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点,沈嘉半夜都知道了,并没露出惊喜之色,淡淡道:“多谢费心。”
“哪里哪里,举手之劳罢了。”族长看情况也不再多言,赶忙在前带路,引诸位大人去沈嘉祖宅。
沈嘉跟着族长去了家中,发现家里热闹非凡。原来不仅村子口有人迎接,家里还坐着些沈氏长辈们。
见沈嘉进来了,他们这些长辈反而起身相迎,神态和族长一样殷勤。沈嘉看着几位叔伯苍老的面孔,一时感慨万千。
当年他爹去世,这些亲人可没一个人救济他们孤儿寡母,反而在惦记爹爹家产。可如今,却不得不巴结他这个被除了名的晚辈。
“长青,你可算回来了。”堂叔自来熟的笑道,“你还记得我吧?”
“当然记得。”沈嘉毕竟是小辈,将来还要在官场混。在以孝治天下的大梁朝,他也不好直接和亲人们闹翻了。
于是沈嘉便向几位伯叔倾身一礼,算是拜见。那些长辈反倒是不自在了,哪敢真受全礼,全都连连摆手,还一个劲的称赞他。
范大夫摸着下巴,坐在一旁若有所思,心道这场景哪里像是亲人重逢,简直还不如朋友间情真意切呢。
至于尉同知和其他锦衣卫,只负责保护陛下和沈大人安危,绝不理会沈氏之间的弯弯绕绕。
唯有萧翌在旁冷眼旁观,将所有人的表情都记在心中。到底谁心里有鬼,谁坦坦荡荡,他一眼就分辨出来了。
看来,沈氏一族的尔虞我诈,兄弟阋墙,一点也不亚于皇室的夺嫡之争。
果然,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
作者有话说:
啊,良辰美景,气氛正好。奈何萧翌现在身子太弱,啥也做不了。(捶桌!!!)
第159章 忆故人(四)
族长和几位亲戚吹捧了好一阵子,见沈嘉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后,终于识趣的告辞了。沈嘉也懒得和他们客气,连留下吃饭这类话都没说,便送他们出门。
等闲杂人等都散去后,沈嘉终于感到自在许多,可以不用再强颜欢笑了。
“你的亲戚真够烦人了。”范大夫快人快语,把众人的心里话率先说出口了。
“我也很久没有见过他们了,没想到他们,还是那样……”沈嘉说了一半停了下来,将“势利”二字吞回肚中。
算是看在都姓沈的面子上,留最后一点的口德。
但大家都知道沈嘉想说什么,范大夫不愿再戳人伤疤,转移话题道:“长青,你家这么小,我们怎么住得下?”
“是啊。”萧翌也发愁,“虽说你家族长欢迎锦衣卫去村民家住,但毕竟不方便。”
沈嘉想了一晚上,已有了答案。他道:“我想着今天见完亲戚,祭拜父母过后,就去崇安县。那里有客栈,而且也方便巡行视察。”
“对哦,你们还有任务在身。”范大夫差点忘了这一茬。
萧翌也赞同道:“也好。时不我待,还是尽早去周边巡视吧。”
再者,留在这个虚伪的沈家村,徒增悲伤,有何意义?
三人一拍即合,吃过午饭后,范大夫和锦衣卫们在屋内休息,萧翌则陪着沈嘉,去他父母坟前祭拜。
萧翌和沈嘉都换了身素色的衣服,带上纸钱、蜡烛等祭拜用品。他们沈氏祖坟都在南边荒坡上,两个人避开人群,专挑小道,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达目的地。
越是靠近祖坟,沈嘉越是担心,他已经十几年没来了。恐无人祭扫,坟茔杂草丛生。
然而二人到那边一看,坟墓整洁,墓碑也擦得干干净净。没想到沈氏族长如此上心,连这里都记得派人打扫了。
沈嘉跪在墓前,哽咽道:“我不孝,多年未曾祭拜双亲。今日短暂一祭,又不知何年何月能够再回来了。”
沈嘉在京做官,家中有无嫡亲。福建老家的事情,他确实是分身乏术。
萧翌在旁安慰道:“祭祀不过是寄托哀思的一种方式,只要父母恩情常记心中,心意到了即可。”
沈嘉点点头,点了纸钱在坟前烧了。萧翌在旁跪下来,也准备插手烧纸叩拜。
“你可是皇帝啊,怎么能跪下?”沈嘉慌了,急忙拦住萧翌,想要扶起他。
萧翌拒绝搀扶,反而说道:“长青,我今日不是以皇帝身份来的,我是以你的……相公。”
沈嘉一听这话,手微微一顿,脸一下子就红了。他回头看了眼父母的墓碑,低声道:“瞎说什么?”
“除了没有成亲,我们哪里不像是夫妻了?”萧翌反问道。
“但……我才是你的相公。”沈嘉瞪了眼萧翌,不服气的看着他。
“好吧。”萧翌无奈妥协了,在沈氏夫妇墓前,他给他们的儿子留点面子吧。
萧翌一心一意的烧着纸钱,沈嘉觉有些三心二意了。他望着萧翌的侧颜,心道自己何德何能,竟能得一国之主如此相待。
即使是大梁皇后的母族,也从未有人得到过如此礼遇。毕竟哪朝哪代,都没有皇帝跪拜皇后父母的例子。
但沈嘉知道,他们之间相处时,萧翌并没有把自己看作皇帝。
他对沈嘉,从未有过仗势欺人,以权压人之举。
果然范大夫说的没错,只有他才能让萧翌自降身份,让二人处于一种平等的关系中,如同平民夫妻一样和谐相处。
两人烧完纸,又端端正正一起三叩首,仿佛真如夫妻那样,给父母跪拜。等沈嘉拉萧翌起身时,心中还有些恍惚。
没想到,他竟然愿意跪拜祭祀自己的父母。
回来的路上,沈嘉问道:“你最后在墓前,默念了什么?”
萧翌愣了愣,淡淡道:“对二老说,让他们放心,你在我这里很好。只不过……你们这一脉,恐怕要绝后了。”
“我不在乎。”沈嘉急忙道,“我想,我爹娘也不会在乎的。”
“其实,自从木槿怀孕后,我……”
沈嘉知道萧翌又要说什么,急忙堵住他的嘴,“我不需要孩子,你也别说什么拖累我这类的话,我不想听。”
萧翌移开沈嘉的手,“好了,都见过你父母了,我还能说什么。真不知道咱们俩,算不算是孽缘?”
“孽缘就孽缘,只要我和你能在一起,我就欢喜。”沈嘉坚决道。
萧翌不再纠结这个话题,转而问道:“对了,你在你父母墓前,念叨了什么?”
“我对他们说,我在京城一切都好,认了两个妹妹,还找到了良人。”沈嘉说着看了眼萧翌,继续道,“我请求爹娘在天上保佑你,健康长寿。”
真是朴素又简单的愿望,但对于萧翌来说,却是奢求。他淡淡道:“怎么不让他们保佑保佑你?”
“我现下就很好,没有什么可求的了。”沈嘉说道,“微明,我爹娘都是很善良的人,他们在天上,一定会祝福我们的。”
说罢,他轻轻拉住了萧翌的手,萧翌没有挣扎,慢慢的回握住。
二人彼此早已心意相通,唯一能拆散他们的,只有寒毒。
沈嘉不由回忆起了庶人萧竖的话——寒毒,是世上最恶毒的毒药。
傍晚时分,萧翌一行人收拾好了行李,准备离开。族长得知后,一脸惋惜,拉着沈嘉的手恋恋不舍道:“这才刚来,怎么就要走啊。”
“我有公务在身,不能久留。”沈嘉冷冰冰的说道。
一句公务在身,让族长再无挽留的余地。他只好讪讪道:“是啊,朝廷的差事要紧。要不……一家人吃个饭,再走吧?”
现在,族长承认他是沈氏的家人了,但沈嘉却道:“我已不在族谱之上,祭拜完父母,就算是一家人见过面了。”
在沈嘉的心中,所谓的一家人,是父亲母亲和他自己。
或许现在,还加上萧翌、木棉和木槿。
“呃……长青啊,你还在怨我?”族长尴尬道,“我也是被你的堂叔他们蒙蔽了,这才做出错误的决定。不过自你中举,我早就把你的名字,写回族谱了。”
“那我还要多谢您,准许我重入族谱了?”沈嘉讥讽一句,看旁边没什么人,便直言道,“我已经不是不懂事的孩子了,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往日恩恩怨怨,我也不想再提。但你们曾对我们孤儿寡母不理不睬,曾把我除名。那么,今后也别想借我的名号,在福建耀武扬威。”
沈嘉的话,令族长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红。他看着正当壮年的沈嘉,明白自己已无法像当年一样,将沈嘉随意揉搓捏扁了。
“我说你怎么突然回来,原来,是为了和我们一刀两断的。”族长终于褪下了虚伪的假面具,露出了真容,“沈长青,我们也不指望着你能庇佑沈氏,恩荫后代;只求你不要祸害家族就好。”
图穷匕见,这次算是把话彻彻底底的说清楚了,也把十几年的恩恩怨怨算清楚了。沈嘉听后也笑了,“放心,只要你们没错犯法之事,我不会无缘无故的为难你们。”
至于亲情,早已消散在岁月里,再觅不见……
第160章 满江红(一)
天微微擦黑时,沈嘉带领着所有人,终于到达了崇安县。这里还算是较为繁华的县城,至少吃住的地方到处都有。见天色已晚,沈嘉便带他们随意找了个客栈,先安顿下来,凑合一晚。
连着两天骑马奔波,沈嘉感觉自己身子骨都快要被颠散架了。他一进房内,直接瘫在床上了。萧翌看他这副样子,取笑道:“你的武功白练了?”
“别提了,还说天天去泅水,结果这两天连马步都没扎。”沈嘉打着哈欠说道,前言不搭后语的又说道,“明日我们先去县衙,估计今晚当地的知县就知道我们的行踪了。”
“你沈阁老来福建,谁人不关注?”萧翌笑道,“而且我们一行人骑马过来,那么扎眼。”
“我还想去祭拜一下我的私塾老师,再去老师家拜访,也不知师娘好不好。”沈嘉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没声了。萧翌定眼一看,人已经睡着了。
看来这两天忙忙碌碌的,是真累了。
不仅身累,心更累吧。
虽然萧翌没听到沈嘉和那位族长最后说了什么,但临别时二人的脸色都不太好。估计,是摊牌了。
这样也好,说清楚了,不用再挂着虚假的笑容,假惺惺的应付了。只不过在以宗族为重的大梁朝,沈嘉的行为,恐怕不会被大多数世人认可。
萧翌心疼沈嘉,微微叹了口气,替他脱了鞋,又轻手轻脚的给他取了外衣,让他睡好。
第二日,沈嘉穿上官服,带着萧翌和锦衣卫去了县衙。而范大夫则留守在客栈,等他们回来。
然而当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到了衙门,却发现门口无人迎接。尉同知见状,立刻派人下马去敲门,敲了好一阵子,才有个当差的衙役开门,一副懒洋洋的样子。
沈嘉一皱眉头,问道:“你们知县大人呢?”
“您是?”衙役眯着眼瞅着沈嘉的官服好像是一品大员的服饰,顿时清醒了,磕磕绊绊道,“大大大大人,您您您恕罪恕罪。我们家大人去海边了,不在衙门里。”
知县不在县衙?沈嘉和萧翌对视一眼,二人颇感新奇。于是沈嘉又问道:“何时回来?”
“这不好说,要不这位大人您里面请,我这就派人去叫吴大人。”
“好。”沈嘉下马,带着众人登堂入室,去衙门大厅里喝茶了。
一路走来,沈嘉打量着县衙破旧又冷清,发现里面杂役很少,也没见到衙门的其他官员。那名衙役带他们去大堂后,又去后衙翻箱倒柜的找来一套茶具,端来给贵人们上茶。
沈嘉尝了一口,微微皱眉。这茶是陈年的,而且品质也不好。他纳闷道:“你们家大人,平日里就喝这个?”
“是。”衙役说道,“我们这里地方穷,怠慢了各位,见谅见谅。”
“算了,我们在这里坐会儿,你下去吧。”沈嘉放下茶杯,对他说道。
等衙役退下后,尉同知也识趣的带着锦衣卫去外面守候。沈嘉悄声对萧翌道:“这位吴县令,还真是个奇人啊。”
“你以前在这里读书时,父母官是这位吴知县吗?”萧翌问道。
“不是,以前那位贪腐,估计早就被罢官了。”沈嘉说道,“而这位新知县,要么我得罪过他,故意晾着我?要么,他是个刚直不阿的主儿?”
萧翌对此推测未置可否,端起陈茶津津有味的喝着,“此人,有点意思。”
二人干坐了半个多时辰,还没有等来吴知县。沈嘉闷闷道:“早知如此,还不如先去万老师家拜访,顺便还能打听打听吴知县的消息。”
可惜,他本以为吴知县会像自己家的亲戚一样,堵着他、监视他、巴结他。没想到,人家根本就不搭理,或许都不知道内阁阁老来崇安县了。
绝,太绝了。沈嘉当上内阁次辅后,还是第一次吃到闭门羹。
不过他倒不在乎坐冷板凳,只是担心萧翌,故而内疚道:“微明,害你喝着冷茶,陪我干坐着。”
“无妨。”萧翌看向清茶,“这样的茶,我也是第一次喝,就当品尝人间百态了。”
两人又坐了一个时辰,这么苦涩的茶都喝光了,那位传说中的吴知县才姗姗来迟。
只见一位身穿布衣的黑瘦中年男人走入了正堂。他的裤脚挽起,脚踩草鞋,鞋上还沾着泥土,衣服也打湿了一大片。乍一看,还以为是个农民。
直到那位衙役引着黑瘦男人过来,沈嘉才知道这位就是吴知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