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诗青白日里在僧房内抄阅经书,晚上则是披着被子坐在窗户前,茫然地望着天空,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往往到次日清晨鸟鸣声响起时,他才会疲惫万分地从梦魇中惊醒过来。
周玉然来找过他,希望他能回周家,但屡次被他拒之门外,铁了心要在这里当和尚。
入冬后的某一天。
空气湿冷,飓风平息,四周一片静谧,鹅毛般的雪花在院子里翩然起舞。
突然,一声清脆的马鸣响彻整座山谷。
苏诗青起身打开房门,来到寺庙前。
远远地,他看到一名身系水色披风的男子跪在佛坛前参拜,头上落满了雪花,在静谧的空气中,浑身散发着神圣的肃穆感。
他出神地望着那那名男子,以为是仙,便不自觉地靠近。
直到看清楚那人的脸庞后,才惊觉不是仙,而是邵二雪!
苏诗青黑白分明的眼睛,瞬间被晶莹的泪花润湿了。
邵二雪静静地起身,墨色的发带随风而起,擦过淡色的薄唇,他眉眼淡然,神色自若的等着小侍前去通报。
寺院的墙,白色的积雪,带着仙意的邵二雪在那一刻全都进入苏诗青含泪的眼帘中。
“寒夙兄。”
他在邵二雪的身侧轻声呼唤。
邵二雪转过身来,以为看错人,露出惊异的神色。
阳光下,苏诗青的脸依旧如桃花般迷人,可是身上的僧服却让邵二雪觉得无比疼惜。
相视片刻后。
“你还好吗?眉生。”
邵二雪关切地询问,声音微微颤抖。
苏诗青将目光转向别处,脸上闪现出挫败的神色。
邵二雪发现他灰暗的眼眸并不是因为激动而颤抖的,相反,从那里面透出来的,竟是黯然和卑俗。
他伸出手,想要将苏诗青拥入怀中,可是犹豫再三后还是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地握了握。
“对不起眉生,我来晚了,你是不是受了很多苦?”
苏诗青努力控制着自己的眼泪,摇了摇头。
得知有贵客到访,方丈亲自出来迎接,然后将邵二雪请至禅房。
寺庙里的禅房极其简陋,里面只摆放着一床,一被,一桌,一椅,一灯和一茶具,仅此而已。
方丈沏茶时,邵二雪看到挂在他身后墙上的《山寺》立轴书画,随即称赞道:“几笔勾勒似云锦,点墨绘出心中情,大师,此画意境甚妙。”
“施主谬赞了。”方丈笑了笑。
“大师,在下此次前来,恐怕须得在贵寺中叨扰两日。”
“无妨,施主不嫌弃鄙寺简陋就好。”
“多谢大师。”
从禅房里出来后,邵二雪迫不及待地去找苏诗青。
苏诗青穿着厚厚的棉衣,戴着黑色僧帽,和邵二雪一起并肩走在寺庙中。
因为人烟稀少,院子里厚厚的雪地几乎没人经过,故而一个脚印也没有,到处是纯洁的白皑皑一片。
苏诗青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询问。
“寒夙兄怎么会来这里?”
邵二雪缓缓停下,看着他说道:“实不相瞒,我是收到周玉然写的信才来的。”
苏诗青非常惊讶:“周玉然写的信?”
“他在信中提到你手受伤的事,还有揭傲……”邵二雪斟酌一下,继续说道,“他无法劝说你,所以才写信托付给我,想让我再劝一劝你。”
苏诗青情不自禁地抬手压着左胸。
“原来是这样……”
他竟然不知道周玉然还为他做了这件事。
邵二雪看着他布满疤痕的手,心中一痛,蹙眉道:“你的手恢复得怎么样了?快让我看看……”
苏诗青下意识地将丑陋的双手掖至身后。
“已经都好了,只是没办法再像以前那样作画,所以……我把笔封起来了。”
他原以为邵二雪会责骂他,但是邵二雪没有,只是一脸的释然。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你若是能够真的放下一切,从此青灯伴古佛也挺好。”
至少不会再因为这些世俗的东西而感到痛苦和迷茫。
苏诗青诧异道:“寒夙兄没有对我感到失望吗?”
邵二雪笑着摇头:“我替你感到欣慰。”
苏诗青没有想到邵二雪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之间心里五味陈杂,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时。
寺庙里传出悠长的钟声,仿佛敲在两人的心脏上。
邵二雪勾起苏诗青的伤心事,因此轻声道:“天气寒冷,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
“好……”
苏诗青艰难地挪动步子走下台阶,铺满积雪的台阶底下堆积着厚厚的褐色树叶,踩起来异常松软。
走到僧房前,苏诗青指着自己的隔壁说道:“寒夙兄,今晚你就在这间僧房里休息吧,那里应该已经准备好被褥了。”
“好,那你也去回去休息吧。”
邵二雪朝他点点头,打开房门时又忽然停下来,转过身对他说道:“对了眉生,我应该是明日下午离开。”
“这么快?”
苏诗青受惊般的目光中,透露出一丝犹豫之色。
说实话,他心里很希望邵二雪能够留下来多陪他些时日,因为已经很久没有人和他说过这么多话了。
“营造司事务繁忙,还有许多事等着我回去处理,更何况我已经知道你在这里过得很好,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邵二雪不远千里的赶回来,就是为了确定他过得好不好,想到这里,苏诗青的眼泪在眼眶里不停地来回打转。
“风很大,别待在那里了,快回去吧。”
邵二雪说完转身走进僧房内,将门掩上了。
“寒……”
门外的苏诗青感到一阵难堪的沉默,而门内的邵二雪眸子里却透着一丝不舍的情绪。
一道门,隔开了彼此的心。
苏诗青走回僧房,突然,松枝上的喜鹊飞落别处时掸下的雪花飘落下来,擦过他的脸颊,除了觉得凉外,似乎还有什么东西郁积在心中……
第67章 遁入空门
冬夜沉寂。
璀璨的星河在人间碎了一地的光芒,撒下淡淡的思念,浮现出幽幽的伤愁。
苏诗青待在房中抄写经书,笔下的墨汁浸入纸中,他突然感觉自己还不如这些墨汁。
墨汁尚有纸可容,可他却仿佛已没有容身之所,即便是在这座寺庙中。
隔壁传来细微的声响。
炭盆发出的爆火声、邵二雪轻放物体的声音、脚步声、落座声、翻阅书本的声音和小侍的说话声,几乎都听得一清二楚。
苏诗青心乱如麻,经书已无法专心抄写,索性躺到床上,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漫天星辰仿佛看穿他纷扰的心事,将他带到了诡谲的梦境中。
梦里,到处都是漆黑一片的幽暗。
他感觉到似乎有一股强大的吸力正在将他往隔壁的房间里吸过去。
一缕清冷的星光迎头照来,显现出邵二雪那未着寸缕的俊美的身影。
邵二雪那渗透出汗珠的锁骨处肌肤,扩散着氤氲的光茫。
迷人的微笑就像一缕清风拂过苏诗青的心灵,明亮的眼睛勾起无尽的思意,泛着浓浓的情波,牵引着苏诗青一步一步走去。
走近时。
邵二雪身上散发出的淡淡香气,令苏诗青情不自禁地深嗅了一口。香气带来黯然魂消的感觉,他沉醉一般地倒在邵二雪结实的怀里。
邵二雪低头凝视着他,眼神里透着欲念的幽光,像刚被湮灭的黑炭一样深沉。
他的薄唇落在苏诗青的眼睛上,又来到他的鼻尖,弄得他心痒痒的。
最后微凉的唇贴上了他的唇,轻轻的含住,细细品味。
苏诗青微怔,喉间一动,忍不住抬眼去瞧邵二雪的脸。
星光暗淡,隐隐绰绰,苏诗青看到邵二雪在笑,心里一柔,也跟着笑了起来。
邵二雪温柔的纠缠着他的舌,胸膛格外的柔暖。一双手攻城略地般的抚过他的背、腰……而且越来越急躁。
苏诗青喘息着,下腹传来酥麻的感觉……最终,邵二雪进入了他的身体……
所有的一切都亦真亦幻。
苏诗青在邵二雪满怀深情的攻势下,身心仿佛重焕生机。那些不为人知的欲念与情愫,正在悄然地释放着,缓缓地将他推向高潮……
“啊……”
畅快淋漓的释放之余,苏诗青赫然从睡梦中惊醒。
他发现自己依然睡在床上,只是身下的欲望因梦境而高涨着。
他不禁脸红了起来,为自己感到深深的羞愧,甚至觉得对不起揭傲。
没想到每日断念断欲,吃斋念佛,竟然还会做出这种梦,而且还是跟……邵二雪!
这只是一场梦!
他只能这么安慰自己,然后赶紧起身点灯,继续抄写经书。
翌日清晨。
早课过后,寺庙里迎来一位带着行囊的风尘仆仆的香客。
此人双目深陷,穿着灰色道袍,胡须上沾满了雪。他恭敬地对着佛像行了跪拜礼,然后对方丈说明来意。
原来他叫王守礼,行囊内是他刚刚过世的老母亲的骨灰,他的母亲生前是个虔诚信佛之人,因此交代他死后要将她的骨灰放在寺庙内,这样才能终日与佛为伴。
临走时,王守礼声泪俱下万分不舍,说自己无法忘怀母亲,连母亲的一张画像都没有。
邵二雪听到后,便对他说道:“王大叔,能否让晚辈为令堂画一幅肖像画?您也好带回去留个念想。”
王守礼止住哭泣,诧异地看着他:“公子未见过鄙人的母亲,如何画得出来?”
“晚辈虽不曾见过,但可以根据王大叔您描述的令堂尊容,将肖像画出来。”
王守礼惊喜地抹着泪。
“这真是太好!那就有劳这位公子,鄙人先在此谢过了!”
“王大叔不必客气,请稍等片刻,晚辈准备一下纸笔。”
苏诗青对于邵二雪的这一举动,感到意外,又感到有些兴奋。浓密的睫毛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起来,明亮的双目仿佛清晨时分带有露珠的花瓣一样清澈。
僧人和小侍帮邵二雪准备好桌案和笔墨纸砚,王守礼便开始描述自己母亲的面容。
“鄙人的母亲年已七旬,满头银霜,双目细小深陷,脸上饱经风霜,布满皱纹,特别是眼角,笑起来的时候好似菊瓣……她的手只有薄扇那么大,时常拄着一根油光的竹拐……”
邵二雪根据他的描述,构思好后,手中的笔开始在宽大的画纸上熟练的游移,几乎是毫不迟疑的将肖像的轮廓呈现在众人面前。
仅凭寥寥数语就要画出从未见过的人,这需要作画之人的功底非常深厚才能做到。
苏诗青心有灵犀的为他准备不同的画笔和颜料。
大约用去一炷香的时间,邵二雪终于把初稿描绘在的画纸上。
接下来就是根据王守礼描述的细节来进行修改,然后再画出精致细密的肌肤纹理和毛发,最后用不同的颜料进行上色。
苏诗青发现邵二雪的画技比以往更加精湛,也更加令人叹为观止,究竟是经历了怎样的磨炼才能画出来的啊?
无论何时,他总能被邵二雪吸引。
他痴迷的看着邵二雪的一举一动,不自觉在他的身后偷偷观察起来,清俊的眉,温柔的眼,深情的唇……
邵二雪比以前更加温润,也更加成熟稳重了。特别是那副清冷且无欲无求的样子简直就像是神秘的磁石一般,莫名地吸引着他,又如同暗流涌动,让他越陷越深。
看着看着苏诗青想起昨晚的梦,脸立刻红了起来。
临近晌午。
几缕阳光刺破云层照射进来,给画稿渡上一层金色的光辉。
苏诗青看着即将完成的画稿,内心愈来愈悸动,手也跟着痒了起来。
他好像,又重新燃起想要作画的念头了!
当然,他没有将自己那翻江倒海的滚滚心思表现出来,毕竟那笔是他亲自封的,怎么能失信于佛祖?
忽然,耳边传来王守礼激动的恸哭声。
“母亲!母亲!孩儿不孝啊!”
他对着那幅栩栩如生的肖像画悲伤的嚎嚎大哭起来,甚至想要跪下去给邵二雪磕头。
邵二雪急忙将他扶起,表示自己只是尽绵薄之力而已。
苏诗青仔细的端详着那幅画稿。
画面中是一位身着靛蓝布衣,拄着拐杖,身形佝偻的老妇人,菊瓣似的笑容从满是皱纹的脸上绽放,虽然已经双目混浊,可是年轻时美好的回忆依然充满了她整个瘦小的身躯。
看着看着,慈爱沧桑的肖像主人仿佛正从画里走出来一样。一条一条的皱纹,好像一波三折的往事,脸部的皮肤似乎还有弹性。年轻时乌黑的头发已有如严冬初雪落地,像秋日的第一道霜。细小的眼珠也好像偶尔在转动,虽然已经看不清了,但从那神情专注的脸上,仿佛可以看出正在聆听着什么。
更令苏诗青感到惊喜的是,邵二雪所用的颜料,竟是他从未见过的颜色。
特别是衣服上绘制的蓝色颜料,并非那种价值千金的石青和石蓝,而是一种色彩较为浓厚的颜料。
王守礼表示那幅肖像与自己的母亲有九成之像,已经十分满足,因此准备带回去将其供奉起来。
方丈赞赏道:“邵施主用手中的画笔帮助别人留下美好的回忆,当真是难能可贵的才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