少年:“你主子是做什么的?”
少年八风不动:“奴才是不能妄议主子的,小的只知主子做的是天底下最大的买卖,其他的,再不知道。”
天底下最大的买卖,好大的口气。
沈嬛挑了挑眉:“我可以见见你主子吗?”
少年:“陈管家刚才跟小的交代,让夫人不必焦虑,明天就送夫人回家。”
“送我回家?!”
沈嬛迷惑:“绑走我的不是你们?”
——
普陀寺。
晴子回来看到晕倒在地的奶娘心头一咯噔:“太太!太太!”
她扶起奶娘,几乎把她人中掐出血才让她醒来,慌乱地问:“大娘,太太呢,太太怎么没在屋里!!!”
奶娘攥着她的手:“有人在腌细菜里下迷药,我和太太吃了两块就被药倒了,他们把太太掳走了。”
“我马上去告诉老爷——”晴子心神恍惚,站起身就要去找陈枋跃。
奶娘一把拉住她:“不能告诉老爷太太是被人下药掳走的。”
晴子急得不得了:“不告诉老爷怎么行,老爷跟大理寺卿是多年好友,只要大理寺肯下力气,一定能找到太太。”
“可太太怎么办?”
“就算大理寺把太太找回来,但他被人掳走这件事就会被很多人知道,众口铄金,积毁消骨。”
就算是尚书夫人,没有了名节,也毫无立锥之地。
眼泪在晴子眼里打转:“大娘……怎么办……”
奶娘整理头发:“你把屋里收拾好,我去找老爷。”
转个眼,奶娘脸上神色就平静不少,脚步匆忙地去找陈枋跃。
她刚出禅院,一大帮人浩浩荡荡地往这边来,二奶奶的贴身春分跑着大声喊:“奴婢亲眼看见的,太太被两个贼人扛着进了树林。”
“你这死丫头嘴里没个把门的!”阎氏一巴掌拍在春分背上,“大晚上的你眼神那么好,别是把其他人认成了太太。”
“爹你别听这死丫头浑说,方才我还跟太太身边的晴子撞上,说是给太太拿几个斋菜,太太等着吃呢。”
三太太卢氏咳了咳:“我记得,春分是二嫂身边专门做针线活的,眼力劲一等一的好。”
“人丢了得赶快找回来,瞒着捂着才会弄巧成拙。”
阎氏看向卢氏,着实没想到平时看起来病猫一样的她会掺和到里头。
心头不由得为老太太揪着心,念着阿弥陀佛求老天爷保佑老太太一定要在禅院里。
可惜老天爷没显灵,他们刚进禅院,老太太身边伺候的吴氏晴子哭着扑到陈枋跃脚下:“求老爷救救太太,太太被一伙歹人抓走了,他们叫奴婢给老爷传话,想要太太活命,让老爷缓缓手里的事儿,给他们留活路就是给太太留活路。”
第14章
“他们是这样说的?”
陈枋跃下垂着眼睛,居高临下地望着跪在地上的吴氏和晴子。
吴氏满脸都是泪:“事关太太,奴婢怎敢撒谎,”额头砰砰触地,吴氏肝肠寸断,“还请老爷救救太太吧,那些人穷凶极恶,晚了只怕太太性命不保。”
春分一脸笃定:“大娘你在胡说什么呢,我瞧得再清楚不过了,就两个男人,一个络腮胡,一个小眼睛,还听到他们说要跟太太——”
“即然看到太太被人掳走,为何不呼救,寺里僧人都会武艺,只要你出声,你说的那两个人怎么会这么顺利的就把太太带走!”
吴氏恨恨地望着春分:“太太生死不明,你还在这污蔑他清白,你安的是什么心!”
阎氏咬着牙,一巴掌扇在春分脸上:“还不把这该死的丫头带下去,马上把她发卖了,一肚子坏水。”
各房都有自己的人,阎氏一发话,二房的几个下人上来把春分双手反剪,按在地上。
看她又要张嘴胡嚷嚷,阎氏赶紧道:“堵住她的破嘴。”
阎氏走上前:“爹,还是赶紧告知大理寺,让他们速速拿人。”
“太太身子不好,磕了碰了可怎么得了。”
烛光下,陈枋跃的脸色晦暗不明。
片刻后,他吩咐老仆:“你带两个人跑一趟大理寺,让他们搜查歹人下落。”
“是。”
一屋子人,有人心急如焚,有人事不关己,有人幸灾乐祸。
而沈嬛一夜未眠,辗转反侧到天明。
他很少熬夜,脑袋昏沉沉地,坐在床上愣愣地叫人:“什么时辰了?”
睡在外间榻上,以防他半夜叫人的少年躬身而入:“回夫人,卯时初了。”
“夫人要起了吗?”
“嗯。”沈嬛揉了揉眼睛,踩着绵软的鞋下床,洗漱完了对少年道,“劳烦你跟你家主人说一声,我家去了。”
他一晚上没在,也不知道晴子和奶娘怎么样了。
他有些后悔昨夜没有让这院里的人捎个口信回去,她们肯定担惊受怕了一整夜。
可昨天晚上他对这院里的人还防备得很,怕他们跟绑走自己的人有联系,不想把奶娘和晴子牵扯进来。
少年看他急切,边递给他干净的帕子擦手边道:“小的已让人备好软轿,太太可要用些早食再走。”
沈嬛摇头,谢绝了他的好意:“不用,这就走吧。”
“即如此,太太跟我来。”
跟在少年身后出了屋子,沈嬛借着晨光,打量着这座庭院。
回廊’曲折,草木幽深,清晨薄雾里,南方传来的白墙黛瓦显得格外清冷宜人。
沈嬛望着凉亭四周垂着的一寸一金的落云纱,湖中颇有趣味的太湖石,堆叠得十分不俗的假山,对这庭院主人的身家格外好奇。
能在京城买这么大座宅子,置办成这番模样,不是一句简单的富贵能描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