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的那一位曾经为傅宁开门的、身着石青洒金长裙的侍女见着荀弈,连忙迎了上来:“世子您回来了,王妃在等您呢。”
她说话时语气和行止都十分得体,但神色却柔中带笑,眼波流转,在灯映衬下颇有几分姿色。
只可惜荀弈看也未看她一眼,径直走进了屋内,侍女一腔柔情扑了个空,差点咬碎了银牙,却又不能声张,甩了下帕子深吸了口气,假装若无其事地又站在了门口。
她自以为自己的举动无人察觉,只是世子府内的下人都不是傻的,将她方才那表现看了个十成十,虽然都未做声,但都默默递着眼色无声嘲笑。
有站在末位的丫鬟扯了扯身旁的小姐妹,用口型说道:“瞧她那个样子,怕不是妄想着世子多看她一眼,好做个姨太太呢!”
她的小姐妹鄙夷地轻哼一声,亦用口型道:“我还当王妃带来的都是什么好的呢,眼皮子竟这样浅,就她,连给傅公子提鞋都不配!”
正厅内人并不多,只有平王妃和陪在她身边的那一位身着翡翠嵌银长裙的侍女。平王妃坐在铺了软垫的椅子上,手持一卷慢慢看着,身旁的桌案上放着一盏正冒着热气的清茶,听得荀弈进门的声响,动也没动;倒是一旁的侍女见着他到来,行了礼,又小声对平王妃道:“王妃,世子殿下到了。”
“嗯。”平王妃略一点头,目光却仍旧不离书卷。
荀弈却似乎司空见惯了,来到平王妃面前,躬身问候:“母亲。”
又过了片刻,平王妃看完了这一页,才将书放下,端起茶水,淡淡道:“你我母子,不必拘礼,你也坐着吧。”
一旁的侍女为荀弈搬过一张小凳,正要退出去,平王妃却忽然道:“点翠,你留下。”
点翠身子微微一僵,迟疑片刻,又转身回来,却没有向前,而是在母子二人稍远处站定了。
平王妃说完了这一句,便没再言语,细心地品着手中的茶,仿佛这是什么绝世名茶一般;她不出声,荀弈也不着急,静坐等着。
又过了许久,平王妃终于品完了茶,搁下茶盏,拿帕子抿了抿唇角:“我今日叫你来,是想与你说一件事。”
荀弈微微低头,恭敬地听着:“母亲请讲。”
“你如今十六,过了年就要满十七了;按照京城里的规矩,也是该谈婚论嫁的年龄了。”
这话题来得不妙,荀弈皱了眉头,下意识开口:“母亲——”
平王妃却置若罔闻,自顾自说了下去:“今日我去宫里时,皇后正在为三皇子挑选正妃;我也看了看,却总觉得没有能配得上你的,唯有户部侍郎家那个三小姐,倒还勉强可以;只是她年龄尚小,你还得等一.......”
“母亲!”荀弈见她越说越不对劲,也顾不上礼节,直接打断了她的话,“母亲今日既然特意拨冗见了子玉,想必已经知道了他是我的心上人;我与他两情相悦,此生便再不会有旁人,母亲还是不必多费心了。”
平王妃静静地看着他,待他说完之后,却笑了一声:“两情相悦?”
“无非是他现在见识短浅,又没有步上朝堂,被你哄住了,才肯和你腻歪;凭他的天资,一飞冲天是迟早的事,等再过几年他出了国子学,见得事儿多了人也多了,还能甘心和你在一起吗?他的家人看到他大好前程被你耽误,能愿意吗?”
荀弈直视着平王妃,认真道:“他并不是寻常人,我也不可能哄住他;他与我在一起,只能是因为他愿意。将来的事情我不能确定,但他现在和我在一起,我便不会负他。至于您说的他的家人.......老太傅已经默许了。”
“李赟是他的外公,不是他的父母。”平王妃瞧着荀弈,“你若是现在写信将此事告诉月州太守夫妇,你觉得他们会如何反应?或者你明日到李府去找那个中书侍郎,告诉他们夫妇你要和傅子玉成亲,你看他们会如何回应?”
“母亲说的这些,我早已想过;但他现在年岁未到,我贸然上门不仅不妥,还会影响他在国子学的学业;等到他出了国子学,您说的这些,我自会想办法摆平。”
平王妃嗤笑一声:“出了国子学?若是他出了国子学,看不上你了,你去哪里筹谋摆平?”
荀弈深吸一口气:“我说了,将来的事情我不能确定,但我一定会尽力去争取;若是他不愿意再和我一道.........那,我自然也不会强求。”
“不强求........呵。”平王妃轻笑了一声:“罢了。”
“你不想说亲,我也不想连累那些好人家的女子,定亲的事情就到此为止;但你马上十七了,身边儿也不能没个服侍的人,还是不成样子。我这次来,专门从府里挑了两个伶俐的丫头,这一个是点翠,外头那个叫怜金,都是一等一出挑的模样,便让她们先服侍着你吧。”
她说的服侍,自然不是做丫鬟下人的服侍,而是........
荀弈皱了眉头:“我心悦子玉,断不会亲近旁人。而且这些年来,府里头的下人照顾我都十分精细;她们既然是母亲带来的丫鬟,又这么伶俐,想必母亲是用惯了的,还是叫她们帮着儿子照顾您吧。”
他态度恳切,平王妃却并没有松口:“下人还是不比枕边人贴心;他傅子玉年岁尚小,又还在念书,想必也不能尽心服侍你;再者说,男子三妻四妾是寻常事,有两个服侍的丫头又不是什么大事。他若是看不惯,等他将来入府了,只管把她们打发了便是。”
荀弈咬着牙压下怒火,站起身看着平王妃:“我心悦他,并不是想让他一辈子在府中做我豢养的鸟雀,而是想与他并肩携手,为苍生谋福祉,为天下定太平。”
“我说此生只要他,便不会要其他任何人,不论身份高低,地位如何,我都不会要。”
平王妃静了片刻,忽然道:“你这一副情圣的样子,真是像极了荀景。”
荀弈浑身一震,错愕地看着平王妃,平王妃却没再看着他,起身向外走去:“这两个丫头我不会带回去,怎么处理你自己看着办;等过了除夕合宫家宴,我就回西北去,往后你想做什么,都跟我再无关系,也不必知会我了。”
点翠小跑着去为平王妃掀了帘子,外头一阵问候声响起,有灯火远去,是平王妃离开了。
荀弈仍旧站在原地,目光瞧着桌上那一册随意放着的书,忽然道:“如果是他,绝不会这样将书随意放着。”
他的心上人喜欢看书,见到他辛苦寻来的古籍,一向是细细看完,再珍惜地收着。
正厅里燃着上好的炭火,暖融融的室内淡香清甜,荀弈却忽然想转身离开,重新回到傅宁那算不上很大,却叫人心安的小院里。
背后传来“噗通”一声,是点翠跪下了:“世子殿下,您有喜欢的人,自然知道与并无情意的人在一起,是何等煎熬的事情;奴婢虽然身份卑微,但在家乡也有两情相悦的人,奴婢不求世子能放奴婢还乡,但奴婢实在担不起服侍世子的重任,还请世子让奴婢做些粗使的活计吧!”
她说完,便向着荀弈重重磕了几个头,铺了毯子的地面并不硌人,她却将额头磕出了血丝。
“你的家乡在哪里?”
荀弈的声音响起,点翠不敢怠慢,连忙回道:“奴婢的家乡在月州。”
“月州?”荀弈道,“月州距离西北,似乎并不相近。”
“回禀世子,奴婢十岁时生母去世,继母看奴婢不顺眼,便瞒着父亲将奴婢卖给了拐子,说要拐的远远的;拐子便将奴婢带到了西北,奴婢幸得王妃看中,才能活到现在。”
“你跟了王妃多久?”
点翠毕恭毕敬:“回世子,奴婢跟了王妃八年。”
“八年。”荀弈忽然笑了一声,“跟了八年的丫鬟送给我,她可真是舍得。”
点翠拿不准他话中的意思,便没敢抬头。
“你今日先去原来的住处歇着,等过了年我母亲回了西北,你便跟着南去的商队,回月州,见你的心上人去吧。”
点翠愣了片刻,终于反应过来了荀弈的意思,眼泪登时就流了出来:“多谢世子,多谢世子!”
荀弈没再继续呆在正厅,径直回了自己的院子。
跟着他的小厮极有眼色,不显山露水地将方才怜金做的事情隐晦地说了一遍,末了又道:“殿下,今日要不要多安排几个人在您院里上夜?”免得有人夜闯世子的门。
荀弈道:“这倒不用。”那个丫鬟即便胆子再大,恐怕也不敢在平王妃的眼皮子底下生事——毕竟平王妃的规矩,还是挺大的。
他走了几步,又对小厮道:“你待会去告诉管家,等王妃走了,就看看有没有南下的商队,给那个点翠一些银子,然后让她跟着去江南的商队回她家去;然后再找几个机灵的丫头,和那个什么金多聊聊,务必给她也聊出一个意中人。”
小厮心念一转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喜笑颜开道:“遵命,小的这就去办!”
点翠是不是真的有意中人,荀弈其实并不在意,只要能找到合适的理由将人送出府,还不让平王妃找到理由责难傅宁,他就无所谓了。至于那个怜金,到时候就按同样的理由,也送出去吧。
今日的风紧,月色却十分宜人。荀弈瞧着池塘中的明月,脑海中想起平王妃今日说的话,眉头却又皱了起来。
他总觉得,今年的合宫家宴,似乎并不会如往年一般太平。?
第58章 -踏雪
今年的除夕比往年都冷,晨起时天色就阴阴的,早饭后便下起了雪。到正午时更是起了疾风,雪粒子打在窗子上瑟瑟作响。
李夫人看着穿着妥当的傅宁披上斗篷,仍旧有些不放心,叫丫鬟取了手炉来:“今日天冷,你在路上拿着暖一暖,仔细再冻坏了。”
手炉外头裹着朱络,又套了一层极好的绒布,里头是上好的热炭,傅宁握在手里,只觉得触手生热,整个身体都是暖融融的。
李夫人瞧着他,却仍旧觉得不够暖,又要叫丫鬟去再拿一条狐狸毛的围脖,傅宁连忙制止了她:“舅母,我只是去京郊接外公回来,又不是出什么远门,这些已经足够了。”
先前老太傅嚷嚷着要去山里看红叶,可红叶落了之后,却最近又迷上了寒雪日垂钓,日日披蓑戴笠徘徊在河边;虽然说着除夕回来,但眼见着都正午了,连他的人影都没见着。
李夫人叫下人去路口瞧了四五回没见人,便知道他铁定是忘了,只好叫了傅宁去接他回来,又怕冻着宝贝外甥,指挥着丫头们翻箱倒柜,折腾了好一会还未放傅宁离开。
即便此刻傅宁说了不冷,李夫人却仍旧忧心忡忡:“可路上风那么大......”
“我关紧窗子就是了。”傅宁笑道,“况且车里头您也备好了大暖炉,还有毡子和毯子,热茶也带了,怎么会冻到。”
李夫人仍旧不太放心,李侍郎恰好走了进来,见着傅宁还未出发,眉头就皱了起来:“再不走,待会儿天都黑下来了。”
李夫人黛眉一拧,就要和他争辩,傅宁便趁着李夫人注意力不在他身上,抓紧时间出了门。
李夫人一向待人宽厚,驾车的车夫也穿着厚实保暖的衣裳,怀里揣着小暖炉,即便是雪天里驾车也不会冻僵了双手,车马行的很是平稳。
从月州跟来的书童和傅宁一起坐在车里,感受着周身融融暖意,由衷赞叹道:“少爷,这比咱们月州的冬天还暖和呢。”
傅宁原本正歪在榻上休息,闻言瞧了他一眼,眉头一挑,目光里尽是戏谑:“暖和?那你下去车外头跑两圈儿吧。”
书童立刻将头摇的拨浪鼓似的:“还是算了,我若是冻死了,少爷您再不给我收尸,我岂不是见不到我娘了?”
“你放心,你若是死了,我不但给你好好收尸,还会让你躺金丝楠木的棺材,嘴里含一颗夜明珠,风风光光送回月州去,保管你的尸身到家之后都栩栩如生。”
书童顺着他的话,下意识想了一下,片刻后才回过味来:“少爷,我不想——咦?”
外头的车夫“吁——”了一声,将车缓缓停下了。
傅宁问道:“怎么了?”
车夫隔着门板,大声道:“少爷,有人拦车!拦车的是——”
他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便来到了车边,有人在车窗上轻轻敲了两记,声音轻柔又克制,似乎是怕吵醒车中的人。
“子玉,是我。”
这个声音是——
傅宁猛地拉开窗子,荀弈的脸便出现在了眼前。
洁白的飞雪中,红衣的少年骑在骏马上,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垂眸看着自己的心上人。
傅宁看着他,心跳忽然漏了一拍,过了一瞬才反应过来:“省之哥哥?”
荀弈这一侧的窗子虽然背风,但外头毕竟寒冷;担心他身子露出来太多会冻到,荀弈又凑近了些:“你怎么这个时候出去,是要去接外公吗?”
此刻两人距离极近,他用词又暧昧,即便两人已经有过更亲密的接触,但傅宁瞧着他,脸上还是不争气的飞起一丝淡红:“嗯,你呢?”
“我出去办点事,很快就回来。”
傅宁这才注意到,荀弈身上的红衣并非是他寻常的衣着样式,窄袖圆领,紧腰横襕,胸前禽鸟振翅欲飞——是文官的官服。
“你不是年后过了春试才离开国子学吗,怎么现在就穿上了官服?”
荀弈不答,却朝着他轻笑:“好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