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人月两全,温情与爱意他们便可得双份,如今琴毁玉碎,再多爱屋及乌的热情也叫天人两隔的困顿尽数磨去了。
来自吐谷溪的月亮熄灭后,往日温情落在今日窠臼,细细数来也都变成翻来覆去久治不愈的鲜红伤口。
这世上,谁会去爱愈不合的伤口。
萧轻霂从庆顺宫出来时天色渐沉,冬日的夕阳都是灰的、冷的,内侍引他出了宫城,等在外面的雁竹就迎了上来,说:“殿下,太子说请您今晚去望水楼听戏,殿下也有两月没去了。”
萧轻霂说:“怎么突然想起约我听戏?梁王的事儿不够他忙吗?”
雁竹说:“殿下今天没去上朝不知道,朝堂上都吵翻了,姚章怕是急了,一大批大臣请愿要把纳蛮人世子押送回京,这下恐怕真要回来了。”
萧轻霂一哂:“太子这会儿才知道着急,早干什么去了。”
雁竹给他掀了马车帘子,说:“殿下去吗?”
萧轻霂说:“去啊,听戏,叫管事的点一曲牡丹亭。”
雁竹应了,叫驾马的驱着马车离了皇城。
萧轻霂突然里头叫他,雁竹又钻了进去,问:“殿下?”
萧轻霂说:“那小孩也许久没见,这段时间干什么呢?”
雁竹说:“听说这两天告了假,明天就该回去当值了。”
“告假?”萧轻霂笑了一声,“还以为他是铁打的,没想到也会主动告假。”
雁竹说:“对了,半日闲近两日空了,已经转手变成了一家酒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歇了业。”
萧轻霂捻了捻扳指,说:“空了?就这两日的事儿?”
雁竹点头:“探子昨天刚来秉的,估计早几日就没人了。”
萧轻霂挑眉,沉默了些会儿,说:“大概是这小孩爬得太快,引人注目了。”
雁竹不解:“这和半日闲有什么关系?”
萧轻霂笑:“他就算改个姓,身上也全是巧合,巧合多了,就成谋划了,伴君本就如伴虎,他既然来了御前,就是如履薄冰,稍有破绽,就粉身碎骨了。”
雁竹了然道:“商贾易地是常事,也就只能他们走了。”
萧轻霂盯着自己手上的新扳指,说:“估计小孩想不通,要难受好一阵了。”
雁竹说:“走了又不是再也不见了。”
萧轻霂轻笑:“那他告假做什么?八成啊,他那师父还是心硬,想看看断了他的退路之后,他到底是活是死。”
雁竹察言观色,说:“那殿下听完戏,去千里醉瞧瞧?”
萧轻霂掂着折扇敲了他一下:“不要自作聪明。”
到了望水楼还是老一派,太子早早就等在雅间里,见他来就招手:“歧润,来,马上就要开锣了,你今天倒是迟了。”
萧轻霂落座后笑:“刚从庆顺宫出来,耽误了,皇兄莫怪。”
萧利从说:“哪能怪你,知道你向来把顺娘娘当自己母妃孝顺着,是好的——只是想着最近多事之秋,闹得你有阵子没来听戏,便叫你来玩玩。”
萧轻霂说:“是,的确有阵子没来了。”
正巧角儿上了场,开了腔,两个人都没再说话,半晌唱完了一场,萧利从突然说:“最近陛下身边提了一个千户,是你以前带在身边的那个吧。”
萧轻霂笑说:“我哪里把人带在身边过,皇兄说笑了,更别说是陛下身边的人,这话叫陛下听见了可是会多想的。”
萧利从说:“我也就是随便问问,只是陛下身边难得有个新人,我就想着……”
萧轻霂轻笑:“皇兄这个问我可没用,陛下身边的人我哪里做的了主。”
萧利从掩饰一笑,说:“只是随口一提,歧润不要往心里去。”
萧轻霂只是笑,说:“这出戏许久没听过了,皇兄还喜欢吗?”
萧利从的心思根本不在戏上,只客气地敷衍他几句。
待戏散了场,两人告别后,萧轻霂缓缓敛了笑意,雁竹瞧他上了车后一直神色不悦,问道:“殿下怎么了?瞧着不大高兴,是太子说什么了吗?”
萧轻霂哼笑:“他是以为那小孩是我的人呢,猜忌个没完,凡是跟我沾点边的都想用上一用。”
雁竹说:“路千户在陛下身边伺候,又没党没派的,眼下打他主意的怕是不少。”
萧轻霂冷哼一声:“堂堂储君打小孩主意,没羞没臊的。”
雁竹闷咳一声,没说什么。
萧轻霂说:“你咳什么?”
雁竹说:“殿下,马上到古秋里了,要去千里醉吗?”
萧轻霂抬手把折扇扔他脑袋上了,烦道:“不去。”
第28章 洗尘
路千棠回了千里醉一直蔫蔫的,他想不明白也没力气去想,干脆告了两天假,两天都窝在角落里擦他的狼行刀,也不知道是不是想从刀身上问个所以然出来。
赵景升了百户后琐碎事变少了,便往千里醉多跑了几次,瞧他没精神,又给他请了新厨子,做雍豫的东西给他吃。
路千棠也不知道想了什么,该当值又拎着刀去了,瞧赵景来回跑,又叫人收拾了屋子直接让他住下了,赵景心眼大,跟那些丫头小厮都能玩到一起,千里醉倒也热闹起来。
眼见便是小年夜了,梁王前脚带数万梁衮兵士进了郢皋,后脚单池留便领兵驻了京西营,饶思幸手下副将也替主帅回京问安,张灯结彩的京师里涌满了各色的兵,处处都是剑拔弩张之感,诺大宫城像是架在热汤之上。
路千棠在宫里当值,大多伺候在正元帝跟前,虽早听闻梁王不驯至极,但当梁王甲胄不脱兵刃不卸,风风火火闯进世安殿时还是让他吓了一跳。
萧怀鸣一身风沙杀伐气,长剑哐地按在地上,跪下问安:“儿臣拜见父皇,儿臣不负父皇所托,平了边境,但不知哪里叫父皇不甚满意,一直不肯接见儿臣,将儿臣放置于西北边境,形同放逐。”
路千棠倒吸了一口冷气,下意识地看了正元帝一眼,一时竟不知谁为君、谁为臣。
正元帝八风不动,说:“你平乱有功,朕自会封赏与你,只是朕尚未见过,不卸兵刃闯到世安殿上要说法的臣子——怎么,梁王殿下想逼宫吗?”
萧怀鸣尚未开口,单池留朗声上了殿:“臣单池留,给陛下请安。”
正元帝的神色顿时柔和起来,说:“单卿平身,凉兖天寒,朕叫人做了狐裘,正要给单卿送去。”
萧怀鸣脊背变得僵硬,起身拒了单池留的礼,不悦地梭在一边。
单池留笑道:“多谢陛下体恤——臣见世安殿外竟然列了数百外兵,还以为陛下将校场挪到宫城里了,原来是梁王殿下的排场。”
萧怀鸣嘴刚张开,单池留又说:“陛下的确是仁心仁德,只是不能心软坏了规矩,自古便没有臣子不卸兵甲质问君上的,梁王殿下贵为皇子,又是梁衮主帅,更该做个表率才是,否则不知道的,以为我大齐便是以无纲无常治国安家的。”
萧怀鸣的脸色五彩缤纷,口气倒是软了下去:“儿臣思虑不周,只是思家心切,无意坏了规矩。”
正元帝连神色都不曾变化,只说:“梁王殿下还是休整好你的兵再来觐见吧。”
萧怀鸣瞟了单池留一眼,没再作声,便开口告退了。
单池留留在殿里问了安,说了一会儿话,正元帝要留他在暖阁用晚膳,单池留说还有些杂务尚未完全安定,正元帝便摆手让路千棠送一送。
这两天下了一场雪,中间清出了一条道儿,遥遥看去整个宫城都是白茫茫的,掩了大片的红墙黄瓦琉璃穗,真是干干净净一片天地。
待出了殿,内侍便止了步,路千棠随他走了一截,快到第一道宫门时单池留突然说话了,只是没有回头看他:“你觉得总旗到千户,你算是走了几步?”
路千棠愣了愣,本就提着心,动了动嘴唇,一时答不上来。
单池留笑了一声,转过头眼神如刀:“看似一步登天,实则顿足不前——宫墙下只能养出宠物,却养不出凶兽。”
路千棠心头一跳,叫了一声:“世伯……”
单池留一抬手,说:“不必害怕,不是训你,只是没坠过崖的鹰,是学不会飞的——就送到这儿,回去吧。”
路千棠被突然袭过的北风刮得一阵鼻酸,端正地跟他行了礼,半晌没有直起身。
两天后宫里摆了宴,算是给几位将帅接风洗尘,宫城内丝竹不歇,宫城外兵甲肃陈,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一顿送行饭,吃完就要来一出兵临城下的大戏码。
梁王在梁衮边境待了这些年,心里怨气不小,自认为自己身负军功比久居深宫的储君要强得多,却一根筋地想不通自己为何不受官家待见,不说从未高看自己一眼,反而招了几支兵压在郢皋,不提防外人,反而提防自己的亲儿子。
但单池留捏了一支凉兖兵,饶思幸特意遣了亲卫军回来,傻子都能明白官家是什么意思,萧怀鸣再多愤懑只能憋着,他对手里的梁衮军再自信也不敢随便开罪这两位。
这场宴会算是安稳地开到了底,赴宴的来客都陆陆续续离了席,官家说身子乏了,早就回去歇息去了。
萧轻霂刚踏出大殿的门槛,就听见后面一阵骚乱,有内侍扯着嗓子喊“走水了”。
雁竹拉住正慌忙往后头跑的小太监,问:“哪里走水了?”
小太监一脑门汗,跟萧轻霂行了礼,说:“回殿下,是一个偏殿烧了起来,离这里不远,烧得厉害,火光都奔起来了!殿下不要久留,马上就烧过来了!”
那小太监说完慌慌张张又行一礼,忙去帮忙灭火了。
萧轻霂狭长的眼尾颤了颤,有些没放下心地说:“顺妃娘娘离得远,应该没事。”
雁竹说:“殿下放心,看这火光离这里不远,庆顺宫偏着,定然没事——只是我们这里有些危险,我们快些离开才是。”
火势蔓延得极快,大火熊熊,整个宫城乱作了一团,太监扯着嗓子喊“救火”,宫女的哭叫声掺在里头,随着燃烧的噼啪声显得格外可怖。
京卫军忙进了大殿请赴宴的贵人们离开,说话间火势已经蔓延了过来。
当值的京卫军忙着护各位贵人的驾,又慌着回头救火,路千棠站在大火外浑身发抖。
他手里提着灌满了水的木桶,却手抖得洒了许多出来,人像是钉在了原地,怎么也没法向前多走一步。
萧轻霂刚被雁竹从乱七八糟的大殿里护出来,侧头就瞧见那个与慌乱场面格格不入的人影,又叫雁竹原地等着,折回头去拍了他一下。
萧轻霂自认为没用力,却把人吓得木桶摔在地上,一桶水哗啦沁湿了地面。
萧轻霂看他抖得厉害,又看了看通天的火光,伸手捂了他的眼睛,把他往怀里一带,说:“小孩子大晚上不要玩火,小心遗溺*。”
路千棠干脆闭了眼,一动不动地任他揽着。大火像是烧断了哪段屋梁,轰然一声巨响。
路千棠突然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死死抓住了瑾王殿下的袖子,整个额头上都是冷汗。
萧轻霂在心里啧了一声,真可怜。
萧轻霂半抱半拖着他往外走,瞧他一副缓不过神的样子,故意问他:“你今年几岁了?”
路千棠一愣,像是没听清,眼睫在他手心里扫了扫,萧轻霂一啧:“别乱动——问你几岁了。”
路千棠说:“十、十七。”
萧轻霂又说:“生辰是哪天?”
路千棠有点发懵,说:“腊月二十七。”
萧轻霂哦了一声,说:“生辰还没到吧,那你应该是几岁?”
路千棠想了想,说:“十六。”
萧轻霂笑:“还行,脑子没让吓坏。”
路千棠实在没心思跟他拌嘴,反而颇为依赖地倚在他身上,再没有比这更乖的时候了。
萧轻霂也不逗他了,跟他耳语:“四殿下亲自送你回去,高兴吗?”
路千棠意识回了笼,听他问话也只管抿紧了嘴,打定主意装鹌鹑。
上了马车好一会儿,路千棠还在他怀里细细地抖,把瑾王殿下的旖旎心思抖得散了又聚,驱了又来。
萧轻霂盯着他嘴唇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没忍住用手指按了一下,沉声说:“你再抖下去,本王要趁人之危了。”
路千棠嘴唇无声地张合了一下,又习惯性抿唇,半天才带着些真情实感的困惑回他的话:“那怎么办。”
瑾王殿下吸了一口气,默念了几遍君子规章,恶狠狠地把他的脑袋按在怀里,好眼不见心为净。
真是要人命的小崽子。
注:
遗溺*:就是尿床啦~
第29章 买卖
路千棠一路上出奇的安静,像是睡着了一样,待马车停在了千里醉门前,他也一点反应都不给,萧轻霂只好捏了捏他的后颈,说:“下车。”
路千棠被他的手冰的一哆嗦,但就是不抬头,瑾王殿下一时竟不知道到底是谁占谁的便宜。
“这又是闹哪一出?”萧轻霂心里头窝着邪火,低头跟他耳语,“怎么,是舍不得我走吗?”
路千棠伸手捏了一下他的手,说:“殿下的手好凉。”
萧轻霂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说:“是想给四殿下暖床吗?”
路千棠把他的手往自己脸上贴了贴,眼神颇为可怜,简直是撒起了娇。
他的脸颊热烘烘的,萧轻霂被他这一眼看的心里直跳,伸手又把他的眼睛捂上了,低声说:“赶紧滚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