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瑞熙对江玖仪这副惊弓之鸟的样子哭笑不得,招招手让他过来,“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吗?”
江玖仪不甚配合地翻了个白眼,但还是老老实实走过去,“不记得。”
“好吧,”赵瑞熙无奈道,“你做什么之前要知会我一声,不许自己犯险。”
江玖仪良好的记忆力在这一刻破罐子破摔,他再次摆烂道:“不记得。”
赵瑞熙捏着江玖仪的脸,“那就从现在记住。”
“赵四儿你放开!”江玖仪不喜欢被人捏脸,这让他总觉得自己是个小孩。
在某些时候总是很孩子气的赵瑞熙才不会放手,他一手将人扯进怀里,肌肤相贴的触感缓解了内心的焦躁,他仿若渴极的旅人终于寻到了绿洲一般。
赵瑞熙轻描淡写地化开江玖仪虚张声势的怒气,指了指桌上还热着的糕点,“我特意带回来的,只可惜,本王的王妃并不如我这般挂念,甚至还对那个苦命的王爷不理不睬。”
声调幽怨,仿佛江玖仪真的是个渣男。
气得江玖仪头皮发麻,可偏生赵瑞熙这张好皮相做出可怜样的时候又格外惹眼,惹眼到江玖仪都说不出重话来。
硬着头皮道:“我错了我错了,下次我还敢。”
说完便如同游鱼般灵巧地钻出赵瑞熙的怀抱直奔桌上还热着的糕点。
折腾了这一宿,他当然饿了,当下便发出满足的喟叹。
“确认了?”赵瑞熙倒了杯茶水递给他,垂头吃东西的江玖仪就这样错过赵瑞熙眼里的深沉。
赵瑞熙瞧着江玖仪那段纤细漂亮的脖颈,忍不住回味唇齿间的滋味儿,若是能在上面留下一个属于自己的,永恒的印记,那必定是一件极其快乐的事情。
话没头没尾,但是江玖仪懂,点点头,仍像一只小仓鼠一样把自己的嘴塞得满满的。
挨过饿的经历刻成骨子里改不掉的习惯,他专注得将赵瑞熙的视线视若无物。
“准备怎么办?”
江玖仪被糕点噎了一下,探着头让赵瑞熙给自己喂水喝,动作太急,下巴上都沾了点水渍。
赵瑞熙干脆凑上去吻去那两滴水珠,江玖仪迟钝地眨眨眼,等嘴里的东西咽下这才说道:“她有自己想做的事情。”
吃饱喝足的江玖仪上了困意,他垂眼打了个小小的哈欠,还不待他说赵瑞熙就已经牵着他去卧房了。
帮他换衣服帮他擦脸,有那么一刻江玖仪觉得自己还是个需要人照顾的小婴儿。他被迫抬着下巴让赵瑞熙擦干净脸颊,借着窗外隐约而朦胧的光线,赵瑞熙骨骼分明的面容映入眼帘,脆弱的后颈一览无余。
他不像过往岁月中江玖仪见过的任何一类人,赵瑞熙有世上最漂亮艳丽的皮相,端得一身冷漠乖张,机敏而且狡猾,不像现代社会中被社会驯化而成的遵守道德观念的成熟男人,更不像被古礼约束而刻板生硬的人,他浑身都是细碎的刺,光鲜亮丽的皮毛下是锐利的爪牙。
游走在世人艳羡的眼光之中,漫不经心、浑不在意,甚至是玩世不恭的,却又极其敏锐地能够把握人心喜好,轻而易举就能做到常人所不能及的出众优秀,文韬武略他有,哪怕是吃喝玩乐也能精于此道而不落下风,然后在这种常人望尘莫及的天赋中理所当然地生出一副傲慢的骨头。
可他偏偏对自己袒露出最柔软的腹部。
甚至赤裸裸地将自己的弱点暴露出来,敏感、脆弱、不安。
人们常说,喜欢总是起于光鲜亮丽的外表,又或者是华丽而耀眼的瞬间,而爱是那一刻的脆弱和怜惜。
赵瑞熙的喉结在眼前滚动,温热的毛巾散着热气。
江玖仪探身,如同怜惜花朵的蝴蝶一样留下一个吻。
赵瑞熙揽住他的手紧了紧,他垂头,于是江玖仪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皱起的风暴。
“天马上要亮了。”
话中带着隐忍,江玖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中此刻映着赵瑞熙的身影,他只是再次亲吻了赵瑞熙的下巴。
没有缘由,只是因为在这一刻他真的很想这样做,让这只日夜都处在警惕防备状态的兽能够有片刻安宁。
他的手抚过赵瑞熙的背,“好好睡一觉。”
于是赵瑞熙真的睡了非常安稳的一觉。
醒来时外面日朗风清,干燥的风送来秋日的气息。
推开窗,能看到院子里江玖仪正在练武的身影。
少年的身板寸寸拔高,穿着姑娘家的短打已经是惊艳世人,若是换上男装好好打扮一番,不知又要吸引多少人的目光。
赵瑞熙的视线越过江玖仪看向遥远的天,有那么一瞬间,他在庆幸,还好云家的人还活着,让江玖仪不至于像自己一样因为被仇恨困住,于是沦为行尸走肉。
而现在,江玖仪就是让这节枯木重新焕发生机的灵泉。
第一百零九章 风起 06
只等了三日,眠云便寻到机会将消息递入熙王府。
这些日子赵瑞熙都在忙,整日里早出晚归的,现在也不在府上,江玖仪想了想还是决定去赴约。
他刚走出去没两步,又折返回两人的卧房,在桌上留了张字条。
显然赵瑞熙先前的耳提面命还是有点作用的,江玖仪出去的时候正好碰上春桃,头也不回道:“春桃,等赵瑞熙回来让他看桌上的字条,我先出去一趟。”
说完就走,好似一阵风,快得春桃连一声王妃都来不及喊。
那夜之后,赵瑞熙很认真地跟他谈亲人是人生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可从未好好体会过亲人感情的江玖仪直白地问道,“皇室有亲情吗?”
回应他的是赵瑞熙良久的沉默。
江玖仪想起赵瑞熙曾说过他人生的前十年里顺风顺水,于是后面的岁月里贫瘠得一无所有。
他反握住赵瑞熙的手,“我会是你的亲人吗?”
赵瑞熙拥住他,力道大得像是要合二为一,他听到赵瑞熙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独一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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眠云约见的地方在京郊一处小院子里,坐落偏僻,但出乎意料的是竟然离赵雯瑜和茹儿现在住下的地方很近。
江玖仪推门进去的时候眠云正站在院子里,树下有一张小石桌,她正站在桌旁。
眠云仍带着面纱,只露出一双漂亮的仿佛猫一样的眼睛。
她的眼神平静,好像进来的只是一个不相关的人,唯有她自己知道,袖袍之下的手在微微颤抖,她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
江玖仪站定在三米外的距离,他的声音沉静,“云之仪。”
三个字,眠云的眼眶瞬间泛红。
这个名字是南朵告诉他的,是他的父母留给他的名字。
即便如此,眠云仍是维持自己的镇定,“你是女子是熙王妃,我如何信你。”
“我是男子,蛊人,南壹寨的长老确认过我的身份。”
说到这里,江玖仪也有些苦恼,他身上真的没什么可以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若是一定要拿出证据,古人那不太靠谱的滴血认亲不知道能不能行得通。
眠云努力想让自己看起来得体一些,可眼泪怎么样擦不干净,她上前两步想牵着江玖仪的手好好看一看,可又觉得以自己现在的身份配不上,微微抬起的小臂在颤抖。她当然确信江玖仪的身份,这副样貌俨然就是大哥大嫂的孩子,甚至和她记忆中见过的那个小孩儿也相差无几。
她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他们云家的人还活着!
他们云家的人还活着!
大哥和大嫂的孩子现在就站在她的面前!
就在眠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的时候,江玖仪伸出手稳住她颤抖的手臂,引她在石桌边落座。
他又一次想起赵瑞熙,当他一个又一个找到自己的亲人时,赵瑞熙的亲人却再也回不来了。
眠云竟有些难以启齿自己的名字,云家祖祖辈辈都是清白人家,独她一个沦落了风尘。
“小姑姑。”
这一声呼唤,云绍觉的眼泪彻底停不住了,声音都带了暗哑,仿佛挣扎着从一片绝望的荒地上生出来,“仪儿。”
“你还活着,你真的还活着!当年我去了南壹寨,可他们说梅娘竟然把你偷了出来从此不知去向,我找了你很久可是都没有找到你。”
“我们云家没有完!云家还有人在!”
江玖仪没有说话,任由云绍觉握住他的手,情难自抑地说着那些话。
他空着的左手斟了一杯茶,轻轻推到云绍觉面前,“喝一点。”
云绍觉的情绪镇定了许多,但她仍不想放开手,握住江玖仪如同握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你是男儿,怎的会成了熙王府的王妃?可是赵瑞熙那厮欺负你了?”
这种被人强势关怀的感觉有点奇特,虽然南朵说她是他的小姨,可南朵本身还像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浑身上下都透着淳朴的稚气,而眼前的云绍觉竟然真的让他有长辈关切的感觉。
这是与赵瑞熙唠叨时不一样的感受。
“梅姨将我带到了江府,是江府收养了我。”
江玖仪的话不多,说一段想一段,云绍觉当下就急了,“可是江炳余那老滑头为难你让你去了熙王府?亏他先前还与云家交好,和哥哥是忘年交!”
虽然事情是云绍觉说的这个样子,但他现在在熙王府过得很高兴。
“赵瑞熙那厮可是欺负你了?怎的卿禾姐姐那样好,儿子竟这般胡闹!在熙王府可有委屈你?”
云绍觉的话很多,问得很急,但江玖仪只是笑着听,一点也不觉得烦。
“我很好。”
故事说起来会有很长,云绍觉就算有千言万语想要说也知晓现在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仪儿,你只需要照管好自己,这些事情我来做便是。”
云绍觉眼中已然是有了破釜沉舟的意味,江玖仪知道劝诫是没有用的,对于一个已经孤军奋战许久的人而言,陡生的牵挂并不会让她心生眷恋反而会催生勇气,生出一种可以无畏牺牲的豪情,并认为这样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牵挂,都是值得的。
他只是轻声说道:“我还有一个妹妹。母亲最后怀了孩子。”
云绍觉手中捧着的茶杯一抖,“妹妹?”
江玖仪的神色柔和,他也很喜欢茹儿那个小姑娘,“是。”
他继续说道:“她还没有见过你,甚至不知道你。”
良久,云绍觉抬头,眼中有着坚定,“她在哪里?”
“她很安全,现在被保护着。小姑姑——”江玖仪郑重道,“就算要报仇,也要有所值得。”
十六七岁的儿郎应当是何种模样?
意气风发,年少轻狂。
可看着眼前的江玖仪,云绍觉仿佛看到的并不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而是一个足够成熟和深虑的男人,他像自己的大哥一样可靠。
云绍觉当然记得,若不是那日她轻信了副官的话着急出击,又怎会在关键时刻无法及时增援导致丘兹关的惨案。
这是她欠下的罪孽。
第一百一十章 猎场 01
云绍觉永远不会忘记那一日,成河的鲜血,累累白骨,而她听到的是云绍承战死的消息。
南枝下落不明。
苏府和云府遭人构陷。
支离破碎,分崩离析,等她赶回西都的时候,一场大火已经烧光了一切,什么都不剩了。
云府空荡荡的只剩个壳子,而苏府连府邸都没能留下被烧了个一干二净。
她找不到南枝,但依稀记得南枝曾返回蜀地将小侄子送去,可等她去了南壹寨才知道梅娘竟然将小侄子偷出来然后不知所踪。
她去了春雨楼,在云家旧部之间奔走,一点点积蓄自己的力量,为云家正名,为死去的人平反。
云绍觉沉默不语,可眼中燃着的是复仇的火焰。
江玖仪曾在很多人的眼中见到过这样的眼神,来找他买凶的买家经常会有这样的眼神,恨不得除之后快,可当任务完成,这些人大仇得报,眼中也是如出一辙的茫然。
是的,茫然。
是目标达成之后的空洞。
江玖仪不希望云绍觉会变成这样,就像他从未安慰过找他买凶的买家一样,他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去让云绍觉放弃这种玉石俱焚的复仇方式。
当然要复仇,可绝不该将自己也搭进去。
云绍觉能出来的时间不多,摩哲王子最近看她很紧,能见到江玖仪知道云家还有人好好活着的消息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了,“我要回去了,之后不便联络,你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妹妹。”
江玖仪在她身上看出一种无畏的英勇,他阻止不了云绍觉。
走出小院的时候,江玖仪看到一个熟悉的人,也是这几日才见过的人。任云良的神色在朦胧的夜色中晦暗不明,他看向自己,眼中罩着一层散不开的雾,“好久不见。”
江玖仪没说话,他已然能猜到任云良和自己小姑姑之间的纠葛,问道:“聊聊?”
“好啊。”
……
走在回去的路上,江玖仪脑海中仍在过着任云良跟他说的话,云绍觉今年二十八岁,比任云良还要大上一些,相识起于丘兹关的战役,收拾残局的任风奇破天荒带上了自己纨绔的幼弟,熟料自己的弟弟在荒凉的大漠上遇到了自己一辈子也忘不掉的人。
这个故事俗套的就像是话本子里写出来的一样,可听到的人仍会为世事无常而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