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不是个宁死不屈的硬骨头,谢惟的时间也并不充足,于是,一阵反复推拉威逼利诱后,终究还是以皇帝无可奈何的妥协作为结局。
皇帝年老体虚,也不知是故意为之还是因为旁的缘故,哆嗦着拿笔写了半晌,一封不长的圣旨却也未曾写完。
谢惟耐心几近耗尽,满脸不耐的站在一旁,望着窗外已然逐渐暗下的天色出神。
今日事毕,他拿着圣旨杀了太子再赐死晋王,要挟着今日挟持的朝中重臣,杀一些骨头硬些的,留些识时务的,整个齐朝便当真成了他掌中之物。
至于那个与他一同谋划知道许多内情的宋迁……等朝局稳当,一杯毒酒便可解决。
他这边浮想联翩着,却突然耳尖一动,有些惊惧的看向关上的殿门。
窗外……原本一片静谧肃杀的空气重又被人惊扰,吵嚷喧嚣声由远及近,逐渐清晰,又仿佛催命的音符。
捏着笔杆颤颤巍巍的皇帝也愣住了,有些不可置信的往外瞧去。
兵戈碰撞之声夹杂着呼喝声传来,隐隐约约的,只听清楚了‘护驾’两个字。
这声音能够传到太极殿来,传到他二人都能听到的地步,局势如何不问可知。
“哐!”
谢惟不可置信的往后一仰,却未曾跌坐在座椅上,而是有些狼狈的摔在了地上,原本整洁华贵的衣袍立时凌乱,再没了适才的闲适自如。
他有些不可置信:“不可能!宫中各扇紧要门户我皆已拿下,消息一时三刻传不出去!就算传出去了,没有圣旨没有调令,京中有谁敢带兵勤王!”
“不可能……不可能……”他大声吼叫了片刻,终于力竭,倒在地上失去了所有气力般,喃喃的重复道。
皇帝却根本顾不上他。
他苍老的脸庞上先是涌上狂喜,而后又有些阴晴不定的猜疑,最终将手中之笔一甩,勉力站起身来,一步步挪到窗边,将半阖的窗竭力推开了。
不久前才经历过一场厮杀的太极殿变成了新的战场,才取得胜利不久还未及享受到胜利成果的殿前司显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
皇帝脸上的笑意只浮上了短短一瞬,就很快消弭了。
他瞪大了眼,望着数十步开外属于神卫军的旗帜,五指不自觉的攥紧。
不是他无数次期盼过的禁军亲信,也不是死忠于他的棠京衙门。
神卫军……驻扎在城外!
从端王冲入宫城到现在,满打满算没超过两个时辰。
消息传出去,神卫军将军决议救驾,再带兵入京城,这绝不是两个时辰能做到的!
且如今负责统领神卫军的两位将军都是忠直之人,不见兵符绝不轻动,纵是之前那宫人当真带了圣旨玉玺出城求救,只怕也要多方确认,这才会有所动作。
什么人,能够未卜先知知道端王的动向?
又是什么人,能够调得动神卫军?
皇帝心中一片冰凉,扶着窗沿的手逐渐加力,直到视线中的一切变得模糊而朦胧。
咯吱——
那扇被谢惟亲手关上的殿门,又被人推开了。
第83章 以后终于不用翻墙了。……
秋夜里的凉风顺着敞开的殿门灌入, 连受刺激太过近乎晕厥的谢惟都打了个寒颤,皇帝却纹丝不动,只定定的望着从殿门外迈入的人,眼神怨毒的像是要吃人。
来人一身戎装银甲, 身姿颀长挺拔, 眉眼冷峻, 却半点没有不久前见面时缠绵病榻的羸弱气象。
素来轻狂惯了的人, 原本也就是在朝会下拜时做做样子, 此时冷淡的平视着他, 眼中全无恭敬, 反倒充满了淡漠。
好像看着的, 不是一国之君大齐之主,而是案板上一头待宰的猪。
皇帝佝偻着的腰板缓缓挺直。
“朕想起来了,神卫军正副将军, 都是淮王旧部的子侄辈, 你去南疆时, 也跟在你身边历练过的。”
皇帝眼中满是遇人不淑识人不明的愤懑。
便是寻常商户都明白, 在机要之处,当然是放自己的人更加稳妥。
不过,以淮王府和武宁侯府多年在军中盘根错节的关系和秦烨在军中的威望而言,想要寻摸几个完全与他一点干系没有的武将,还真不那么好找。
也不是全然没有,宋迁不就是吗?
又或者, 宁国公府和宣平侯府的人, 跟秦烨也没什么干系。
即便想明白了神卫军的根底,皇帝仍有些想不通。
“京都防务何等严密?城外守军入城怎么可能没有阻碍?若关了城门召人据守,三五个月都不见得能进得宫门!”
秦烨挑了挑眉。
“陛下还真是拖延时间的好手, ”他慢条斯理的道,“在谢惟手上能拖这许久,到了臣这里也没忘了演戏。”
他望着皇帝被戳破心思后隐隐发白的脸色,给了眼前的皇帝一个痛快:“今夜,不会再有变数了。”
“陛下定然在想,纵然没了殿前司,宫中还有御林军、羽林卫,城外除了神卫军,也还有别的京畿守军。今日两次宫城大乱,多么大的动静?只要留得性命在,总有生出变数的时候。”
他唇角微勾:“您也不想想,为了做这一场小朝会的戏,丞相、中书侍郎、留守京中的几位将军,如今都在拘在太极殿偏殿。京中哪来的人主持大局?”
皇帝掌心被自己指尖的力道戳得生疼,神情冷冽的回望着他:“太子和晋王都不在宫中,你旧部再多,根基不在京都,难以就能一手遮天?”
他心里还存着万一的指望,或许两个儿子不似谢惟那般混账,能迅速反应过来,来一场真正的‘救驾’。
秦烨嗤笑了一声。
“陛下以为,臣当真是凭着在军中的威望,领着神卫军就冲进了宫门?”四周无人,他想着这些年所受的颇多猜忌,还是有些恶趣味的逼近了两步,在皇帝身前压低了声音,“ 其实……棠京城门口畅通无阻,宫门前,还是羽林卫将军亲自带着臣开的宫门。”
皇帝自以为自己今日受的冲击已然够多,却都不及此时。
羽林卫将军一直是东宫座下!
只凭定国公府和淮王府的力量,或许不够在京中一手遮天,但若是加上东宫呢?加上国舅在朝中的人脉和宁国公府在军中的势力呢?
谢惟依仗殿前司的助力,加上这些年扣扣索索攒下的本钱,也只能打着掌控宫城出乎意料的主意。
眼前的人却不必,只要谋划得当,他能从容的将整座棠京纳入掌中。
皇帝在电光石火间想明白许多,可想明白的同时,心头也如坠冰窟般冰冷。
真如秦烨所言,那今夜确实不可能再生变数了。
“太子?”他笑出了声,眯着浑浊的眼睛冷笑摇头,“朕不曾对不起他!朕还想着给他铺路……他如此行事,当遭天谴!”
秦烨一直平淡的目光终于在此时变了变,他伸出手,克制的抚了抚剑柄,又很珍惜的收了回来。
“太子殿下遇刺,陛下不问青红皂白,不求真相便想将这弑杀储君的罪名扣在端王头上,打算用端王这条命换朝局平定,太子与晋王继续相互制衡。”
“您这样行事,晋王那个天生蠢笨的也就罢了,真把事情真相看清楚的儿子难道不会心冷?”
“替他铺路……是指杀了臣吗?您扪心自问,那些乱七八糟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譬如下毒、安插人手等等,是当真觉得太子驾驭不住我,还是心下仍对先太子薨逝之事放不下,担心哪一日您只因忌惮先太子而毒杀亲子的事情传出去,在史书上臭名昭著?”
他一字一句说得平缓清楚,听在从不曾听过这样话语的皇帝耳中,却像一柄柄锐利的刀戳在身上,似在扒光了自己的皮,将自己龌龊而见不得光的内里袒露在阳光之下。
原来,秦烨什么都知道。
皇帝眼底渐渐染上一抹明显的血色,他踉跄着走近了一步,在神智恍惚间甚至升起点想用蛮力让眼前人闭嘴的想法,却又在靠近秦烨后,不可抑制的向后跌了一步。
秦烨心里那口气终于舒展了。
“不过有件事还得叫您知道,殿下之所以决定动手,可不是因为心冷。”他笑了笑,特别畅快似的。“是为了我。”
皇帝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
秦烨犹嫌不足的补了一刀:“这京中诸事纷纭真真假假,但有件事定然是真的。”
“那纸婚约是真的,论起来臣其实应当唤您一声……”他盯着皇帝几近恍惚的面容,有些恶意的扬起眉。
“父皇。”
铛!
皇帝崩了一整日的心理防线,终究被他这轻描淡写的两个字给凿穿了。
他再也维持不住那口心气,往后一倒,晕了过去。
——
秦烨将殿中之事处理完,提着他那把今日根本没怎么派上用场的长剑出来的时候,宫中形势已然大致稳定。
才被血染过的砖面被清水清洗过,尚未细致处理的边角隐隐透出些暗色来,惊魂未定四处散逃的宫人也试探着从不远处探出了头,除了比寻常多上数倍的驻守侍卫,一切似乎变了许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变。
比往日喧闹些的太极殿外多了许多人,秦烨却一眼就瞧见了自己心上的那一个。
太子站在太极殿门前的长阶上,衣袍猎猎,眉眼疏淡而平静,月华清浅垂落在他身上,衬得周遭万物皆为尘泥。
秦烨喉结动了动,快步上前,一把将身后的披风拽了下来,给眼前人披上的动作却很轻柔,嘴上埋怨道:“秋日夜里凉,殿下怎么就是不记得体谅自身?”
谢恒由着他动作,微微侧头,朝他安抚的一笑。
随着那一点轻柔的笑意,之前望在眼中朦胧柔和的面容终于清晰起来。
“如今孤也不同从前了,哪就这么柔弱了?”谢恒撇了撇嘴,却还是顺着他的意,将身上的披风拢了拢。
秦烨与他并肩站着,握着身侧人温热的手,这才觉得今日飘浮在空中不知着落的心有了安置之所。
“宫里宫外,殿下都安排好了?”他就想这么一直握着并不松开,却还是没由着自己的性子,问了一句。
“嗯。”谢恒捏了捏他的手。“其实没什么好安置的,宋迁手下那些人,反抗激烈的都杀尽了,反抗不激烈的押了下来,送去了刑部。”
“宫外有舅父撑着,神卫军和诸率卫临时接掌了棠京城防务。唯一一个可能翻得起浪花的宣平侯还在忙着装他的丧子之痛,晋王……”他笑了一声,“盯着晋王府的人回报说,他还在谢之遥屋里待着呢。”
他说得轻松写意,秦烨便也跟着放下心来。
谢恒用空着的那只手揉了揉眉心:“南周意图动兵的事,虽然只是他拿出来的幌子,但事情却是真的,此间事毕便要提上日程,说不成,还得煜之亲自跑一趟。”
秦烨点点头:“好。”
“里边那位,若他没被气死,挪到宫外别院养老,不再让他沾染朝政。”
谢恒说这话时有些小心,握着秦烨的手力道收紧了些。
依他想来,对秦烨动杀意的是皇帝,自然,有资格决定皇帝下场的也是秦烨。
人活一世,若手中握着的力量足够强,那自然是要为自己讨一个心意畅达的。
可眼下这样的场景,硬要动手,许多首尾便不大好处理。
可留着皇帝,秦烨会不会念头不通达?
秦烨却还是点点头:“好。”
谢恒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你写给谢之遥的那封信孤瞧见了。”
秦烨脸上的神情终于出现了一点波动。
他有点想辩白,却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只得沉默的动了动唇,却没发出点声音。
说什么呢?承认自己就是无端猜疑?
他抿了抿唇,却见谢恒有些好笑的望着他道:“此人确实有才,留在京中无建功之地,调去南疆军也极为不错。你若当真领兵去打了南周,多提点提点他。”
秦烨唇边荡漾开一抹笑意。
他说:“好。”
谢恒又说了两句,觉得自己今日实在有些絮叨,又察觉出些许不对,停下动作望着他道;“今日这是怎么了?只说一个好字?”
总不能进宫一趟,这就吓着了?
秦烨却骤然拥住了身边人,将下巴搁在了谢恒肩上,埋头深深吸了一口,把谢恒脖颈间弄得有些痒。
心心念念的人被自己抱了个满怀,秦烨身体不自觉的蹭了蹭,声音低低的,却带着说不尽的缱绻:“我在想,情话该怎么说。”
适才宫门前说了大话,言道要日日说情话给谢恒听,现在想起来,却又有些为难。
情话要怎么说?
要不明日让陆言和去搜罗搜罗棠京城内的情爱话本,拿来学着看看?
他埋着头,顺势又亲在了谢恒脖颈上。
夜色深了,远处的侍卫却还是各司其职十足忙碌的模样,触目所及,并没人将打量惊诧的目光投过来。
或许是没人瞧见,又或许是瞧见了却不敢多瞧。
秦烨非常满意,又继续在谢恒耳边压着声音说悄悄话。
“还有,以后终于不用翻墙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