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头难得压上了别人的重量,他看着熟睡的邢温书,继续在心底暗自惆怅。
皇位的更迭事关朝堂局势, 事关百姓民生,更事关整个北朝的稳固。
依目前的局势, 北朝邻国被谢安双的皇祖父和父皇两代打得不敢觊觎北朝江山, 可如今邻国在位的君主都不是吃素的,指不定在等着什么时机“一雪前耻”, 重新来侵占北朝国土。
元贵太后终究只是深宫中的一名女子, 谢安双其实知道她并无多少治国理政之经验, 会有这么大的野心, 也只是出于一己私欲。
倘若真让元贵接手了皇位, 那么未来北朝很有可能会变得支离破碎,那是谢安双最不想看到的局面。
他望着马车外往后倒退的树林, 半晌后才收回视线, 从腰间解下一枚玉玺形状的玉佩。
这枚玉佩象征着皇帝的身份,但它的上一任持有人不是他的父皇仁初帝, 而是一名已经被抹除存在痕迹的仁初帝答应, 也是……他的生母。
谢安双是在登基后才知道, 他的生母不是元贵,而是元贵宫中的大宫女。后来元贵皇后难得怀上身孕,在一次仁初帝看望她时让一名大宫女代幸以固宠。随后那名大宫女被封为答应,成为后宫嫔妃中的一员。
宫女晋升成为答应,这本不是什么稀罕事,但也不知是不是仁初帝有意,竟让那名宫女不久后也怀上了身孕。
再后来,元贵与那位宫女先后诞下一子,恰逢当时仁初帝忙着与邻国番东国之间的战争,鲜少有时间前往后宫。
于是那名宫女凭借元贵对她的信任,害死了元贵难得生下的孩子。
元贵一开始选择去找仁初帝主持公道,正好那时候边境传来战争失利的消息,仁初帝本就忙得焦头烂额,而且当初娶元贵、立她为皇后都是元贵设计让仁初帝的母后安排的,他对元贵皇后没有感情,也就没怎么处理过这件事。
甚至后来战役终于转为好的局势后,仁初帝还以为元贵的孩子是自己夭折的,转手将自己随身带的玉佩赏给了宫女。
长期冷落与这一次的被忽视,元贵彻底对仁初帝转为恨意,也逐渐滋生出要自己把握至高无上权力的心思。
后来元贵就设计将那宫女悄无声息地除掉,将她诞下的孩子,也就是谢安双过继到自己名下抚养,当作暗卫傀儡养大,并开始策划起后来那一系列谋害皇子、在京亲王与仁初帝的事情。
在仁初帝驾崩后,他原来的所有妃子殉葬的殉葬,被害的被害,无一幸存。她也趁机彻底抹除了当初那名宫女存在的痕迹。
谢安双也是偶然从元贵身边宫人那里听到了他不是元贵亲生孩子的事情,然后千方百计找到了当初提前偷溜出宫的知情宫女,这才得知那年的一切真相。
于是他便习惯了将那玉玺形状的玉佩时刻戴在身上,以此来提醒自己绝对不能让元贵把握朝政。
渐渐的,这玉佩也被民间传成了是皇帝身份的象征,谢安双这才会在伪装时摘下来,只是偶尔也会不小心忘记。所幸玉佩比较小,不引人瞩目,也不至于太容易被察觉。
谢安双盯着玉佩看了许久,总算冷静下心绪,把玉佩重新收好。
不管怎么说,邢温书都是皇位的最好选择,他不能心软。
……不能心软。
他瞄了眼靠在他肩膀上虚弱难受的邢温书,又忽地泄了气。
这叫他怎么能不心软。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更何况他连英雄都算不上。
谢安双很惆怅,一直惆怅到回了宫,看着天色也不造了,便让福源领人将他带回他的住处好生照顾,自己回房间里继续惆怅。
然后愁了一晚上也没愁出什么结果来。
于是第二天他以把围猎刺客之事交给叶子和来处理为由,将叶子和召来了长安殿。
又于是叶子和一来,就看见他十分无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像是生病的人不是邢温书而是他,叶子和都忍不住问一句:“小安啊,你没事吧?莫非据说的邢公子高烧是你弄的障眼法?”
“我没事,但又有事。”谢安双依旧趴在桌子上,看着就很郁闷的样子。
平时每次心里有大事实在憋不住的时候,谢安双总喜欢找叶子和来谈心,叶子和看他样子大致没明白过来,坐到他面前问:“怎么啦,又什么人惹我们小陛下不高兴了?”
谢安双重重叹口气:“除了邢温书,还能有谁啊。”
“他不是生病了么?”叶子和倒一杯水递给谢安双,“我记得你可不是会和生病之人计较,更何况还是邢公子。”
谢安双接过茶杯,闷闷地说:“就是因为是邢温书生病了。”
叶子和似乎更好奇,问:“怎么了?难不成他生病还和你有关?”
谢安双点点头,把邢温书生病的原因和他昨夜做的事情全都说予叶子和听。
叶子和听完,略一思索:“看来,邢公子对你是真的忠诚。这邢家一家也确实是忠臣。”
“是啊,忠得我都有点心软了。”谢安双抿一口水,“他总是对我这么好,这要我怎么舍得继续逼他篡位。”
叶子和难得见谢安双动摇,稍感诧异:“你这可不止有点心软啊,这个计划你可是从登基前就开始策划了,一开始时我都劝不动你,邢公子居然这么轻易就让你动摇了。”
谢安双微微蜷了下指尖,坦诚地说:“因为我喜欢他。”
叶子和却没多想:“我知道,从你跟我提起这个计划时起,你说过的喜欢他就不下一百次。”
“不是这种仰慕的喜欢。”谢安双耳朵不自觉红了些许,“是皇兄和皇嫂之间的那种喜欢。”
“喜欢”这样的说辞叶子和没少听谢安双提起,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给自己倒了杯水,淡定地说:“噢,是那种喜欢啊。”
直到一口水含入口中,他才骤然回神,猛地被呛了一下。
“噗咳咳……”
叶子和被呛得咳嗽几声,自己还没完全缓过气来呢,就一脸震惊地继续问:“你说是哪种喜欢??”
谢安双没想到他反应那么激烈,一边给他递手帕,一边底气稍显不足地重复一遍:“就,皇兄皇嫂之间的那种。”
“不是,你们可都是男子啊?”叶子和有被深深震撼到,“而且你喜欢上他的话……怎么可能会有结果?你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谢安双攥紧手心,稍稍垂眸:“我知道,所以我才会忍不住心软。我本来应该已经做好了觉悟,尽可能去刁难他,逼他谋逆篡位,然后死在他的手上。”
“可是偏偏他对我这么好,连自己的身子都可以不顾,还说想要我过得无拘无束。这要我怎么忍心继续刁难他?”
说着说着谢安双又沮丧起来,趴在桌子上委委屈屈的,瞧着还挺可怜。
叶子和虽然尚未从方才的冲击中走出来,但顾及谢安双心情,也转回正题,转着茶杯说:“其实吧,我觉得你继续当皇帝也没什么不好。当年的事情你也不肯和我细说,但毕竟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你真的不必耿耿于怀,早些放下也好。”
提及到这件事情,谢安双抿了下唇,又回想起自己夜间会做的那个噩梦,摇头道:“放不下的。就在前夜,行宫安神香用完,我夜间就又梦到了他们来找我索命。”
叶子和欲言又止,须臾后终究只能轻叹口气:“你就是太爱折腾自己。那你说吧,这个计划你还要不要坚持?只要是你决定好的,我终归不会拦你。”
谢安双将茶杯放到桌上,再次重重叹口气:“我就是纠结,才把你喊来的,计划不可能不实施,但我又实在舍不得继续刁难他。他那么好,我负罪感太重了。”
“这也是个问题。”叶子和沉吟思索起对策。、
和谢安双相处这么些年,叶子和知道他平日里就是吃软不吃硬的主,又摊上这邢温书是他心仪的对象,真想继续刁难下去确实不容易。
他想了又想,干脆提议道:“要不你不刁难他,改成调戏他?”
谢安双轻蹙眉:“那不是更恶劣?”
“但至少他并不会有实质性的损害。”叶子和补充道,“你也不想再看他积劳成疾大病一场吧?当初邢公子不是拒绝过你让他入后宫的说辞么?邢公子是男子,一般而言的话应当都不会喜欢和男子之间的亲密举动。反正换作是我,我肯定会敬而远之。
“等邢公子因此疏远你之后,你再重新收敛下你的喜欢,按原计划逼他篡位就好了。再怎么说你也不亏。”
谢安双咬唇思索起他的说辞。
对他来说邢温书就是他的白月光,调戏他无疑是在玷污他。可就目前来看……或许也只有这样才能让邢温书重新讨厌他了。
最终他总算下定决心:“那好吧,就按你说的做。”
叶子和确定性地问一句:“那这件事情我们就算解决了?”
谢安双点头:“嗯。”
“好,那我们换回刚刚的话题。”叶子和正襟危坐,严肃认真地说,“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怎么就偏偏喜欢上邢公子呢?哪怕你跟我说你和茹怀茹念假戏真做都好,我也不拦着你。可对方是邢公子啊,是你终究要走向对立的人啊!他还是个男子!”
“就……喜欢就喜欢了,哪有什么为什么……”
谢安双没想到他会突然扯回到这里来,小声地嘟囔着辩驳,心虚得十分明显。
“总归是要有个过程的吧?比如说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动心的?我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过?”
“大概就是……在和邢温书一起追捕刺客的那一次……”
内殿中的两人还在就谢安双喜欢上邢温书的过程进行讨论,站在外室端着一碟糕点的邢温书却已经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
他本意是想继续来向谢安双示弱,恰好外殿的大门没关,只有福源在外面看守,他便和平时一般直接进来了。
结果还没走到内外殿相连的门帘处,便听见了方才邢温书与叶子和的那一番对话。
听到了叶子和说小陛下……想逼他篡位?还说已经做好了觉悟……
要死在他的手上?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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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邢温书端着手中的糕点, 半晌后还是决定直接转身离开。
门口的福源将他怎么进去的又怎么出来了,起初还有些困惑,好奇地问:“邢丞相这是……?”
邢温书没有同他细说, 只叮嘱道:“切记不要同陛下说我今日来过。”
福源仍是疑惑, 但还是没有继续深究, 顺从道:“老奴明白。”
邢温书点点头,没再继续逗留于此处,快步往自己的住处走,脑海内始终回放着方才不小心偷听到的内容。
难怪他的小陛下那么想让他讨厌他,竟是为了逼他篡位……
他脑海中的回忆不知不觉间又飘回了前世,谢安双步入火海前的那一幕, 他似乎忽然懂了当初谢安双那一抹笑的含义,忽然懂了他那时为何能够那么从容地步入火海。
在前世的景春五年, 也就是两年后, 逼得谢安双火烧长安殿的人,正是他党派下的官员, 理由便是逼宫——拥他邢温书上皇位。
……
前世, 景春五年。
邢温书上任丞相之职已有两年时间, 但基本是空有丞相之名, 并无丞相之权。他的日常便是被那位小皇帝使唤来使唤去, 或者专门丢些棘手的案子给他,让他在一个看似不可能的时间完成。
久而久之, 邢温书都被那小皇帝磨得没了性子, 要他做什么就做什么,避免与小皇帝的正面冲突。
左右那小皇帝比起之前有过的昏君暴君来说, 手段还算温和, 没做过什么真正伤天害理之事, 百姓过得也算安定。
此外,邢温书的能力天赋出众,小皇帝给他的任务基本难不倒他,每次做完后的闲暇时间,他基本都是待在自己府上,或谱曲奏乐,或练笔作画,悠闲得根本不像一国丞相。
这日,他便同往常一般在房中作画,画的是一幅夏日荷塘图。
过一阵子便是中秋,那小皇帝也不曾透露过自己的生辰,只说接近中秋,索性在中秋那日一并办了,他这会儿画的夏日荷塘图便是准备送予小皇帝的生辰贺礼。
他不是很喜欢那位小皇帝,但对方到底身份尊贵,该有的诚意不能少。
邢温书想了想,又在画中的荷塘畔画下一名赏荷的幼童。
他所画的荷塘来自于他少年时印象中的御花园荷塘,小皇帝身为皇子,或许也没少到荷塘边去赏过荷。他画这幅画也是希望那小皇帝能想起想纯粹的本心。
虽说他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落下幼童衣角的最后一笔,邢温书抬笔大致看了眼,总体来说还算满意。
接下来就等墨迹干透,便可以将画收好,倒是赠予那小皇帝当贺礼。
邢温书满意地笑了下,准备将笔放至一侧,恰好在这时见到一名小厮慌慌张张跑进来。
“公子!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何事叫你跑得这般慌张?”邢温书端着素来从容不迫的姿态,语气平缓地询问,“可是宫中那位小皇帝又传来什么旨意了?”
小厮喘里好几口大气,随后才连忙回答:“不是不是!比这要糟糕许多倍!是、是工部尚书、吏部尚书还有好几位大人和将军,他们……他们在、在逼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