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无春生着闷气,马车一路碾过青石板,停到了客栈门口。
傅鸠从车上下来,客栈里的伙计忙出来招呼。傅鸠站在马车边,喊了一声,“夫人。”
帘子唰的一下被拉开,露出一只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那手腕上的白玉镯晃来晃去,几乎叫小二看花了眼。
马车上的人走下来,沈无春穿了一件妃色妆花对襟曳地长裙,墨发挽了简单的发髻,斜插了两支牡丹红玉簪。沈无春这个人穿惯了白衣,一声气质清冷,乍然换了这般鲜艳的衣裙,清冷的气势被淡化,倒多了些如牡丹花般的雍容。
小二紧盯着沈无春看,只觉得这人身段气质哪哪都好,就是一张脸,略显寡淡,看去有些格格不入,似乎那张脸应与这通身气度相配,是个容色倾国的模样。
傅鸠身后敲了下小二的脑袋,“看什么呢!”
小二忙不敢再看,讪讪的笑了两声,将马车牵去后院。
傅鸠几人走进客栈,掌柜的站在柜台后头早有察觉,笑脸迎人,颇为友善。
傅鸠撂下银子,道:“两间上房。”
掌柜的说好,开了两间上房引着人上去,傅鸠看了眼沈无春,道:“你跟姐姐先上去。”
沈无春神色冷淡,瞥了他一眼就往楼上去了。他腿上虽然有伤,但他是个能忍疼的,走起路来与旁人无二。
傅鸠倚着柜台,看着沈无春步履平缓的走上楼。
掌柜的见傅鸠目光不错眼的盯着人看,问道:“这位是您的夫人?”
傅鸠随意的点了点头,又添了一句,“脾气不好。”
掌柜的是个人精,哪能看不出来这两人之间的眉眼官司,笑道:“你与尊夫人可真恩爱。”
傅鸠嗤笑一声,“你哪儿看出来恩爱了?” 他往楼上看了一眼,确保沈无春能听见,“我这夫人呐,性子冷毛病多,身材干瘦,不好生养。成婚十多年了,膝下也没有个一儿半女,倒是认回来个干儿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第48章
楼上传来沈无春重重关上门的声音,傅鸠低眉笑了笑。
掌柜的被他们这一出弄得摸不着头脑,却见傅鸠又抬起头,问道:“店家,今早进城的时候,瞧见城门处查的很严,莫不是城里出什么事了吗?”
“客人有所不知,” 掌柜的道:“昨晚有人在城外发现了几具尸体,夜里就闹了起来,火把煊煊的亮了一夜,关着门也能听见外头跑来跑去的动静。今一早儿,城门就严了起来。”
掌柜的说着,指了指门外的乞丐,“就这些乞丐,跑的到处都是,我寻思着,是要出大事了。”
傅鸠沉吟片刻,掌柜口中的尸体应当是飞花书院六先生的尸体。昨夜傅鸠与沈无春才脱身,没多久六先生的尸体就被发现了,也就是说,不算旁人,最起码望帝阁一直紧跟着傅鸠他们。
傅鸠谢过掌柜,上楼去了。
房间里,哑姑要了热水,在给沈无春换药。他们的伤药是从药王谷带走的上好的伤药,不然,单沈无春的伤便是一个大难题。
沈无春很累了,身上的衣裙钗环都没有除下,抵着床柱,昏昏欲睡。
傅鸠走过去,摸了摸沈无春的脉。沈无春其实受了很重的内伤,这也是为何他这一路上都昏昏欲睡,提不起精神。
傅鸠给沈无春输了些内力,内力如一股暖流涌入沈无春的身体,让他周身发紧的骨头放松了些。他头一挨到枕头,便立即睡去了。
哑姑从衣袖中摸出一片纸,交给傅鸠。沈无春受了伤,哑姑口不能言,只能由傅鸠出去采买东西。
‘除了日常的衣装伤药,最重要的就是易容的东西。’哑姑道:‘我们本就没带太多易容的东西,这一路若不避人烟,必得时时易容。’
傅鸠点头,看了一遍要置办的东西,将纸收了起来。他正要走出门,哑姑担心的看着他,‘万事小心。’
沈无春收了如此重的伤,哑姑不信傅鸠就能安然无恙。
傅鸠点了点头,看向里间昏睡着的哑姑,道:“看好他。”
傅鸠出门去了,临湘城本地的百姓还都安居乐业,一派繁荣之象。可傅鸠留意着,街头巷尾,乞丐走过的地方,大都留下了古怪的印记。
这大约是某种留言,傅鸠在临湘城里转了几圈,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回了客栈。
他拎了不少东西回来,交由哑姑归置。
沈无春已经不在床上了,他还穿着那身绯色的妆花长裙,但是头上的簪环都卸下了,只简单的挽了起来。他站在窗边,不知道在看什么。
傅鸠走过去,沈无春示意他噤声,让他往窗外看。
窗户只推开了一点点,对着客栈后面的一条长巷子。巷子里有两拨人,俱是黑衣蒙面,手持刀剑。
“是黑道的人。” 傅鸠道。
沈无春看向他,“黑道?”
傅鸠解释道:“六先生死后,飞花书院群龙无首,黑道各方势力一拥而上,想借此吞并飞花书院。临湘城是六先生的埋骨地,首当其冲成了混战的最佳地点。”
他看了眼底下的人,这些人武功良莠不齐,只能算是小打小闹。而现在整个临湘城里,这样拼杀的场面还有很多,其中不乏真正的高手。
“临湘城里除了黑道几大家族,还有不少正道人士,但他们都躲着不现身,我估计他们是想坐山观虎斗。” 傅鸠指尖点了点桌面,“六先生死在临湘城外,他们肯定猜到我们会进城。临湘城不能多待,明日一早,我们就走。”
沈无春点了点头,昏暗的巷子里,有个膀大腰圆的壮汉,他拿着刀,看起来已经杀红了眼,不分敌我的一通乱砍,肢体横飞,叫沈无春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角落里躲着一个人,见了那壮汉的刀,转头就跑。他哪里跑得过壮汉,被逼到绝处,竟一跃而起,攀到了墙壁上。那壮汉的刀就擦着那人的腿砍过去,那个人扒着墙壁,又一跃而起,竟撞开了沈无春房间的窗户,滚进了房间里。
底下那壮汉见状,死死盯着破开的窗户。沈无春拣了花盆里的鹅卵石,将那壮汉打晕过去。
傅鸠看向翻进屋里的人,那人哆嗦的缩成一团,看去却是个半大的孩子。
“别 ··· 别杀我 ···” 大约是看到了沈无春一块石头将人击倒的功夫,那少年尽量远离沈无春,小声的求饶。
“别怕,” 傅鸠装作很和善的样子,“不会杀你的。”
有沈无春这样冷面无情的人在先,笑着的傅鸠就很能叫人相信。那少年就不自觉的靠近傅鸠。
傅鸠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今晚上在这里干什么?”
少年回道:“我叫秋星,是十绝门的弟子。”
十绝门是黑道五大家族之一,在飞花书院之下,一直都是五大家族统领黑道。就好比南荣,他是黑道第一杀手,也是银环宫的左护法。
傅鸠笑了,“十绝门会要你这样的小孩儿做弟子?”
秋星争辩道:“你别不信,城南十二洞的所有人都是十绝门的弟子!”
“城南十二洞?” 沈无春没听说过,他看向傅鸠。傅鸠不慌不忙的喝着茶,为沈无春解释,“临湘城南有十二个贫民窟,戏称十二洞。十绝门的老巢就在临湘城,他们大概是从贫民窟里挑人来栽培,好苗子收做弟子,一般的,就像这个,” 他指了指秋星,“在混战里凑个人数,当个送死的。”
傅鸠说话那么轻描淡写,显然与他之前笑意盈盈的样子不符,秋星被吓了一跳,有些警惕的望着他。
沈无春点点头,对秋星没什么兴趣了,“叫他走吧。”
秋星眼睛一亮,傅鸠却喝着茶,道:“不急。”
沈无春看了傅鸠一样,傅鸠谨慎,想必是要等离开临湘城的时候再放了这个小子。
夜色深了,房间里一时静了下来,外面人走动的声音越发明显,看来今夜对很多人来说都是个不眠夜。
秋星缩在房间一角,待的久了,见沈无春二人没有想杀他的意思,便渐渐的放松下来,眼睛盯着桌上的糕点,暗暗的吞咽口水。
沈无春已经去睡了,傅鸠却睡不着,一入夜,他就满心的暴虐情绪,各种纷乱的念头挤得脑袋都要炸了。
傅鸠看见秋星嘴馋的模样了,他冲他招手,将点头推给他。
秋星试探的上前,抓过装点心的盘子,迅速抱在了怀里,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吃的太急,难免噎着,傅鸠给他倒了杯茶,问道:“今年多大了。”
秋星一口茶顺下去,开口道:“十四了。”
傅鸠点点头,见那秋星吃了几块之后不吃了,将剩下的糕点小心的装了起来。
傅鸠看在眼里,忽然问道:“才十四岁就跟着人家出来打架,你不怕死吗?”
秋星吃饱了,看起来多了几分气势,“我不怕,我可是 ···”
他还没说完,就被傅鸠敲了下脑袋,“小声点。”
里间,床上的沈无春略微动了动,但是没有醒来。
秋星揉了揉脑袋,继续小声道:“我可是要抓住傅鸠的人。”
傅鸠微顿,“你知道傅鸠是谁吗,你就抓他。”
“我当然知道,” 秋星道:“傅鸠是天下第一大魔头,抓到他,拿到秘籍,我就能成为武林秘籍,带我娘过上好日子。”
傅鸠笑了笑,“你装起来的点心就是给你娘的?”
秋星摸了摸口袋,应了一声。
傅鸠看了他一会儿,道:“傅鸠是大魔头,想抓他的人何其多,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去了也是送死。”
秋星想了一会儿,忽然叹了一口气,道:“没办法,送死也得去。” 他看了眼傅鸠,道:“说实话,我没想到抓傅鸠,我又不认识他,与他无冤无仇的。可是那些管事的说了,叫我们都出来找傅鸠,不然,十二洞里的亲人们就没有饭吃。”
傅鸠眉心微动,没有说话。
“你说这傅鸠也是的,怎么就不能晚出来几年,等我长大一些,说不定会变厉害点,抓他就更容易了。”
傅鸠轻笑一声,慢条斯理的喝茶,“有许多比你厉害比你大的人,也抓不到傅鸠。”
“这倒是真的,” 秋星道:“上头那些管事的,堂主啊长老啊,一提起傅鸠都愁眉苦脸的。有一回我听见几个管事的说,傅鸠武功绝顶,杀人如麻,叫他们去找傅鸠就是去送死。” 秋星问傅鸠,“你认得傅鸠吗,他真的杀过很多人吗?”
傅鸠眉目淡淡,“人心不足,死有余辜。”
秋星道:“这道理我也知道,是他们想抢傅鸠的秘籍,所以傅鸠才杀了他们的。可是那些抢秘籍的人都是像我这样的被人指使的人,真正想要秘籍的人的大人物们还活的好好的呢。”
傅鸠看了秋星一眼,“你既知道不是傅鸠的错,为什么还要抓他。”
“没办法呀,” 秋星道:“那些位高权重的人太多了,每一个都握着我和我娘的命,他们也不能都死完,那还是死傅鸠一个吧。”
傅鸠气笑了,拧着秋星的耳朵,“把你吃下去的糕点给我吐出来。”
第49章
漫长的一晚很快就过去了,天将明的时候沈无春醒来,却见傅鸠立在桌边,在写什么东西。秋星站在傅鸠旁边,趴在桌子上,站没个站样。
沈无春从床上醒来,秋星听见动静,转身看向沈无春,搭着手弯着腰,“干娘好。”
沈无春动作微僵,不可思议的看着傅鸠。
傅鸠笑的好不得意,“怎么样,我新收的干儿子,不比你那个好?”
大早上的沈无春就已经有点生气了,道:“别叫我干娘。”
“好的干娘。”
沈无春抿了抿嘴,重重的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
傅鸠摸了摸秋星的脑袋,“好小子,倒是聪明。”
秋星嘿嘿笑了两声,傅鸠问他,“认字吗?”
秋星点点头,“十二洞里有个识字的先生,我们都跟他学过。”
傅鸠了然,将自己写好的一册书交给秋星,“江湖纷乱,会武功不是什么好事,我看你腿脚利落,就学个逃命的功夫吧。”
沈无春听见傅鸠说的话,眼中有些惊讶,“你想把《流萤》教给他?你想带着他一起回浮玉山吗?”
秋星也仰头看着傅鸠。
傅鸠摇摇头,“我不打算叫他与我同行,至于《流萤》,能学到多少看他自己的本事。”
秋星有些失望,“我不能跟着你吗?”
“那你娘呢,你不管她了吗?” 傅鸠问道。
秋星想起自己的母亲,道:“也是,那我就不跟着你了。”
傅鸠笑了笑,给了他一荷包银钱,“带着你娘离开吧,别掺和傅鸠的事,你这样的也学别人去抓傅鸠,多少条命都不够死的。”
秋星懵懵懂懂的抓着《流萤》与荷包,好像察觉到什么,又好像想不明白。
傅鸠送走秋星,秋星将东西都揣进自己怀里,还从窗户上爬下去。到了地面,他对傅鸠和沈无春摆了摆手,“干爹干娘,我走啦!”
傅鸠倚着窗看着秋星,不由得笑了两声,“臭小子。”
他回过头,看向沈无春,眼中笑意微敛,“收拾东西,准备出城。”
还是那辆马车,傅鸠坐在前头驾车,马车里面,哑姑给沈无春易容。临湘城今日的氛围紧张了很多,街面上还有没来得及清干净的打斗过的痕迹。傅鸠驾车走到路上,两边的巷子中有小乞丐盯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