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止戈并没有感到意外,相反的,早就做好被砍头的准备,于是平静道:“无论周大人想如何处置武某,武某都欣然接受。”
“哦?无论怎样都欣然接受?”
武止戈点头。
周玉然打量着他:“像你这样的山匪头目,应该送到刑场上去的。”
武止戈心想,自己的下场果然如此,只是连累了那些被俘的兄弟,要和他一起被砍头。
“原先我是这么想的没错。”周玉然温尔一笑,“但是现在,我改变想法了,或许有件事会更值得我去做。”
武止戈疑惑道:“周大人这是何意?”
“武止戈。”
武止戈皱起眉头,静静地看着周玉然,一脸不解。
周玉然的眼神里充满了坚定,字字清晰道:“我想将你收入我的墨家军。”
闻言,武止戈的眼睛一点一点地瞪大,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周玉然解释道:“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我发现你也不是真的十恶不赦,至少在某些方面也有过人之处,与其将你送上断头台,不如跟着我一起保家卫国,如何?”
“你说的……可是真的?”
周玉然郑重地点头:“不仅是你,连你那些被俘的兄弟,都可以加入墨家军,成为我的部下。”
“为何?难道你不在意我们的身份吗?”武止戈依然觉得难以置信。
“既然我会这样想,自然是不在意你们的过去。”周玉然问道,“我都没有顾虑了,你还在畏首畏尾什么?跟着我成就一番大业不好吗?还是说你不愿意?”
武止戈忙不迭地否认:“不,不是的,我只是不敢相信。”
周玉然轻嗯一声:“国家大事为重,你自己应当掂量清楚。”
武止戈不再拒绝,应允道:“武某已经决定,从今往后就跟着周大人行军打仗,保家卫国了。”
“那就这么定了,明日一早,你们就跟着我一起启程回帝都吧。”
武止戈握拳作揖,恭敬道:“多谢周大人,这份恩情,武某永世不忘。”
“不必谢了,回去收拾一下吧,我也要回去了。”
“周大人慢走。”
周玉然转过身,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
他相信自己不会看错人,武止戈的前途不可限量,日后必定会成就一番事业,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甚至是超越自己也未可知。
周玉然前脚刚回到住处,苏诗青后脚就来了。
“哥。”
周玉然诧异道:“玉珂?你还没休息吗?”
苏诗青将手中的包裹放在桌上,说道:“你明日便要回锦城,我也没什么好送的,所以就自己亲自做了些糕点,你带着路上慢慢吃。”
呼吸间,周玉然闻见空气中携裹着一丝甜味,好奇道:“好香,是什么糕点?”
苏诗青笑:“你猜猜。”
“有桂花的香气,是桂花糕吗?”
“鼻子真灵。”苏诗青打开包裹,从中拿出一块递给周玉然,“是山药蜜豆桂花糕,你尝尝。”
周玉然咬了一口,味道软糯香甜,味道在唇齿之间弥漫,简直是人间美味。
“好吃!太好吃了!”
“喜欢就好。”
灯影无形地晃动着,映照在苏诗青的脸上,似有愁容。
周玉然调侃道:“怎么了?愁眉不展的,是舍不得我走吗?”
苏诗青叹道:“当然舍不得了。”
“哈哈哈哈!”周玉然大笑起来,“想跟我一起回锦城吗?你很久都没回去过了,娘很想你。”
苏诗青蹙起眉,摇了摇头。
周玉然好像吃透他的心思似的,放下糕点,问道:“你这么晚过来,应该不只是为了给我送糕点吧?说,有什么事?”
“果然瞒不了你。”苏诗青犹豫一下,随即说道:“是关于武止戈的。”
“武止戈?”
“对,我想向你提个建议。”
周玉然垂眼一笑,如春风般柔声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是不是想说让武止戈加入我的军队?”
苏诗青一脸惊诧:“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和你的想法一样。”
周玉然将方才与武止戈的谈话内容与想法大概说给了他听。
苏诗青觉得周玉然处理得还算公允,于是替武止戈向他道谢,然后心满意足地回去了。
次日清晨。
天刚亮透,泛着青绿色,风静静的浮动着树梢,扬起层层金浪。
周玉然带着大队人马走在官道上,苏诗青和其他前来相送的人随行其后。
到了城关。
周玉然拽动缰绳使马儿停下,看着苏诗青及众人,作揖道:“各位辛苦了,就送到这里吧。”
众人告别道:“周大人,路上请多保重。”
武止戈在周玉然的身侧,看到苏诗青与邵二雪携手并肩,不由得心头一酸,拉着马儿略退一步,索性转头不看他们。
苏诗青叫住他:“武止戈!”
武止戈身体僵了僵,转过头来看向他。
苏诗青拿着一幅画卷走到他面前,递给他:“这个送给你。”
武止戈接过画卷,疑惑道:“这是……?”
“画像。”
武止戈忍不住握紧了画卷,从今往后,他们恐怕再无见面的机会,所以苏诗青送他自己的画像,是怕他想念吧。
想到这里,他的内心犹如翻江倒海,却不敢表现出来,只是勉强地笑了笑:“谢谢,我收下了。”
苏诗青郑重地点头:“你多保重!”
“你也是,照顾好自己,我走了。”
武止戈拽动缰绳,强迫自己往前走去,动作看似潇洒轻松,实则哽咽难言。他望着逐渐褪去的天色,深沉的目光里写满孤寂与落寞。
思绪回到初见苏诗青时,第一次听到他说的那些话,就被他的信念深深震撼到了。
他自认为早已向现实屈服,选择一条毫无退路的残酷之道,这是他在失去一切之后所做出的选择,可是苏诗青没有放弃他,而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规劝,甚至想要将他骂醒。
苏诗青的话犹如疯长的野草,逐渐动摇他荒凉多年的内心,这让他倍感不安和厌恶。
直到那晚。
他看到苏诗青和邵二雪在一起,苏诗青望向邵二雪的目光,是那么的温柔多情……理智终于在那一刻崩塌。
因为从不曾在任何人那里得到过那样的目光,所以他的感觉才会更加强烈。
当他失去山寨和兄弟的时候,才深切意识到他所做的选择是错的,可是残酷的一切已如覆水,再也无法挽回了。
就在这时,苏诗青再次出现在他的身边。已死的内心再一次死灰复燃,他不想让苏诗青再看到自己颓废的样子,也不想继续过着违背本心的生活,所以才提出想要参军。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证明给苏诗青看,他是可以为他改变的。
可是,他也知道自己与苏诗青之间没有可能。
过了城关,往前走了一段路。
周玉然忽然驱马向后跑去,来到武止戈身边,与他同行。
他说道:“其实我能看得出来,你很关心眉生。”
“是吗?”武止戈叹道,“可是他……终究不属于我。”
周玉然不太明白他们之间的那种感情,但能体会到武止戈的难过。
“人一定要属于某个人吗?又不是非得在一起才能叫爱,我倒觉得,爱一个人,并从中获得力量,这才是最重要的,无论如何,都要为自己而活,否则人生该多寂寞,多无趣啊。”
武止戈仔细咀嚼了下这番话,笑了笑,有种释然的感觉。
周玉然看向他手中的画卷,问道:“画的是什么?打开来看看。”
武止戈缓缓打开画卷,画像的真容逐渐展露出来……
画中是一位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靠在一棵孤傲的松树上,卓然而立。宽大的衣襟微微敞开,姿态张扬,柔顺的墨发随风而舞,嘴角利落的线条一直勾画到鼻梁,似被篆刻出的一样,浓浓的剑眉下是琥珀一样的浅棕色瞳孔,如同朝霞一般,带着温暖的笑意。
画中的少年,明明眼角眉梢全都透着孤傲的不羁,可是却莫名充满朝气,让人觉得心绪飞扬,流动而自由,清透得无一丝杂质,像是天上的云,又像是风,不由得令人心生神往。这种神往,带着对未来的希冀,让人忘却那些与理想背道而驰的晦涩难熬的日子。
画像中的少年正是年轻时的武止戈。
那时的他有着拒绝安排的脾性和对抗不公的勇气,这一切都在苏诗青的画笔下,重新活了过来。
“须知少日拏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吴庆坻《题三十计小象》)
武止戈念着题跋上的诗句,已经泪流满面。
周玉然敛了敛神色,沉重道:“惜别意悠长不露,眉生真是用心良苦啊!”
武止戈仰起头,凝望着天空中漂浮的云,内心暗暗发誓。
在未来的日子里,他会将苏诗青放在心里,珍之重之。更要与心中的少年继续相伴而行,和周玉然一起运筹帷幄,保家卫国,用尽心力去守护身边的每个人。如此一来,才能不辜负苏诗青,不辜负自己。
第96章 全剧完结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极。
半个月后,苏诗青与邵二雪回到万灵园。
天色愈暗,天空下起雪来,雪花夹杂着烟霭漫天飞舞,将人引入一个云雾飘渺的世界。
炉火上煮着烧酒。
邵二雪和雷浩望着屋外的飞雪,默默地喝着酒。
这次是邵二雪借着赠酒的由头,过来找雷浩道别的。
雷浩就着落入杯中的雪花,一口饮尽酒,问道:“你们真的打算就这么离开吗?”
邵二雪侧过身去笑了笑:“是啊,官职已经辞去了。”
雷浩苦涩地动了下嘴角,却笑不出来:“你们想留下也可以啊。”
邵二雪摇头。
雷浩不死心:“那你的妻儿呢?他们该怎么办?”
邵二雪:“我已将他们安顿好了。”
他与妻子本就有名无实,这么多年了,也算仁至义尽。更何况也不能再继续这样耽误对方下去,他给他们留下了足够的财产,双方也已经同意,签下了和离书。
雷浩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灌了口酒,仰头叹道:“那便如你所愿吧……”
“夜明和砂月,我将他们留在这里,听你差遣了。”
“嗯。”
雷浩抿唇,唇上落有雪花,是冰凉的,仿佛能镇定他的心神,可是身体仍然止不住的颤抖起来:“邵二雪,你可知……我对你……”
“我知道。”
邵二雪的声音很轻,但是这三个字却又很沉。
雷浩怔住了,愣愣地看着他。
“上次你发火的时候,我就猜到了。”
雷浩垂眼流泪,默不吭声。原来邵二雪一直都知道,只不过装作视而不见罢了。
邵二雪认真地看着他:“你是我在万灵园里唯一的好友,这么多年来,多亏有你在,否则日子该多么难熬。”
雷浩自嘲着摇头:“到头来,只是好友。”
邵二雪蹙眉,郑重道:“你的情义,我会一辈子都放在心中的。”
雷浩痛苦地掩面而泣。
夜深了。
炉火熄灭,人走酒凉。
雷浩独自坐在屋檐底下,想了很多很多,直到手脚及脸颊冻得没了知觉,才缓缓起身走回屋内。
眼前浮现出邵二雪硕长的身影,雷浩痴痴地看着幻影,伸出手想要靠近,可是那幻影却像云烟一样,消逝不见了。
他用力地摇了摇头,终是抹去浮上心头的面孔。
……
寒冷的冬天,放眼望去,茫茫大地,到处银装素裹。
邵二雪与苏诗青骑在马上,从万灵园里出来,一路往北而去。
踏着松软的雪地走过漫长的道路,身上的衣服湿漉漉的,像是要沉下去似的。
苏诗青靠近邵二雪的胸膛,问道:“你想带我去哪里?”
邵二雪揽紧他,说道:“将军冢。”
苏诗青瞪大眼睛,怔怔地看着他。
“你最想去的地方,就是那里吧。”
苏诗青难掩复杂的神色,说道:“我的确……很想再见揭傲一面。”
“那我们现在就去。”
清冷的山,萧瑟的风,修建气派的将军冢,华丽却又孤独。墓地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呼啸而过的声音,听起来无比的凄凉。
*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檐夜雨铃。(纳兰性德《南乡子》*
苏诗青触摸着冰冷的石碑,默默地哭了很久很久。但是眼前的石碑只有冷漠,它不会悲伤,也不会有任何表情。
揭傲不可能再回来,他彻骨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他强忍着眼泪,回想起当初的一切,往事历历在目。或许从到锦城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注定会相遇,也注定会分离。
邵二雪揽了揽他的肩膀,晚霞略过他们,照射在石碑上。
他在心里对揭傲说道:揭傲,你放心,从今往后,我会代替你守护好苏诗青的。
直到夜幕降临。
邵二雪才轻声提醒道:“天黑了。”
苏诗青依依不舍地亲吻着墓碑:“揭傲,我该走了。”
‘如果想我的话,就来梦里见见我吧。’
他擦了擦眼泪,和邵二雪一起起身离开了将军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