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
霜明雪又看了他一眼,像是看不懂他一般:“既然没有,又为何要一次次与我对决?”
岳其诤道:“亡父有过在先,我不能失公允在后,胜败由天,唯死战尔。”
霜明雪沉默片刻,叹息道:“岳少侠孝义两全,令人敬佩,不过这场对决,恕我不能答应。”他转身走到桌边,将掉落一地的棋子捡起,摆回先前的局面:“此番来见你们,是我自己的意思,温离本来是不打算把我交出去的。”
岳其诤听他提起温离时,无半分敬意,想到这两年听到的一些传闻,心中越发滋味难言:“你同温离……”
霜明雪并不接话,摩挲着白子,似在苦思。岳其诤于对弈之道略晓一二,自开局伊始,白子便是处处失先,勉强对弈至此,也无甚翻转机会。
却听霜明雪道:“温离向来自负,事事都要掌控在手中,一点不顺他的意,他便要发疯,我不告而别,他纵然嘴上不提,心里必是十分在意,倘若我死在你剑下,只怕他不等找到饮魄剑,便会杀上凌霄门。”
岳其诤心中暗道,我与他实力悬殊,纵然拼死相博,也未必能挣出一分胜算,又何谈将他斩于剑下?不过比起这个,方才他话里提到的另一物什,更令他在意。
“我父亲去世后藏剑地图不翼而飞,是否与阁下有关?”
霜明雪一点头:“是我拿走的。”
这个可能本就在他们设想中,只是苦无证据,才步步紧逼,试探魔教的底线,毕竟以温离的性子,若有饮魄剑在手,只怕早就与武林盟撕破脸了。因他们迟迟没有动作,才存了一丝侥幸,此刻听到霜明雪直承其事,岳其诤大为惊讶,抬手间,连桌上水杯都碰倒了:“饮魄剑是天下第一的神兵,若是落到魔教手中,势必会生灵涂炭,你……把地图给温离了?”
霜明雪替他扶起杯子,又为他倒了一杯水:“若不为给他,我又何必千辛万苦来取图。”
岳其诤脸色铁青,想起他先前那句“还未找到饮魄剑”,起身便要朝外走。霜明雪在他身后道:“是要去召集各路英雄,先发制人,杀上魔教么?”他捏起一枚棋子,气定神闲落下:“两年前老教主阵前暴亡,本是剿灭魔教最好的时机,只消人人拼死,便可让这群魔头彻底消失,但如今魔教仍存于世间,岳少侠可知是什么原因?”
岳其诤停下步伐,但仍不发一语。
霜明雪声音发冷:“是因为他们有私心,铲除魔教固然很好,可比那更重要的,是留下性命享受这之后的名利风光,没有人愿意让别人踩着他们享受快活日子,魔教却是不然,他们心知若不尽力,必是灭顶之灾。两年前岳盟主尚且不能让他们拼死一搏,如今魔教势力已恢复近从前,又有和书维系,岳少侠不过是代盟主,又能用什么理由说服他们打破眼下的太平,跑去送死?”
岳其诤沉默半响,缓缓道:“若无人敢往,吾自当为天下先。”
霜明雪轻敲棋子的手一顿,轻飘飘道:“如果我说,我能帮你呢?”
岳其诤猛然转身,见霜明雪以手托腮,正专注地看向面前棋局,几缕乌发飘飘然垂下,整个人沉静如画一般,让人难以想象方才那句能搅动天地的话是他说的。
岳其诤不太确信道:“怎么帮?”
霜明雪又落下一子:“岳少侠这么问?是信我了?”
“不错。”岳其诤几乎是脱口而出,出声之快,令他心中微有惊讶,不过话已出口,自然没有收回一说。岳其诤做到他对面,又一次道:“我信。”
霜明雪看了他一会儿,轻轻一叹:“可惜,你肯信我,我却不敢信你,在紧要当口,只要信错一次,便能叫人万劫不复。”
岳其诤隐约感觉他话中暗藏隐射,但不知为何,不想去追问,只道:“那要如何你才肯说?”
霜明雪一指他面前的杯子:“我在这里下了毒,不会要你的命,只会让你受制我手,你喝下之后,每两月会发作一次,若无解药,生不如死。”
岳其诤动作行云流水一般,不见丝毫犹豫,抬手饮下,又将杯底亮给他看:“阁下请看。”
霜明雪起身对他拜了拜。岳其诤连忙去扶他:“你这是何意?”
霜明雪道:“家父教导,若遇君子,不可失礼。”他对岳其诤笑了笑:“岳少侠,我信你了。”
他笑起来的样子意外有些亲切之感,岳其诤沉默片刻,道:“烦请赐教。”
霜明雪面前那盘棋局已近尾声,白子腹背受敌,已无生路。
他看了一眼,不无可惜地将棋子放下来,娓娓道:“魔教如今势比当年,江湖武林又无人是温离的对手,各地分舵高手皆已回教,若不能让他们自乱,武林盟绝无胜算。”
岳其诤眉头紧锁:“我们安插在魔教的人倒是提过那里的情形,温离独大,几位长老护法虽偶有不忿,但大事上从无违佞之举,在下愚钝,实在想不到让他们内斗的法子。”
霜明雪道:“这便是我要将藏剑地图给温离的原因。”他深深吸了口气,似在强压心中厌憎:“人人都说,饮魄剑是不世初的神兵,是问鼎天下的宝物,只有我知道沾了那个东西会有什么后果,温离本就是个疯子,那我便让他再疯一些,等他疯得威信尽失,众叛亲离之时,便是一举剿灭魔教的时机。”
岳其诤倒抽一口冷气:“你……此话当真?有几分把握?”
霜明雪道:“明日若是温离敢离众而来,我便有三四分,否则……”他摇摇头,捏着手中棋子,欲落又未落。
岳其诤道:“如今魔教与我们关系紧张,明日各路前辈又都会到场,纵使温离武功再高,只怕也要掂量掂量这一趟走得走不得。”
霜明雪道:“若是如此,少不得要激一激他了,听闻岳少侠身边有个酷吏出身的手下,到时便借来一用。”
岳其诤一点就透:“苦肉计?”
霜明雪点点头:“温离霸道惯了,他的人,他打的伤的,但别人敢动分毫,他是半点都忍不了。”
岳其诤听他语气暧昧,想起先前听到的那些传闻,斟酌着字眼道:“温离行事一向狠辣,混迹江湖多年,从未收过徒弟,按说的确会对阁下看重一些,但一个弟子同个人安危相比……”他不善这些七拐八绕的说话门道,勉强编到这里,实在编不下去了。
霜明雪又笑了笑:“我知岳少侠想问的是什么,告诉你也无妨,温离与我,名为师徒,实则,是情人,从我入魔教那晚便是,至今已有两年。”
第13章 旧事 ……是他强迫你的?
纵然已听过这样的传言,但事实由本人说出,震撼感仍远远超过他的预料。岳其诤只觉好似一块巨石落下,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半响,才艰难道:“……是他强迫你的?”
霜明雪道:“以温离的地位手腕,想要谁不过是一句话的事,自有人替他打点好一切,不消他费半分力气。”
岳其诤虽然品性刚直,却也不是完全不晓江湖上的那些下作手段,闻言心头又是一颤:“……那你后来……也愿意?”
霜明雪淡然道:“拒绝不了,也只能愿意了。”
岳其诤不知道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下,藏了多少残酷故事,也不知他父亲将霜明雪送过去前,是否猜到会有这些,倘若他一早便知晓……
一念生出,只觉愧疚难言,一时连头也抬不起来了,勉强道:“是我们对你不住……”说到一半,自己都觉得这句话太过轻飘飘,配不上无辜之人受的苦,拳头紧握,无法再说下去。
却听面前人“嗤”的一笑:“岳少侠当真心软,你有没有想过,我能对温离用苦肉计,或许也会对你用。”
岳其诤摇头,神色仍旧十分凝重:“我知你是在宽慰我,没人会用这等事说笑,此事终究还是亏欠了你,你若有半分不情愿,只管同我说,这攻心之法,我另外找人就是。”
霜明雪道:“我已筹谋多年,绝不会假于人手,况且……温离并非浪荡之辈,我私下查过,他这些年从未有过耽于情爱之时,想来是只有他选别人的份,没有有心人讨好他的余地,纵然想另寻他人,也非易事。”见岳其诤仍旧愁眉紧锁,温声道:“岳少侠不必太担心,如今温离待我也算有几分真意,否则我又怎敢算计到他头上,只待明日看一看形式再作计较。”
岳其诤勉强答应了:“大局为重,我们的私人恩怨……且待魔教事了再提。”
霜明雪点了点头。
起身之时,岳其诤踉跄了一下,他下意识看杯子,霜明雪道:“放心,水里没毒,我只是在试探你。”
岳其诤全无意外,对他笑了笑:“我原知如此,剑法如心,我听人说过你在灵机大会上的盛况,有那般磊落旷达的剑法,自不会是使毒算计的人。”
霜明雪顿了顿,道:“我说有毒你信,我说没毒你也信,岳少侠未免也太过轻信旁人。”
岳其铮摇摇头:“我并不是谁都肯信,之所以信你,是觉得你像我儿时一个玩伴。”
霜明雪道:“玩伴?”
岳其铮见他神色淡然如常,全无异状,在心里叹了叹。
“他是我师叔的孩子,名叫叶无忧。师叔常年隐居在外,为着师祖百岁寿诞才回来了一次,我与他,也只相处了那几天。我自幼愚笨,开悟就晚,学东西还比旁人慢,快十岁了,连本门入门功法都未学出个名堂。我乃家中长子,日后应当接下我父亲的重任,照顾好一家老小。可我的天赋才干却连小我五岁的弟弟都不如,我父亲嘴上不说,但我知道,他心中是失望的。”
他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霜明雪道:“但你如今已是名震一方的侠客,该你担负的责任,不曾懈怠半分。”
岳其铮声音甚是温和:“你安慰人的语气,也很像他。”
霜明雪目光丝毫未变:“是么?”
岳其铮脸上笑意未散,继续道:“他随师叔回来那日,我还在武场练剑,那套剑法,我练了总也有数百次,却始终不能融会贯通,我知自己愚钝,只能在勤字上下功夫,从太阳初升到黄昏时分,我不曾离开武场半步。师祖名扬四海,前来为他贺寿的人极多,其中不乏其他门派的后生翘楚。
当时有几个半大少年也到了武场,见我一味苦练,却始终不得其法,纷纷笑了起来,其中一人还道‘这便是凌霄门剑法么?我爹爹竟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我一听这话,那是又羞又愧,恨不能从崖边跳下去,又或是找条地缝钻进去,怎样都好,只要不在这里辱没师门。
但那几人年少气盛,见我要走,便拦在我面前,口中还道‘来之前我爹爹让我好好同凌霄门弟子讨教,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现在罢。’说完,便一剑向我刺来。
其实那少年剑法算不上高明,但我当时武艺平平,也没与人对阵过,全然接不住他的杀招,接连躲闪,却始终无法躲开。那少年说是比拼较量,但更像在拿我取乐,虽没下死手,但左一剑右一剑下来,我身上还是多了不少零碎伤口,最后他玩累了,得意洋洋道:‘凌霄门不过如此尔,这样好了,你给小爷磕三个头,小爷今日便饶过你’。
我虽技不如人,但也绝不愿受这等屈辱,愤然回他:‘士可杀不可辱’。那少年冷笑一声,飞起一脚,将我踹向旁边那座一丈高的侠义碑,这一脚他下了十足十的力气,那铁碑又厚重无比,我只道今日难逃一劫,是我的小师弟,在那座写着‘天地众生’的侠义碑前接住了我。”
说到这里,岳其铮平静的声音有了起伏:“谁也没看见他是怎么进来的,许是他身法太快,又或是因为他个子太小。那一年,他只有六岁,与我说话时,尚且要仰着头。可那份沉着气势,只怕如今的我也是比不上的。
他说:‘切磋较量应当点到为止,你下这样的重手,岂是豪杰所为?’
那少年许是豪横惯了的,被个毛孩子说教,面上自是挂不住,口中道:‘小爷不是豪杰,难不成你这臭小子是?好啊,我便来领教你的高招!’说罢,就提剑刺来。他心中窝火,出招也比先前狠辣得多。我是领教过这少年的本事,见此情景,哪里敢接招,当下只想拉着无忧躲得远远的。
却见无忧身形一晃,说了句‘借剑一用’,便迎上前去。要知我惯使重剑,那柄纯钧又是西域玄铁所铸,只怕比他还沉些。不想他竟使得如草木铸就一般轻巧,不到三十招,便将那少年逼得节节败退。最令人惊奇的,是他所用剑法,竟如那少年刚才对我使的一模一样。
那少年追问他怎么会他们门派的剑法。我的小师弟道:‘方才见你使了,便会了’,又问‘被人追打的滋味是不是很难受?’
这话可把我们都惊住了。
听闻数代之前,豪侠孤独寻就是靠着过目即成的能耐,成为武林百年来第一高手。但无忧不过是个小小的孩童,这等天赋,未免太骇人了些。
那少年自然也不信,恨恨道‘定是你这小贼从哪偷学来的,小爷今日绝放你不过!’又是一剑杀来,已换了一套剑法,剑锋凌厉剑影四起,招招都是杀意。
这一回无忧没有迎击,只一味抵挡,但他使出的每一招,都是那少年前一手用过的,这即看即学的本事,我算是信了。拆到最后一式,无忧忽得身法一变,使出了一手新剑招,直将长剑抵至那少年心口。
那少年被抵住死穴,自是满脸慌乱,但这慌乱中最令他惊惧的却是——‘我这套剑法最后一式还未使出,你怎么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