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子不够!”
“他们中了草乌头的毒,好在所食不算多,呕吐时又将毒物吐出了大半,勉强保住性命。”
“老夫先开副方子,你们找个人带着银子随我回去抓药。明日老夫要过来再施一遍针,后面少说还得换四五副药,也不多收你们银子,就再准备二两吧!”
像是不会凫水的人,意外抓住了一根浮木,唐仲的命在一番扑腾后,总算是保住了。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抽了魂似的歪坐在稻草堆上。
褚大夫已经收拾完毕,背着药匣站起身,在乞丐堆里环顾一圈:“走吧,你们谁跟老夫回去交钱?”
一提到钱,乞丐们都偏过头去,阿水也若无其事地望向老乞丐,假装替他提了提盖在身上的旧毯子。
切!一个个的,装得还挺像!
唐仲自觉站起身来,这里除了他,全是混吃等死的无业游民,不指望他还能指望谁?
从破败的屋子里出来,唐仲这才看清楚,自己差点送命的地方原来是一处废弃的城隍庙。
城隍庙四周的空地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筐子,像是用来装秽物的,看上去污臜不堪。
往前走,是一条堆满了杂物的窄巷。随地丢弃的烂菜叶、两边笼子里吵嚷的鸡鸭,将整条巷子搞得臭气熏天。
正常人根本不愿意到这些地方来,难怪乞丐们藏身于此,甚至打死人都不怕。
从窄巷里钻出来,斜前方就是菜市场的后门。唐仲终于找回了熟悉的感觉,整个人也放松许多。
“快些走,还有病人在等着呢!”褚大夫连声催促,唐仲赶紧跟上去。
褚大夫的本心堂就在青牛街上,位置很好找,清江县衙隔壁就是。
还没进门,唐仲就看见本心堂里等着的十来个病人。挤挤攘攘排在一起,谁也不怕被对方传染。
队伍的尾巴上,是两个官差打扮的汉子,鼻子里都塞着布巾。见到褚大夫进来,两个官差直接插到最前头,凑到褚大夫跟前。
“哎哟褚大夫,您可算回来了,都等您老半天了!”
“可不是嘛,我俩身上都担着差事呢!快帮我们瞧瞧,今天还急着出城呢!”
褚大夫放下药匣在桌案后坐下,却连眼皮都懒得抬,自顾自地挽着袖口冷冷道:“风寒罢了,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人,二位若怕耽误了差事,就赶紧打马出城去。若是想找老夫诊病,后边排队去!”
“这……我俩真有急事,等排上队,怕是城门都该关了!”
褚大夫摆手,示意两人退到旁边,让后面排队的病人上前来。
“两位官爷时间紧迫,何不去城中别家医馆药铺看看?”
没看出来,褚大夫这小老头儿还挺有个性,唐仲在这个时代,还是头一次见到跟官差说话如此横的主儿。
两个官差碰了钉子,却也不敢发难,哼过一鼻子后,纷纷甩着袖子出去了。
唐仲靠在门口,正要继续观摩褚大夫的风姿,忽然被他大手一指。
“门口那个,过来!拿着这张方子,去隔壁交钱拿药!”
当真连乞丐的钱都要挣?亏老子刚才还觉得你挺有种!
唐仲在心里将褚大夫叽哩哇啦埋怨了一遍,身体还是老老实实走上前去,从褚大夫手上接过药方。
隔壁是一间药房,房间中绝大部分空间都被一排排药柜占据,只在门口设了个等位的长板凳。
小药童听到有人进来,忙放下手上的活计,从比他还高的药柜后钻出来,接过唐仲的药方,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摊开小手。
“干嘛?”
“先给银子。”
小药童晃着头顶的两个揪揪,一本正经道。
“你知道这些药值多少钱嘛,就敢随便开口要银子?”
小药童一脸认真地翻过药方笺,指着左下角的两个小字道:“师傅写着呢,二两银子!先给银子,我再给你拿药!”
一老一小,都掉钱眼里了!
唐仲换出温柔的语气,嘿嘿笑着哄道:“小弟弟,我今天出来得急,身上忘了揣银子,你先把药捡好拿给我,我一会儿就回家将银子送来,好不好?”
“那你先回家取银子吧!药方先放在我这里。”
说着,药童将药方笺认真折起来,塞进袖子里,见门口又有人进来,他便不再理会唐仲,过去招呼别的病人了。
唐仲死皮赖脸地坐在板凳上,看着这个比唐猛大上一点点的小娃,正顺着梯子麻利地爬上爬下,举着小杆秤称药材,心里相当不是滋味。
想想一天的遭遇,实在是血亏。莫名其妙被人怀疑是投毒犯不说,连拿给何伯的三两银子都没了。现在,还要被一个小不点索要二两银子!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横竖就是不给了!
小药童忙活了好一阵,终于捡了个没人的空档,从药柜后跑出来。
“银子拿来了吗?”
小药童朝唐仲扬起小脸,忙得直喘气。
“额……我有个提议。小弟弟,你听说过欠条吗?”
小药童眨巴眨巴眼,师傅好像没教过这个。
“小弟弟,欠条就是给钱的凭据,跟银子的作用其实是一样的。无论谁拿着我签字的欠条,都能让我还银子。”
“今天先打个欠条给你,你把药捡给我,明日我领了饷银,就拿二两银子过来将欠条赎回,怎么样?我是城门上的官差,不会骗人的!”
小药童摸摸脑门,一时间确实难以抉择,忽然眼睛一亮,望向外头。
门口立即传来褚大夫六亲不认的冷漠声音:“没钱便滚!”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又到周末啦!
祝大家周末愉快,睡到饱,吃到爽呀——
第16章 中成药
还是第一回 遇见看病打欠条的!
褚大夫将唐仲从板凳上轰起来,拍拍小药童的脑袋:“做得很好,不给钱就不拿药,尤其是那些有饷银的官差,记住了吗?”
“是,师傅,徒儿记住了。”
小药童乖巧点头,两个小揪揪跟着前后晃荡。
忽悠小孩被当场抓包,唐仲面上一阵红白。但一屋子乞丐还等着他带药回去呢,干耗着也不是办法。
“那个……”
唐仲干咳两声,打破尴尬局面:“褚大夫,能不能打个商量?我也是路见不平,看两个乞丐可怜,帮他们请大夫看病。都说医者父母心,能不能行个方便,便宜些?”
褚大夫懒得理会他,牵起小药童的手,在门上挂了个休息的牌子。
“今日累了,不诊病了。走,师傅带你去后面接着认药草去。”
“别啊,褚大夫!您再考虑考虑吧!”
唐仲厚起脸皮追过去,跟着师徒俩钻出后门。
门后是师徒二人起居的院落,院子本来还算挺大。但里里外外晒满药材,几乎没有富余的空间。日头偏西,院子里药香温润,墙角下摆着一排药罐,被映得锃亮。
唐仲被药气一熏,脑中登时闪过个激灵。
他快步凑到师傅二人身前,拱了拱手。
“我有个法子,既能减少褚大夫每日的工作时间,减轻药童的工作强度,又不耽误本心堂医病挣钱。不知褚大夫,有没有兴趣听。”
褚大夫本就对唐仲官差的身份没多少好感,又撞见他哄骗徒儿未遂,恨不得立刻拿棒子将人撵走。
不过碍于清江县名医的身份,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不好做此粗暴行为,他才勉强压着脾气,任由唐仲狗皮膏药似的贴上来。
现下,他对唐仲的话充耳不闻,转身蹲在地上,教小药童识别手中两种药草。
唐仲心头恼火,天色不算早了,再拖下去,只怕阿水又要提着麻袋来抓他。也罢,即便是热脸贴冷屁 股,贴就贴吧!
唐仲清清嗓子,自顾自开讲。
“今日在药房中待了许久,无意间发现前来抓药的病人,大都患的是伤寒。其实也不奇怪,在我的家乡,每到换季,或是气温急剧变化,都会有好些人患伤寒,这些都有规律可寻。”
唐仲顿了顿,见褚大夫手上停了动作,心下稍定。
“在下留意到,药童抓的每剂伤寒药,其实大同小异,无非是根据每个病人体质差异,在个别药材上有所斟酌。”
“褚大夫,依在下愚见,何不全选取温和的药材,开一剂普遍适用的伤寒药方?病症轻的,一剂下去就能见效,病症重的,多吃几剂也能好得七七八八。”
褚大夫放下药草,颇为不屑地回头瞥了一眼。
“我又不是不懂……咳咳,老夫何尝不懂这些,无非是耍些滑头,问诊开方时捡现成偷懒罢了。你说如此便能减轻我们师徒的辛劳,简直荒谬!”
“褚大夫,我还没说完呢!这样一来,每到伤寒症高发的时节,比如眼下这些天,就可以提早备好药材,将药剂制出来。伤寒病人过来,不用排队问诊,也不用小药童依着每张方子捡药,直接拿提前制成的药片即可。”
“药片?”小药童皱起眉头,转头望向褚大夫:“师傅,药片是什么?”
褚大夫显然没听说过,捻了把长长的胡须,起身含糊答道:“不过是小儿把戏。”
小药童倒听得认真,很想试试唐仲口中的新法子,他扯着自家师傅的衣角,喃喃道:“他说的,好像有些道理,师傅,要不咱们试试吧!”
“歪理!”褚大夫胡子一甩,背过身去。
小药童生怕师傅生气,赶紧转到他身前宽慰:“不气不气,师傅说的才是对的!徒儿不试了!”
唐仲还是第一次遇上需要小孩哄的大人,师徒两人莫名其妙的对话,让他反倒插不上嘴。
褚大夫到底是个学医之人,对新的医病法子怎会没有兴趣,不过是碍于面子罢了。
看自家小徒儿误打误撞地给了个台阶,他也别端着了,看准时机就坡下驴。
“毕竟你年纪尚小,容易轻信一些人的花言巧语。也罢,既是你想做,师傅由着你便是,就当玩小娃娃过家家。”
摸不准褚大夫的古怪脾气,唐仲也弄不明白,这番话到底是说给小药童的,还是说给他听的。
不过看样子,是同意了?
“可是,我们还需要药方。”唐仲厚起脸皮,提了一嘴。
褚大夫连个眼神都懒得给,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牵着小药童进屋去了。
这傲娇做派,当真难伺候!
唐仲抬眼望苍天,无力地摇头,没办法,谁让他拿不出二两银子呢!
不到一炷夫,小药童欢喜地从屋里跑出来,将手上的一沓纸拿给唐仲看。
唐仲前前后后翻看一遍,激动地差点一嗓子嚎出来。
纸张上面,全是褚大夫开好的药方,不止是伤寒症,还有失眠、胀气、腹泻等一些常见病症的方子,都一并开了出来。
姓褚的小老头嘴上不饶人,动作倒挺麻利嘛。
不一会儿功夫,小药童就已按方捡完药材,一一包好送到院子里来。
两人说干就干,将墙角的七个药罐子淘洗干净,装上药材通通放在炉子上熬煮。唐仲和小药童各自拿了把蒲扇,忙前忙后轮流掌火。
按照唐仲的说法,要先将药材放进锅里熬煮,等到药性差不多完全煮出来后,再将药渣过滤捞出,继续小火蒸腾出药汤中的水汽,直至熬成糊状的药膏。
最后将药膏刮出来压切成方片,再慢慢风干,便成了他所说的药片。
制药的步骤不难,但全程需要细心守着,尤其是将药汤小火煨煮浓缩的一步,必须时刻紧盯,以免将药熬糊了。
听见外头院子里叮叮咚咚的阵仗,褚大夫再也坐不住了,拿着本医书坐到屋檐下。
“师傅,您出来啦?”
褚大夫赶紧撇清关系:“房中光线不好而已。”
越是到后头,唐仲和小药童越不敢马虎。他们在每个药罐里都插了根筷子,从左到右依次搅动,忙得恨不能手脚并用。
“果真是小孩把戏。”褚大夫抬眼嗤了一鼻子,却早已没心思看手上的医书,借着书皮挡着脸,他的眼睛时不时总往院里的药罐子上瞟。
忙了半下午,直到夕阳被院墙完全挡住,第一批风寒药终于制了出来。
唐仲仔细将药膏盛到木板上,擀平后切成一粒粒药片,放在簸箩里拿到屋檐下风干。
小试牛刀,成果不错,两人大受振奋,趁着熹微的天光,又忙着做下一批药片去了。
装药片的簸箩就在数步之外,褚大夫坐在凳子上,感觉心里像被猫挠般难忍。
他漫不经心地关上医书,装作若无其事站起身。
在檐下来回踱上几步,又给手边的药钵换个位置,见无人注意,赶紧从簸箕里捻起一粒药片,自顾自回屋里去了。
点亮油灯,褚大夫仔细地将药片拿在指尖捻了捻,水汽未干透,有些黏手,又将药片放在鼻下细闻,药性倒保留得挺完整。
褚大夫嘴角稍弯,眉毛却微挑。
不愧是做官差的,果真会投机取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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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过了城门落锁的时辰,白马街和青牛街都已宵禁,禁止百姓走动。
城隍庙中,乞丐们围坐在火堆旁,老于拿棍子将烤好的山栗子从灰里扒拉出来,顾不上烫捡到手上,左右手来回抖落一阵后,送到阿水面前。
“那小子还不拿药回来,该不会跑了吧?”
阿水捻起一颗山栗子,囫囵咬下半截,「呸」一声将壳吐出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