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年代还早,白玉京上的仙官亦不多,虽已设置了锦华门,人间却还不曾建立有体系的修仙门派,因此那时通过锦华门的考教进入白玉京者寥寥无几,更多见的是由仙君们自己在人间挑选根骨上佳者带回白玉京修炼。
譬如他的挚友临淮君。
“没有人带,”落川君瞥见林焉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唇边忽然浮起了极浅极浅的笑,“那个时候,靠着一身本事从锦华门闯进来,实乃天资卓绝。”
林焉收了讶然的目光,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在脑中描摹出更稚嫩些的施天青,咬着牙抿着唇,带着几分倔强闯过锦华门层层考教的模样。
可落川君很快就打破了他的想象。
“他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叼着根不知道哪儿薅来的草,没费多少工夫便过了考教,脸上还一直挂着笑。”
但毫无意外的是,这个突然闯入白玉京的男子,这个对他的族类整体寿命而言尚显年轻的小妖怪,引起了许多天神的注意。
那孩子修水,落川君亦修水系,虽然五行相同,并无一定之规,可同系总是更容易体会到师傅的真传,对寻常弟子来说能够修行得更快些。
且他亦曾骄傲于自己身后的内力与一骑绝尘的法术,因而理所应当的以为他会拜入自己的门下。
可事实并没有。
他平时很少说这么多话,今日也是意外见到施天青,才勾起了他这许多回忆,似是猛然意识到自己情感上的蔓延,他蓦地打住,做了个结语,“曾经的青霭,的确是个招人喜欢的孩子。”
言罢,他便看向林焉指间的灵戒。
“拿来吧。”他说。
“对不住了师叔,”林焉忽而往后退了一步,身形一点点淡去。
“分/身!”落川君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撕裂,“你什么时候学会的?”
极淡极淡的林焉散成光点,却能看见他唇角轻勾,声音回荡在落川君耳侧:
“我也很喜欢他,师叔。”
第50章 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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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得一声鲜血自口中喷溅而出,林焉猛地捂住心口,单膝跪在地上。
身旁的施天青双手微扬,无数深蓝的光点正从他的指尖跳跃飞升,落在被冰冻住的长生树上。
三尺冰封已渐渐溶解,滴答滴答的水珠滚落而下,蜿蜒在土地之间,逐渐将其浸润湿透。
“我失策了。”林焉的声音有些沙哑。
“能拖延这么久,已经很好了。”施天青偏头看他一眼,脸上多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忧色,“我还需半个时辰就能彻底解除冰封。”
他修水系,对这一术法远比林焉精通,故而林焉为其护法,交由施天青来完成。
林焉摇了摇头,擦去唇边血迹,“他冻住了我的分/身,”好在他跑的够快,不至于被完全冻住,否则对他的身体将造成难以预测的伤害,只是……
“我感觉到了,”林焉抬头,“他用我的□□找到了我现在的位置。”
也就是说,或许一盏茶的时间,落川君便会出现在他们面前。
他们还能堪堪与落川君对抗,只是这解冻的法术不能停下,否则便要重新再来。
可若长生树被冻结的时间再长些,本体彻底坏死,长生或许永远都无法醒来了。
哐当一声,木质的拐杖坠落在地,林焉猛地回头,看见一个神色慌张的老头,见他望过来,一时跑也不是,走也不是,僵立在原地,看向不远处的拐杖,战战兢兢指着林焉结巴道:“你……你……”
林焉不动声色地将染了血的袖口背到身后,从地上捡起拐杖,走到他面前,那老人忙往后退,拿余光瞄着正在施法的施天青。
“我们不是妖怪。”林焉大概能猜出这老人心里在想什么,他亦没有释放天神的威压,因而那老人并未觉不适。
他缓了缓气,接过拐杖,耷拉的眼皮下一双眼睛半信半疑地看向他。
斟酌片刻,林焉避重就轻地解释道:“我们是来救这棵树的。”
“咳咳——”苍老破旧的声音响起,见林焉没有恶意,眉眼亦是温和,那鬓发全白的老人终于收了恐惧的情绪,试探问道:“修道人?”
林焉不愿暴露身份,便点头认下这一猜测,“老人家可唤我一声林焉。”
见自己歪打正着猜对了,那老人扶了扶极长的白须,气儿也顺了身板儿也直了,似是要显摆自己的博学,又似是想要竭力让林焉忘记方才自己狼狈受惊的模样,清了清嗓子煞有其事道:“原来是这样,我知道你们。”
林焉看向他,便听他继续道:“老朽是这村子里的教书先生,就住在这附近,平时常来祠堂看看,也是见过些世面的人。这长生树是突然结冰的,烈日冰封,老夫活了这么久,还是头一遭见到。”
“如今南陈百姓能有好日子过,全靠忧国忧民的苏大人,可如今苏大人死了,朝廷也没人管了,”他指了指天,却因为日头过于刺眼不得不眯上眼,“南陈穷兵黩武,这是遭天谴啦……”
大抵是当久了先生,看见林焉他们这样瞧着年轻的小生,便自顾自拿出凡事都要点评几句的老师架子来。
“只是可惜了这树神,”老人家摇头道:“我们方圆百里从来不拜神,只拜这棵古树和苏大人,这古树和苏大人也愿意庇佑我们,比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强多了。”
林焉闻言沉吟片刻,忽然道:“照此说,守苏村的村民大多都信奉这长生树?”
老人家点头道:“我们守苏村先祖本是几位州府的小工,听闻苏大人被诬至死,气愤之下辞去职务,又从州府到这荒蛮之地一路跋涉,在这儿没日没夜地造了一间祠堂。”
“——你们后生或许不知,此地曾是苏大人被贬谪时的居所。”
“苏大人变法,敢在权贵手里给我们老百姓抢口粮,南陈百姓无一不对苏大人感激涕零,我们祖上更是没一个喊累喊苦想跑的。后来年纪大了,就一辈子把家安在了这儿,后来也就有了这守苏村。”
那老人家看了眼冰封渐消的参天古树,“听闻这树千百年前就在这儿了,按理说不该与苏大人有什么关联,可也是巧,若是那些诚心供奉苏大人的小辈在这树上挂一条写上愿景的红绸,只要不算出格,十有八九都是能实现的。”
“七八年前李婶子家的小花儿让人贩子给掳去了,李婶子急得不行,我们也是病急乱投医,让她把这事儿写在绸子上挂给树神大人,谁料当晚她便梦见了小花儿的去处,第二天我们整个村子的男丁一起抄家伙按着树神的指引找过去,不仅真找到了小花儿,还连带着把那俩坏透的人贩子给抓去送了官。”
他叹了口气,眼里闪过泪花,“就连如今战火纷飞,许多年轻后生参了军,无人耕作,我们守苏村也总能风调雨顺,粮食一茬儿一茬儿的长,丝毫不逊往年,交完赋税每家每户还能余上半口粮。”
“我们都相信不只是苏大人显了灵,这树神大人也一直心里惦念着我们守苏村的村民,因而后来便一起供奉着,”他指向内间,苏辕巨大的铜像身旁立着一棵铜树,正是拟着长生树而雕。
一人一树相伴而依,一同享受香火供奉。
林焉终于明白,为何长生会有用不完的灵石。
他从不像白玉京上的天神那样高高在上地施恩。
在记挂着苏辕的这百余年间,他也一直记挂着这些真诚感念苏辕的村民,饶是他在幽冥没日没夜地为寻找苏辕与傅阳斡旋时,都没有忘记在第一时间为村民找回失踪的女儿。
所以他才会拥有着这世间最真诚真心的民心,能化作最纯净的数目巨大的灵石。
白玉京上十二楼五城,无一天神能与他比肩,林焉亦自愧不如。
他忽然握住老人家的手,“老人家,你们愿意救他么?”
那老人怔愣片刻,眼里半是惊喜半是疑惑道:“如何救?”
“如若能够,”林焉道:“还请老先生将全村愿意前来此处护佑长生树者皆领入祠堂,将这祠堂团团围住,一同祈福。”
他言罢,又补充道:“我会竭力护住各位,只是此事凶险之至,或有身死之危,若有胆小不愿前来者,老先生切莫强求。”
那老人眼里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似是能够理解,却又像是无法理解,最终点了点头道:“老朽明白,只是吾辈虽无官无爵,可也不是那忘恩负义鼠狼之辈。”
林焉没有料到,饶是时间紧迫如此,又有生命之危,不过须臾,祠堂里竟然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只在施天青的身旁留下了一小圈位置,任他施法。
守苏村多数男丁都去参了军,留下来的多是女眷小儿,或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家。
大抵是听闻了事态凶险,小孩儿都被关在了家里,过来的老人也并不多,无数村妇成群结队地拎着锄头木棍聚集在林焉身前,叉腰道:“你就是要救长生树的修道人?”
“是,”林焉思忖片刻,再次强调道:“此事恐有生命之危,如若不愿,林焉绝不会强求各位。”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站在最前面扎着头巾的大姐道:“难不成是瞧不起我们女人家?”
便有人接在她后面道:“我们守苏村的女儿没有比男人差的,长生树庇佑我们世世代代,庇佑我们在外面打仗的男人和儿子,我们女人家虽上不得战场,可一样懂什么叫知恩图报!”
“说得好!”那教书的老人属于为数不多也到了场的老人家,“我们守苏村便是因感念苏大人的恩德而建,守苏村没有数典忘祖之辈!”
“林道士,您有什么需要的,便尽管说吧!”
热烈轩昂的氛围将林焉包裹,他站在原地,意外与惊愕之下,是厚重温热。
“我绝无轻贱诸位之意,”他开口道:“既然诸位心意已定,那便将心意坚决在心,无论遭遇如何都要守住初心。”
他言罢向者祠堂正中一弹指,青绿的藤蔓绕着长生树层层叠叠地生长起来,将施法的施天青和长生树彻底包裹在其中,无数藤条纷纷探出,将立在祠堂中的人卷起,层层叠叠地铺开在藤蔓之上,生生在藤蔓屏障之外,又套上了一层毫无空隙和破绽的人墙。
“林道士,我们只需要呆在这儿就可以了吗!”说话的那位娘子声音不大,带着几分犹疑。
由落川君释放的威压越来越近,林焉看向那位娘子,又将目光在众人身上逡巡一圈,“是,无论如何,绝对不能离开藤蔓。”
他郑重地拱手行了一大礼,恳切道:“林焉……就拜托各位了。”
言罢他转过身,深吸一口气,缓缓推开了祠堂的大门。
面儿上所有紧张忧切的情绪在转瞬之间消失,只剩下云淡风轻的笑脸,和教人如沐春风的声音。
“又见面了,落川师叔。”
第51章 获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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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淡的金色光华漂浮在落川的周围,他如神像里一般双手合十,手里拿着佛珠手串,眉目微敛,被跃动的光点挡住看不真切,当他微低着头,用那一双如同能够包容万物的眼睛看向你时,方能觉察出无边无际地慈祥与悲悯。
尽管守苏村的村民多不供奉真佛,可九州百姓少有不识真佛者,趴在藤蔓围墙上的女人颤抖着声音低声问她身边的人,“那是……真佛?”
也有人怯怯道:“我们在和神作对?”
想象力丰富的已经开始语速极快道:“我们会不会遭天谴,会不会被天雷劈的魂飞魄散?我的孩子还小……”
仍是之前那第一个说话的大姐打断了弥漫的恐惧,“真佛最为仁慈不过,若他是真佛,怎会伤害庇护人间的长生树?再说了,学堂里的程老先生分明说了此事有生命危险,要是惜命,当时就不来便是,现在大家既然来了,就别再怕东怕西瞻前顾后,要拿出比男人们在战场上更大的胆子来!”
“李大姐说的对,我听她的!”
“就是!要是真的神,怎么会害我们?”
支持李大姐的声音此消彼长,之前那些唱衰的也默默闭上了嘴。
李大姐却接着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狠厉道:“就算他是神仙,要害我们的灵树,便不是好神,我们这么多人,还怕他不成?”
——我们这么多人,还怕他不成?
密不透风的藤蔓之下,幽深的黑暗里,话音传进了施天青的耳朵。
施法的微弱光亮浅浅映照,鸦羽般的眼睫在他的眼下打出一片细密的阴影,那些女人的声音敲击着他敏感的神经,被丢失的一小片记忆猛然涌进他的脑海。
昏天黑地的幽冥,血雨腥风的死战,一位年轻的副将躺在血泊中握着他的手说:“将军,我也是从幽冥来的。”
“我们这么多人,还怕他一个幽冥主不成?”
瞑目前他笑着说:“幽冥的百姓,终会过上好日子的……”
没有人知道,千年后的青霭在幽深寂静的藤蔓屏障之中,分心为千年前死去的士兵们,流下了一滴厚重的眼泪。
屏障之外的女人们的悄声议论逐渐平息,落川君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似乎对自己施放威压的效果不太满意,就听林焉道:“我施法替他们抵挡了您的威压。”
“殿下,”落川君并未张口,而是以心传声,仅入林焉双耳,“你想做什么?”
林焉抬眼望向他,亦是以心传声,“挡住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