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清晨已过,寒风小了许多,但温度并没有随之提升,依然寒冷彻骨。天空还是阴沉沉的,好似倒扣的锅底,给人压抑的感觉。
抿唇看着远空,谷梦羽的心情也与这天气一样阴沉,解药还没有踪迹,死亡依然笼罩在他头上。孔凌群虽然是一国之君,但毕竟是攥位,平时没什么,而今想举兵却是遭到了大臣们的反对。偏偏大臣们言之有理,他想一意孤行恐怕会让国民动荡。
“哎……”
木屐踏在石板路上清脆作响,与心中的叹息相融合,倍显空幽,优雅的身影,寂寥的人,满怀的心酸与谁能共?
“主子,有人来了。”一直密切注视四周的德远低声禀报。
收拾有些混乱的心情,谷梦羽扭头看了过去,只见一身朝服的孔凌云正大步而来,谷梦羽停下脚步,等着这位明显是冲自己而来的王爷。
“谷公子。”孔凌云面带微笑,两手一拱,“虽然刚进冬季,可北国不比南方,温度低得很,谷公子可得注意身体,否则皇兄的雷霆怒火只怕就会落在那些奴才们的身上了。”
黑眸微不可查的波动了几下,谷梦羽淡然说道:“多谢王爷的关心,梦羽的身体自然会爱惜。”
自从来了皖嵫皇宫,孔凌云在他面前总是有意无意的爱提起孔凌群,虽然知道这是孔凌云对他皇兄的一片心意,但谷梦羽却是不怎么舒服。可形势逼人,他也不好表现出来,只是佯作不知。
满含深意的看了谷梦羽一眼,孔凌云指着左前方,道:“那边有一片腊梅林,虽然还没有到开花的季节,但也有些花季提前,纵然不多,可也是一景。谷公子可有雅兴前去一观?”
“成日里呆屋里,闷得慌,既然有景可观,自然要去看一看。”看出孔凌云似乎有话要讲,谷梦羽随口应承。
把玩着手里的小手炉,谷梦羽随着孔凌云往腊梅林而去,心里却在猜测孔凌云的来意。
腊梅林一望无际,甚为壮观,视线里都是光秃秃的树丫,纵使小部分花季早,但现在也不过是有寥寥几个小花蕾。
谷梦羽驻足在腊梅林边,心绪波动。当年,就是在这片成海的腊梅花中他惊觉了孔凌云隐藏不及的爱慕,从此后,他装傻,他逃避,就连书信也刻意少了许多,只是不想破坏了两人之间的情谊。
想不到天意弄人,而今能收留他的却是这个一直在逃避的人。
默然一叹,捧着手炉的双手不自觉地用力,谷梦羽只觉得心中升起了些许的烦闷。
如今的孔凌群待他依然温文有礼,依然亲切和蔼,只是曾经极力隐藏的爱意却在不经意间在眸中闪过,给谷梦羽造成了很大的压力。
他做不到无视,做不到淡然,毕竟是有求于人,寄人篱下,又是好友。可他无法接受,不能接受,也没有这份精力接受。他的心,早已千疮百孔,鲜血淋漓,如今只是被仇恨支撑,当恨意消逝,他,将会寻觅他的亲人而去,上穷碧落下黄泉!
“哎呀,倒是煞了风景了,花儿居然还没有开。”孔凌云遗憾的说道。
“花蕾已出,花开也就不远了。”谷梦羽移步来到一株腊梅树下,看着被嫩芽包裹的花蕾,感受着其内的勃勃生机,却想起了自己那如嫩芽一样的儿子,目中掠过一缕哀伤,不过也是一闪即逝,面上平静如常。
“虽然花蕾已出,看似欣欣向荣,可若是骤逢狂风暴雨只怕也落个枝下泥土的命运。”孔凌云淡笑,意有所指的说道,“初出枝头,尚需爱护,否则怎能看见如锦的花海。”
明知这些话大有深意,却不知所指何处,谷梦羽不便冒然接口,淡然的看向远处。
“皖嵫如这花蕾,正是新生之际。”孔凌云的嗓音骤然低沉,透出些许的愤怒,“可是却有人看不得这欣欣向荣,意图把繁花似锦变成残枝败叶。谷公子,你说本王该怎么办?”
抬眼,正好看见孔凌云眼里的冷意,谷梦羽的心一缩,警惕浮现心头,冷淡的说道:“王爷自然是要护着了。”
“不错!”孔凌云目光锐利,直视面前这位美得不似人间该有的男子,冷冷地说道,“朝臣们不知,可凌云知道,陛下想要南征一切皆是为了谷公子,对吧?”
不等谷梦羽回答,孔凌云往前踏一步,咄咄逼人:“皖嵫安定没有几年,怎经得起征战之苦?你一句想要报仇,凌云看见的就是一片尸山血海,皖嵫动荡,百姓民不聊生。谷公子,你于心何忍?”
红中泛紫的唇蠕动了几下,谷梦羽没有吭声,心内的愧疚越发的浓郁,扭头看向别处。
北风吹过枝头,带着刺骨的寒意,让人由内到外的冷。
谷梦羽的倔强刺激了孔凌云,怒意在升腾:“你就是这样利用皇兄对你的感情,你怎可如此狠心?战争不是儿戏,皖嵫胜算不足四成,若是失败,皇兄将会以昏君名号被载入史册,落下千古骂名!”
脸上的血色在逐渐褪去,谷梦羽一动不动,任风卷起如瀑黑发,满心凄凉。
“你是楚明皇后,不是皖嵫皇后,凭什么让我军将士为你拼命?”孔凌云抑制不住心中的悲愤而怒吼。
我只想报仇,只要能报仇,我管他天崩地裂,洪水滔滔……
谷梦羽闭上眼,再度睁开后,眸内一片冰冷:“若是做了你们皖嵫皇后就能让你军将士为我拼命了吗?”
孔凌云双目一缩:“你已经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谷梦羽冷冷一笑:“不仅是双眼,就连心也一同浸泡在仇恨里煎熬。”
“我会阻止这场战争的。”孔凌云突然觉得心寒,这样的谷梦羽颠覆了他心中的印象。
谷梦羽淡淡的说道:“你只怕是阻止不了。”
“我是阻止不了,但有人能!”孔凌云一甩袖,连一声告辞也没有说,就转身离去。
第26章 血染繁华(026)
风大了,卷起落叶,摇动树枝,一阵冷过一阵。
静静的站立在腊梅树下,谷梦羽心中的情绪极为复杂。孔凌云的话,句句如刀,恨不得将他割裂,可又句句属实,直诛他心,让他压抑得快喘不过气来。
凭什么?
谷梦羽一直在考虑,他不能给皖嵫国任何好处,也不是皖嵫国的人,他凭什么让人家为他拼命?
凭什么啊……
黝黑的眼眸泛出丝丝复杂的情绪,叹息声化为一阵白雾随风荡开。
就凭孔凌群的爱!这就够了!
艳红泛紫的唇微微一抿,而后勾出一抹自嘲的笑容,谷梦羽抬脚往回慢慢地走。卑鄙!自私!这就是现在的自己么?伸手摸了摸脸颊,指尖冰凉,脸颊也是冰凉,木木的,没有感觉……
唇边的自嘲浓郁了几分,散发出丝丝悲哀,穷途末路中的人避免不了的疯狂啊……
可谷梦羽终究本性善良,所以孔凌云的话给了他太多的压力,让他现在无法平静下来,虽然明白要报仇就必须要有牺牲,可心绪就是波动的厉害。
德远落后几步跟随,视线在主子孤单的背影上停驻片刻,布满了担忧,对那位咄咄相逼的王爷充满了怨愤。
“梦羽。”清朗的嗓音带着温润。
谷梦羽应声抬头,尚处于千思万绪当中,目中茫然,一时半会儿居然都没有聚焦。
看着面前人这幅无助的模样,孔凌群心中微痛,他含笑说道:“怎的这么早就出去散步了?外面天寒地冻的,快回屋吧。”
对面的人已经脱了龙袍,也是一身素雅的白,如青莲傲立寒风中,挺拔的身影,和煦的微笑,给人一种温暖与安定。
眸色微微一闪,谷梦羽垂下眼帘,轻轻地说道:“闷得慌,就出来走走。”
面对孔凌群,他总是不由自主地生出愧疚,甚至不敢直视此人的双眸。
看着谷梦羽逃避的眼神,孔凌群心中轻叹,唇边笑意如故:“听你宫里人说,你还没有用过早膳,正好我也只是早朝前喝了一碗粥,不介意去你那里混点吃喝吧?”
堂堂陛下说出混吃混喝的话来,多少有失身份。可为了让爱慕之人能够愁眉稍展,孔凌群并不介意。
“本就是你的皇宫,想在哪吃喝哪轮得到我说话。”谷梦羽移步往前,语气尽量轻松。
孔凌群优雅转身,与谷梦羽并肩而行,步履不急不缓,成熟与自信都散发在举手投足间。
谷梦羽居住地距离帝王寝殿并不远,园内亭台楼阁,假山小榭应有尽有,有些偏于南方的风格。
回到寝殿,在董瑜的伺候下脱下木屐,谷梦羽对德远说道:“你下去吃饭吧,不用伺候了。”
“是。”德远鞠躬,恭敬的退走。
回屋脱去大氅,谷梦羽侧头看向孔凌群:“可有什么想吃的?”
“随意吧,没什么特别想吃得。”孔凌群在椅子上坐下,淡笑回答。
谷梦羽也走了过去,吩咐道:“陛下在这儿用膳,即刻呈上来吧。”
“是。”
翠娥下去传膳,董瑜把火盆挪到两位主子的脚边,而后退在一旁伺候着。
伸手在火盆上,注视着手指边缘被火光照射成红色,谷梦羽低声问道:“朝中反对声很高吧?”
孔凌群也是低头看着那双如玉般无暇的手,忍住想捧在掌心里的冲动,轻声回答:“确实有些,多是文臣,不过阻力不大,梦羽无须担心,这些事我会处理好。”
多少的压力就这样被轻描淡写带过,深情尽在不言中。
“嗯。”谷梦羽轻轻应了一声,视线在孔凌群略显消瘦的脸庞上停留片刻又移开。谷梦羽心里清楚,这段时间孔凌群虽然不至于心力憔悴但也过的并不轻松,这些难处他从不说出口,总是让自己无须担心……
“我是阻止不了,但有人能!”
孔凌云斩钉截铁的话在心头浮现,谷梦羽觉得有些不安,有人能阻止孔凌群吗?皇太后?还是他的外公皖嵫国老将军范兴宗?
虽然谷梦羽对皖嵫国并不怎么了解,但也听说过孔凌群与他的母后关系不怎么好,皇太后应该没有能力吧?至于老将军,孔凌群确实很尊重他,可是他年逾古稀,身体状况不容乐观,早已不再理会朝事……
一时间,心绪纷乱,谷梦羽沉默了下来。
早膳很快呈上,两人用到一半时,就有人来报:“范老将军已入宫,要觐见陛下。”
来得这么快?汤勺在唇边停住,谷梦羽心中有些慌张。老将军在孔凌群心中毋庸置疑占据很重的份量,自己能否匹敌?若是不能……想到这里,慌张的心逐渐下沉,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于孔凌群来说有多重要。
孔凌群微微皱眉,道:“让老将军在御书房等候片刻。”
帝王依然优雅的用餐,只不过速度加快了些许,谷梦羽揣着沉甸甸的心事,直到碗里的鱼汤已经被他舀完也不自知,还在把空汤勺往嘴里塞。
“梦羽……”用湿巾擦过嘴,孔凌群看了看心不在焉的人儿,浮现一个淡然的笑容,“你慢慢用着,我去御书房。”
谷梦羽的担忧如何能逃过孔凌群的眼神,他暗自叹息,自己这份情,这人只怕没有理解几分啊……
“啊?”谷梦羽似乎被惊醒,抬眼看向孔凌群,直直撞进一双满是怜惜与爱慕的眼眸里,“哦,你去吧。”
谷梦羽尴尬的移开眼,心中的慌乱却是稍稍平静了些。
德远过来的时候,就见主子正坐在火笼前,垂着头一动不动,恍如雕塑,案几上的茶水已经失去了代表温度的烟雾,寂静的似乎都能听见屋外落雪声,气氛沉闷。
默然中,德远走过去,重新添了杯热茶,静静立于旁边。
“德远……”空旷的大殿里响起幽幽的嗓音,“你说范将军进宫所为何事?”
范将军进宫面圣来了吗?德远垂在身侧的手握了握,不禁担忧起来,此来只怕不妙啊。定定神,德远小心回答:“或许是为主子而来。”
“一国之君有太多的顾虑,我当初太过自信了。”谷梦羽低声说道,“手里没有筹码,冒然做出这样的选择,或者说是太过幼稚了。”
“可是,我偏偏一无所有,空口的承诺对皖嵫众臣没有一丝吸引力……若举国反对,孔凌群就算是想帮我也是有心无力。”淡淡的嗓音蕴着浓浓的苦涩,谷梦羽缓缓抬头看向反射着白雪的窗户,“何况……我于他的恩情,当初他已经偿还过了。”
踏梦寻踪,举世难求的仙酿,谷梦羽这几年体质越来越好就是多亏了此物洗涤了血液。若非他分出了一壶,这次也就不会中毒可保一命,珍贵程度不言而喻。报恩足以!
随着生命无多,谷梦羽越来越不自信。七年前的孔凌群确实对他有情,时过境迁的七年后,这份情还剩多少他不知道。真的就凭这份不知深浅的爱就够了么?不够!万万不够!
似乎下了什么决定,茫然的眼神渐渐清晰,白衣素服的身影挺直了背嵴:“德远,你过去看看,若是皖嵫皇有空,请他过来坐坐,我有事相谈。”
“是。”德远鞠躬,退下时不知为何心中居然罕有的出现了些许的慌乱。
目送德远出门,视线收回时落在白色衣袂上,轻轻阖眼,少顷睁开,眸内一片清亮:“董瑜,更衣。”
厢房里候着的董瑜快步出现,还没等他开口请示,就听到那绝美如仙的主人吩咐:“红色。”
一抹红影静立窗边,任寒风拂动如墨黑发,衣袂翻动,胜过晚霞的绯红,赛过百花的艳丽,如风雪中的傲梅怒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