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王萧逸吼了一半,看清举着弓箭的人是顾玖,瞬间哑火。
顾玖将弓箭扔给侍从,用丝帕擦了擦手,从无咎手中接过他的麈尾。
这时,被赵王的侍从阻挡在外围的人才反应过来,纷纷拍手称快。
“好箭法!”
“不参加曲水流觞,还赴什么雅集?总算有人还了我一个完整的上巳节。”
“射得好。”
“这是谁家白玉郎?”
“那位公子是谁?我看他射箭,都想弃笔从戎了。”
“你们看那边的马车,白旄黄钺,他就是专主征伐的清河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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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只见一个满身清贵的弱冠公子,长身玉立。一袭白衣,遥映山巅冰雪色。他的手形很美,手指修长白润,和麈尾扇细长的象牙柄一样没有一点瑕疵,仿佛镀了一层清泠泠的白光。
随着他一步步走近,如云的衣袂,轻鸣的环佩,淡雅的衣香。惊艳了耳目,醉了唇舌。
“请恕在下孤陋寡闻,这洛水之滨,什么时候变成了殿下的私人林苑?”
顾玖的声音不大,不疾不徐,好似在说笑。
赵王却怕得要命,连忙让人撤去屏障。神色恭顺地请顾玖一行人入席。
等秦博士坐定,顾玖才入座。
侍者送来酒水和小菜,主菜是一道就地取材的鱼脍。鱼非常新鲜,片得像纸一样薄,雪白的鱼脍上点缀着红的鲜果、黄的姜片、绿的香芹、青的葱丝,酱料香浓,颜色搭配十分诱人。
顾玖尝了两口鱼脍,又在曲水流觞游戏中作诗一首。
然后,他又发病了。
顾玖这病,一向来得突然,让他猝不及防。
第11章 雅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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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口一阵隐痛,顾玖淡定地伸手入怀,摸出一只小巧的玉葫芦,取了一粒红色的丹药含在口中。
时下流行寒食散,名士服食丹药也很常见,所以并没有人看出异常。
秦博士为顾玖引荐了一个名士,姓傅,这位傅先生所学颇杂,堪称博古通今,性子也温吞。如果不出意外,清河公的主簿一职,非他莫属了。
顾玖面不改色,非常隐晦地朝无咎打了一个手势。
无咎常常应对这种突发状况,立即会意,下去布置了。
顾玖继续和傅先生谈论古今英雄,频频对饮,一壶清酒很快就见了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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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案上的酒菜,萧衡一口都没有动。
他自幼寄人篱下,太后小杨氏的仁寿宫,什么山珍海味都是寻常,只是他并不喜欢,因为会摆在他面前的,通常是赵王萧弈挑剩下的残羹冷炙。
这些酒菜,是萧弈的侍从送来的。萧弈还用一种轻蔑的眼角余光斜瞟着他,好像在说:你本不配享用这些东西,看在清河公的面子上,便宜你了。仿佛给清河公当男宠,还是他高攀了。
萧衡慢慢地打开点心盒子,就是在太学门口,顾玖去五芳斋替他买的那一盒小食。
这些小食也算精巧,五味脯切得方方正正,腌得入味。每一块芝麻酥都做成梅花的形状,香脆可口。不过,其实比不上仁寿宫的点心。
但这是专门给他准备的小食,心意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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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水流觞的游戏,已然接近尾声。
顾玖这个小圈子,一共二十多个人,有出身世家、喜欢附庸风雅的文艺青年,也有位高权重不差钱,依然要趋炎附势的豪门贵戚,还有以诗赋、文才享誉天下的名士。
羽觞顺着弯弯曲曲的流水徐徐漂浮,停在谁的面前,谁就得饮一口酒,再赋一首诗。
即兴赋诗,本来没有特定的题目,但当羽觞卡在顾玖的面前,在水中打着旋儿的时候,众人纷纷起哄,让顾玖作一首“老翁焚香”。
只因顾玖新结识的这位傅先生,今日出尽了风头。傅先生看起来十分老相,才三十一岁,额头上就已经有了抬头纹,两鬓微霜,看着倒像五十多岁的人。他喜欢焚香。
顾玖一笑,潇洒地饮了酒,张口就来:“斜霏动远吹,暗馥留微火,心事共成灰,窗间一翁坐。”①
又吟完一首诗,顾玖优雅地作揖:“诸君且尽兴,酒意有些上头了,在下去缓一缓。”
二十多个人,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即兴发挥,创作一首诗。还有三个人连一个完整的句子都没憋出来,被罚酒三斗。
顾玖不紧不慢地远离了人群。
萧·小尾巴·衡将点心盒子封好,揣进怀里,自觉地跟上。
众人都以为清河公不胜酒力,去醒酒了。就连秦博士和傅先生也没有在意。
几个纨绔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还碰巧踩了萧·小野猫·衡的尾巴。
“那个跟着清河公的小郎君,莫非就是……”
“这还用猜,雅集的诗作都整理出来了,攸之有一句‘小桃未开匀’,你细品,是什么桃没开匀呢?”
“嗯嗯,玉桃,又白又软又弹。”
另一名纨绔公子发出了猥琐的笑声:“这小郎君很会讨巧,他采了并蒂的芍药花,直接往攸之的心口插。”
“哇,这么会调情的可人儿。”
“清河公艳福不浅。”
萧衡被这几个纨绔刺激到了,又开始闹小别扭,自个儿跟自个儿过不去。刚才,他鬼迷心窍,当众给顾玖送了芍药花。更让他羞怒的,居然不是错把传情之物送给了顾玖,而是顾玖显然不肯要他精心挑选的芍药花。
他也知道,这怒火来的毫无道理,但顾玖就这么瞧不上他吗?
先前,他被捆住手脚,强行送上床榻,虽然羞耻,但至少说明顾玖对他有那种意思。
可是现在,他隐隐有一种感觉:顾玖巴不得他立刻消失,越远越好。这比顾玖想轻薄他更让他愤怒。
这番小心思,当真是九曲十八弯,千回百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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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玖和萧衡一前一后地走着。
将将离开众人的视线,顾玖就发出一两声轻喘。声音也带了一丝低低的磁性:“阿鸷,你先去别处玩耍,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他随身携带的丹药,并不能根治他的病,但可以有效地缓解症状。只是有那么一点点副作用——会让他进入一种类似于小动物发情的状态。
在不吃丹药,然后五步一咳嗽,十步一咯血,随时来个玉山倾倒;和吃丹药,渐渐全身发热,情绪一激动、或者走快一点就喘息不定,可能会忍不住调戏人,这两者之间,顾玖选择了后者。
他的意志力还算过得去,除了穿书后第一回 发病,他毫无准备,当众吐血,吓坏了文武百官。后面几次,他都是及时服药,然后一个人待着,坚决不像原主一样四处祸害美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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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萧衡终于看出:顾玖有些不对劲。
他一边走,一边将衣带扯乱了,口中偶尔溢出一两声细细的喘息,喘得萧衡一阵心烦意乱,连呼吸也停滞了一瞬。
萧衡心里还是别扭,他犹豫了一下,才问:“你没事吧?”
顾玖不理他,也没回头,又走了两步,手中的麈尾扇忽然坠了地。这权臣斜倚着一株杏花树,身子缓缓地软倒。
萧衡有些无措,迟疑着走过去,抓住顾玖的衣袖,想把人拽起来。
顾玖先是迷迷瞪瞪的,被萧衡一拽,眼神陡然冷锐了一瞬,用力甩开小狼崽。他一时没控制好力道,自身也失去平衡,倒向另一侧。
萧衡被他摔了一个跟头,天旋地转之间,看见一道黑影横移三丈,接住了那团白云。
顾玖闭着眼,过了片刻,没感觉到躯体和地面碰撞的疼痛,反而被什么人用手掌托了一把。
一刻也不早,一刻也不晚,无咎飞掠而至,扶着他的腰,轻轻地将他托起来。
“公子,无咎来迟了。”
顾玖紧绷了脊背,看清是无咎,又放松下来,主动攀到无咎的背上。
“没有,你来得正好,背我回去好不好?我有点困,想睡一会儿。”
无咎怕庠,缩了一下脖子。缓缓呼出一口气,认输了似的,把顾玖背起来。
萧衡觉得刺眼,顾玖刚才非常警惕,连衣袖都不肯让他碰一下,却和侍卫统领撒娇。
他缓缓俯身,捡起地上的麈尾扇。闭了闭眼,眼睛再睁开的时候,所有的阴郁都消失不见,甚至有几分腼腆地捏着衣角,再次跟上去,当起了小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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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咎背着顾玖去了向阳的坡地,在那里,有清河公的侍从提前搭建好的锦帐,帘幔重重,守卫严密,不会被人窥探。
无咎把顾玖放在软榻上。
萧衡替顾玖脱掉鞋袜,这人的脚白得近似透明,足踝堪盈一握,足弓弧度柔美,握在掌心里居然会打滑。
顾玖似乎不太清醒,一个劲儿喊热,把衣襟扯得凌乱不堪。
无咎去打水。
才片刻没盯住,顾玖就迷糊地一翻身,从软榻上滚到了地毯上。
他掉下来的那一刹那,腰肢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折叠,完成了一个难度极高的侧滚翻。
萧衡吃了一惊,眼底闪过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这真的是男人的腰吗?看起来好软,也好细。
无咎也有些异样,默默地把顾玖扶回软榻上,这一次,努力让公子远离卧榻的边缘。
无咎很小的时候,就和家人失散,被顾老爷子捡回来,当亲儿子一般养大。所有衣食器物,但凡顾玖有的,他也都有一份。
顾玖自幼体弱多病,顾老爷子请来天师道的天师,教儿子吐纳养生的功夫。
无咎也跟着一起学。他天赋异禀,习武又勤奋,十几年如一日的勤学苦练,算得上一流高手。要说有什么弱点,那就是他特别怕痒。顾玖每次发病,不服药让无咎揪心,服了药又特别手欠,总挠得他背上到处痒痒,心情暴躁,想揍人。
无咎圈着顾玖,不让他乱动。
萧衡取了一盆凉水,把巾帕沾湿,替顾玖擦拭着额头上的细汗。顾玖呼出的热气,徐徐地吹拂在他手上,一种难以形容的奇怪的酥麻沿着手背一直蔓延到心口。萧衡忽然也有点热。
无咎:“你流鼻血了。”
侍者送来了汤药,是专门缓解那丹药的副作用的药。
无咎试了试汤药的温度,自己先喝了一口。才端给顾玖。
顾玖没骨头似的歪着,一碗药灌下去,眼尾一片湿红,翻身向里,背对着他们睡了。
无咎将纱幔放下来。
如烟似雾的轻纱笼着那人侧卧的身影,曼妙的起伏,朦胧得让人迷惘。
萧衡唇上一热,刚止住的鼻血又涌出来,他仰着头,按着鼻子,有些分不清,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顾玖。
在太后小杨氏的仁寿宫,“清河公来了”这句话,和“狼来了”是一个意思。小宦官看见顾玖,那反应,就像大白天的活见了鬼。
在太学,博士祭酒和那些博士好像都挺欣赏顾玖的。
在雅集,顾玖射箭,威风八面。顾玖赋诗,众星捧月,他隐隐是那一群纨绔的领头人。
此刻,这人又变成了一个需要被人小心呵护的病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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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玖睡了一个时辰,醒来以后,感觉一身轻松。
丹药的副作用有一点严重,他神智不清的时候胡乱拉扯,身上的白縠衫已经不成样子。好在无咎早有准备,一套一模一样的白縠衫正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枕边。
他好像摸到了一点点发病的规律,每当他食用鱼、虾、螃蟹之类的东西,就会发作。
顾玖换上新的白縠衫,正在束发,一个崔家的小厮前来禀报,说崔璟被一个女郎用马鞭打下了洛水。
“人在哪里,捞起来没有?”
顾玖现在只关心这个问题。
青衣小厮:“捞起来了,就是我家世子没带替换的衣裳,让我来借一套。”
这还真是找对人了,顾玖光备用的衣裳就带了好几套。
崔家的锦帐中,崔小世子裹在一团被子里,湿漉漉的头发还在滴水。
“伯珪,你没跟屈大夫喝杯酒再上来吗?”
“屈大夫没有酒,凉水倒是管饱。还有小鱼小虾米馅的粽子。”
顾玖笑眯眯地拿了汗巾子,帮小世子擦头发。
崔小世子突然开始打喷嚏,还一连打了三个喷嚏。
顾玖用衣袖挡住脸,幽幽道:“真有点嫌弃你了。”
崔璟扯住他的胳膊:“别啊,你马上就有弟妹了,开不开心?”
“哪个?把你打下水的荀家女郎?”
“对,我跟你讲,她可中意我了,送我芍药花,还陪我在洛水边来来回回地转圈子。”
“中意到一鞭子把你抽下水?”
“误会,这都是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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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他们一到洛水边,崔璟就注意到一个女郎。
一大片姹紫嫣红、莺莺燕燕、蛾眉粉黛、花花草草之间,有一个女郎和别人都不一样,她穿着男装,淡扫蛾眉,握着精美的马鞭子。
崔璟找机会接近女郎,
这女郎有点小迷糊,居然不小心绊了崔璟一下,手足无措、结结巴巴地道歉。
原来,她是荀六娘,荀家旁枝的庶女,一个单纯活泼,喜欢击鞠的姑娘。
晋人崇尚率性,有面若敷粉,喜欢穿女装,顾影自怜的名士,也有身长八尺、整天光着膀子打铁的名士。出现几个身穿男装,爱击鞠的仕女,也很正常。
他们相谈甚欢,互赠芍药,眼看太阳就快落山了,还是依依不舍。
分别之前,崔璟忽然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六娘,你定亲了没?没有定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