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浣泉山庄出来后,顾老头的话一直萦绕在苏诗青的耳畔,搞得他整日心神不宁。
若是代替顾眉生,便要以他的身份活着,从今往后便没有苏诗青这个人了。可若是不代替顾眉生,就当不了邵二雪的陪徒,更加不可能像他一样成为宫廷画师,怕是一辈子都没有施展才华的机会了。
他究竟该如何是好啊……?
苏诗青仰头凝望着碧绿的苍穹,心中无限惆怅。
市集。
一身湖蓝色道袍的苏诗青满面愁容的走在大街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身旁传来摊贩颇具穿透力的吆喝声:“瞧一瞧看一看勒!新进的胡笛、角笙、排箫、陶笛……丝竹管弦,吹拉弹唱,应有尽有!快来看一看呐!”
苏诗青被造型质朴的陶笛吸引,不自觉朝货摊走去。
脑海中,关于娘亲的记忆浮现出来,曾经那双温柔的玉手,为他演奏陶笛时慈爱的姿容,历历在目。
苏诗青拿着陶笛,正陷入回忆之中,身后忽然响起一个爽朗的声音:“老板,这个多少钱?”
“二十文。”
苏诗青回过头去,撞上一双犹如黑曜石般的眼眸,此时正噙着淡淡的笑意。
竟然是……邵二雪!
今日的他一身绣竹的灰色锦袍便装,腰间束着的镶玉系带,将他整个人衬得雅致非凡。再加上手上那把绘有四时图的折扇,以及肩上挎着的雕竹檀香画筒,更是散发着一股高贵的温文尔雅的气息,叫人不舍得将视线从他身上挪开。
“小兄弟,这个陶笛送给你了。”
邵二雪将买来的陶笛递到苏诗青面前,示意他收下。
“大……”苏诗青差点惊呼出声,急忙改口道:“太感谢公子了,只是,公子为何要将陶笛送给在下?”
邵二雪笑而不答,只是将陶笛放到他的手中后,便打开折扇轻摇着转身就走。
“哎,公子……!”
苏诗青有些心慌,难不成是被他给认出来了?于是赶紧追上去。
“你我素不相识,在下怎么能要公子的东西呢!”
“相逢即是缘,更何况你我同为画工郎,区区一个陶笛又何足挂齿呢。”
邵二雪说得云淡风轻,嘴角漾开笑意,给人感觉如沐春风。
苏诗青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画筒,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如此。
邵二雪用扇面将陶笛推回苏诗青怀里,说道:“就当是在下的见面礼了。”
“可,可是……”
邵二雪转移话题:“小兄弟,莫非你今日也是出来采风?”
“采风?是啊。”苏诗青赶紧点头。
“不如与我一同前往,如何?”
能和如此有名的宫廷画师一起去采风,怎么会不心动!可他还是犹豫了,究竟要不要一起去呢?
邵二雪收起折扇,用扇尾指着街上的商人和行人说道:“一切画作皆离不开生活,灵感来源于生活更高于生活,你看这些人和事,不正是一幅幅活生生的市井画作吗。”
苏诗青顺着他的话,看向周围。
茶馆内的人声鼎沸,歌女婉转动听的歌声吸引越来越多人围观,茶客们时不时发出阵阵叫好声;阁楼上的说书人眉飞色舞地讲着生动有趣的故事,煽情的语气使现场的气氛异常热烈;街边的妇女牵着小孩的手正在摊前等待着糖人出炉,精致的糖人在老师傅手中逐渐捏成,技艺令人叹服……每个人都做着不同的事,脸上的表情活泼生动,在苏诗青的脑海中变成了一张张盎然生趣的画。
邵二雪低头凝视着苏诗青的侧脸,杏眼樱唇,才情更是透过晶亮的眼眸溢出来,这人似乎美丽得模糊了男女的界限。
“小兄弟考虑得如何?”
苏诗青鬼使神差地点点头,迫不及待想要拿起画笔。
邵二雪几不可察地笑了笑,鱼儿已然上钩。
两人商定好路线后,便开始沿着路线四处逛,寻找绘画的题材。
邵二雪:“还未请教小兄弟是何姓名?”
苏诗青转了转眼珠子,恭敬道:“在下姓顾。”
“顾君称呼在下寒夙即可。”
苏诗青在心里赞叹邵二雪的聪明才智,寒夙是他的字,这样一来,既不会暴露身份又不会欺瞒。
“寒夙兄请。”
“顾君请。”
苏诗青一扫内心的烦恼与忧伤,屁颠屁颠的跟在邵二雪的身后尽情的享受这市集的繁华和热闹。
拐角处。
一位手执折扇,头戴簪花的风流男子引起两人的注意。
邵二雪说道:“顾君不妨猜猜,此人是何身份,要去往何处?”
苏诗青仔细瞧了瞧:“依这人的衣着相貌来看,此人定是有钱人家的子弟,现下正要去与佳人相会呢。”
邵二雪摇头,见那人的衣着虽然华丽,却艳俗至极,于是说道:“顾君所言不无道理,只是,你看这人的脸,面色黑黄,尽显疲态,若是有钱人家的子弟,必定日日锦衣玉食,肤质若玉,不可能晒得这样黑;再看这人的穿着,衣服虽华丽,打扮却有些粗糙,不像是文人雅客,倒更像是个绿花盆(暴发户)。”
苏诗青点头表示同意:“那依寒夙兄之见,此人要去做什么呢?”
“赌博。”
“赌博?”
邵二雪提议道:“既然你我意见不同,不妨跟上去瞧瞧?”
苏诗青被邵二雪说得心痒痒,也很想知道他与邵二雪究竟谁对谁错。于是便和邵二雪一起尾随着那位路人,看看他究竟要去何处。
跟了一路,最后见那名男子走进孟园,苏诗青就知道自己猜错了。
孟园是这里最有名的赌坊,依河而建,景色别致,专供人赌博取乐,日日都高朋满座,有钱人闲暇时总喜欢到这儿转悠两圈。
赌坊内鱼龙混杂,乌烟瘴气的,喧闹声盖过了整条街。
邵二雪看着赌坊,嘴角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
苏诗青撇撇嘴道:“你赢了。”
“哈哈!”
邵二雪“哗”地一声收起折扇,满脸兴致:“走,我们进去采风。”
“我没听错吧寒夙兄?你要进赌坊里采风?”
“赌坊、市集、教坊皆是画风俗画的好场所,题材遍地皆是,你我都走到这儿了,不妨进去瞧上一瞧。”
苏诗青听见里面传来阵阵兴奋的呐喊声,脑海中开始浮现出一个个生动的景象,六博、弹棋、押宝、花会、斗鸡、斗蟋蟀、赛马、走狗……所有的景象都搬到纸上,变成一幅幅有生命的画面。
“寒夙兄言之有理,那我们就进去吧。”
邵二雪点点头,已经开始磨拳擦掌跃跃欲试了。
第8章 琴音笛曲
赌坊内。
“下注!下注!买定离手!”
苏诗青被闹哄哄的人群给吸引过去,走近一看,发现是在围观斗蛐蛐儿。
“咬它!咬它!快咬它!”
“厉害!又赢啦!”
一大群人聚拢在诺大的桌前,气势仿佛要掀翻屋顶。
刚刚赢的那只蛐蛐儿的主人是位肥肠满肚的老爷,此时眼睛正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的宝贝蛐蛐儿。
他用蒸熟后的马尾鬃引斗着蛐蛐儿,笑眯眯地说道:“战神呐战神,你就是我的摇钱树,再赢一局,回去就给你赏好吃的,嘿嘿!”
另一方也不甘示弱:“螯牙,今日定要让对方好好瞧瞧,你究竟是不是吃素的!”
双方火药味正浓,大战一触即发,也不知是在斗蛐蛐儿还是在斗人。
“咬啊!加把劲儿!咬它!”
“宝贝!咬它!”
……
围观群众各占一边,闹哄哄的场面几度失控,将斗蛐蛐儿的紧张气氛推至高潮。
两只蛐蛐儿互相较量,几经交锋,败的退却,胜的张翅长鸣。“战神”果真神勇无比,连战皆胜,几场战斗下来,依旧抖擞着神气活现的长须,不见气衰。
肥老爷乐得直不起腰,心满意足地命仆人将“战神”装回精致的牙雕罐中,准备明日再来。
输的人原本红润的气色陡然被抽干,一张脸白得像纸,心不甘情不愿的将怀里的银票悉数掏出。
由于人多嘈杂,不便就地作画,于是苏诗青跑到台阶上,拿出纸笔迅速将在场的每个人的表情,动作,蛐蛐的神态,战斗场面,逐一记录在纸上。
比赛结束。
人群逐渐散去,各自转移赌区,等苏诗青回过神来,才发现邵二雪不见了踪影。
“寒夙兄!”
苏诗青收好画具,边走边找。
最终在热闹的斗鸡台那里找到了邵二雪。
台上两只斗志昂扬的雄鸡正在搏斗,台下一群衣冠不整,半挽着衣袖的纨绔子弟围在一起跟叠罗汉似的,为各自的“斗士”呐喊助威着。
邵二雪站在角落里,专心细致地描绘着造型别致的斗鸡台。苏诗青走过去一看,斗鸡台在他的手中变得更加精美,无论是琼花瑶草、祥禽瑞兽的浮雕,还是整齐划一的线条,都无一不令人惊叹。
邵二雪回过头来看他一眼,笑了笑,继续聚精会神地盯着斗鸡台。
苏诗青看到台上那两只雄鸡煽动着翅膀,扑来扑去,越斗越凶,越打越猛,被吸引了过去,于是挤到人群中想要看得更加真切。
这时,一位富家子弟顺手拉过他就问:“兄台,你觉得哪只鸡能赢?”
苏诗青看着那只英姿勃发,羽毛黑得油光发亮的公鸡,认真道:“肯定是那只黑色的赢。”
那富家公子打量着他,鄙夷道:“你说‘大黑袍’?真是没眼光。”
苏诗青:“我怎么没眼光啦?”
“一看就是‘雄霸’能胜,你却说‘大黑袍’。”
苏诗青朝那位富家公子做了副鬼脸,然后继续观看激动人心的决斗。
几个回合下来,胜负终于揭晓。
“大黑袍”果然胜出,它的主人得意地抱着它晃悠悠坐上雅座,然后单脚翘在座位上,轻松地品着茶。
“真的被我说中了!”
苏诗青激动地跑到邵二雪身边,讲述刚才的经过,开心得像个孩子。
邵二雪望着他那双宛如夜空般黑亮的眼睛和恍若桃花的微笑,心竟然无法控制地快速地跳动起来。
意识到自己不对劲,他急忙敛了敛神色,告诉自己想多了,于是边收起纸笔边说道:“我们去下一个地方吧。”
苏诗青笑着点头,心中有种说不出的畅快淋漓的感觉。
临近晌午。
酒足饭饱之后,邵二雪和苏诗青坐在桥旁的酒肆内品尝着新出的桃花酿。
四月的天气里,栏杆边上的杜鹃花发疯般地开着,放肆的伸展着花瓣接受阳光的沐浴,蝴蝶绕着嫩蕊纷纷采食起香甜的花蜜。
苏诗青小声地感慨着:“若是能日日如此,该多好啊……”
邵二雪没有听清,于是问道:“顾君方才说什么?”
“没什么。”苏诗青赶紧摇头,“在下敬寒夙兄一杯。”
邵二雪端起酒与他碰杯。
这时,不远处的一艘花船内传来一阵阵银铃般的笑声。从酒肆的方向望过去,恰好能看到花船的二层楼台。
酒客们听到笑声,不约而同的转过头去张望起来。
只见楼台内聚集了一群衣着鲜亮,浓妆艳抹的姑娘。她们各个手持着精致的团扇和乐器,似要演奏乐曲,纱帐若隐若现的遮挡着她们的身影,简直比春天的花儿还要美上几分。
酒客们立刻骚动起来,前赴后继地跑到栏杆处,探出身去朝女人们呼喊和交头接耳起来,如同被花朵吸引的蜂蝶般狂热。
“看她们那柳枝般的细腰,真叫人销魂呐!”
一个滑头见女子们注意到桥边,兴奋的叫起来。
另一个摇头晃脑道:“这真是百花争放,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呀!”
“如若能躺在她们的怀中,就是死也甘心了!”
酒肆老板笑眯眯道:“她们可都是倚红楼的头牌歌妓,想要死在她们怀里,恐怕得等到下辈子喽!”
有人调侃道:“老板,你是故意把酒肆开在这儿的吧?”
老板得意地笑着,脸上抖动的肉全都堆挤至两旁,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滑稽感。
苏诗青注意到楼台内那些美艳的歌妓当中,有位身着淡紫色上衣,柳丝眉,杏眼樱唇,如同出水芙蓉般散发着清冷的光芒,握着琵琶的动作和举止十分优雅。
他忍不住喃喃道:“真是天仙般的人儿,无人能比……”
邵二雪见苏诗青被歌妓吸引了,目光迷离,心想:这家伙拥有绝不输于楼台上的任何女子的美貌,可是他自己却不知道。
回过神来后,邵二雪突然发现自己竟然不关注美人,反而在苏诗青的身上移不开目光。
他赶紧低下头去,喝了口酒,咳嗽两声后正色道:“兰有秀兮菊有芳,这些姑娘美得各有千秋,可将她们纳入我们的画中。”
苏诗青并未听见他说话,依旧迷恋的望着紫衣女子。而紫衣女子似乎也注意到那位注视着自己的俊朗不凡的少年,红唇微微扬了起来。
只见她缓缓抬起葱白的手指,弹动琵琶上的丝弦。阳光下,白皙的面孔散发着淡淡的光晕,越是想要细看就越显得朦胧。
楼台内飘出清逸的琵琶之音,时而低沉如呢语;时而飘渺如丝絮;时而沉稳激飒,时而清扬空蒙……听者就像在欣赏着高山流水,潺潺铮铮,使人心旷神怡。
“这首曲子是,‘觅知音’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