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今年的新科三甲已经出来了?”某同僚举着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又吆喝着仆从拿新酒。
“是,二十名正副中正官已经出宫了,看来是殿试已过,估计迟些日子,就会公布名次。”另一位同僚回答道。
“拖了这么些日子,也该宣布了。要知道,这些学子苦读十来载,为的就是这一时刻,再拖下去,只怕京中的学馆都要乱套了。”
“因何事拖延,李大人你又不是不知,抱怨又有何用。”
一位同僚这般说着,脸容沉了几分,“只是通过这一次考试选拔,再一次体会到我朝读书人求仕途的艰难。每年科举,全国上下数百名士子为了备考,离乡进京,顶着重重困难,只为了一年只得一次的科举之选,只为了争下仅仅五位晋位者的名额之一,当真是既讽刺,又可笑。”
一言毕,众人皆不语。
在翔国,为官进仕的途径有三个,一是官子弟世袭制。建国立朝以来,翔国正一品大员都能享受世袭为官的优待,其子能继承世子之位。继任世子须与皇子一同读书学习,只要不犯下大过大错,成人后便可直接入仕,无需经过科举试。
但世袭制下的官家子弟,官职位置都必须从下五品官位开始,不能越级,也不能随意调离原官职。
二是举荐制。为了不错失民间之才,翔国先帝曾许下一条特例,可由两名或以上的一品官员,五名或以上的二品官员向吏部举荐英才,吏部调查该人的人品,才智,学识等,最后再由皇帝定夺是否用人。
当初雷霆钧就是因举荐制成为民间将军,后一步步晋升为一军主将,手握重权。
最后便是科举制。
这几乎是全国学子求官进仕的唯一手段。
只是翔国的历代科举改革都极其严苛,至今的科举制度更甚。且如今皇帝年迈,对科举制不甚重视,近这两年只保留了五个进仕的机会,广大学子对此苦不堪言。
但科举制如此萎靡,更重要的原因是,举荐制的审核越发松懈。皇子或极个别官员私下在各部中安插人手,导致面向民间学子的官位大大减少,甚至一度传闻有官员进谏上疏,要求废除举荐制,但进谏的帖子最终没有落到皇上的手中,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
话题延伸至此,多少牵涉到吏部的内务,且此处是苏府,主人苏衡坚作为吏部尚书,若是隔墙有耳被有心人听了去,又不知道该掀起多少风浪。
众人在嬉笑间纷纷换了话题,南风靖却是听在耳中,记在心里。
他向来知道皇子们会在各司各部安插自己的人,不仅是六皇子钊王会这么做,就连赢启弘为了培育自己的人手,多多少少都会让在职官员调任或者晋升到相关官职,但这都是在职官员在各部间的调任,几乎未曾试过无故提拔民间百姓直接任官职。
南风靖突然意识到,科举中举之人逐年减少,发展到近两三年,甚至只得五名中举之位,官场各部虽各司其职,但内里环环相扣,说不定吏部内部,也有人利用职场之便,安插人手。
可是他越想越头晕,只是动动脑子已经觉得晕眩不已,南风靖实在是扛不住越发猛烈的不适感,慢慢地站起来,想到处走走,顺便散散酒气。
宴席的位置正好是一潭鱼池的旁边,他走到池边,水清风凉,沿着鱼池边摆设的灯笼在细风中轻轻摇晃。
南风靖站了一阵,虽觉清爽,但盯着那些烛光摇曳的灯笼,只觉愈发难受,脑子晕得跟天旋地转一样,也不知道这苏府用的是什么酒水来招待客人,后劲如此大。
南风靖实在受不了,转身回席寻他爹去了。只是刚走几步,一不小心撞上了端着茶点,从自己身侧经过的苏家仆从,整个人几乎撞倒在地。
仆从也险些被撞倒,扶稳手上的茶托后,发现与自己相撞的人竟然是南风靖,惊得急忙弯身请罪,“世子殿下饶命,小的有眼无珠,并非有意,望世子殿下莫怪!”
南风靖摆了摆手,示意无妨,顶着晕眩感继续往前走。
仆从看了一眼南风靖摇摇晃晃的身影,飞快地闪身离开。
南风靖没在意这个小插曲,继续回去寻他爹时,竟发现他娘也来。
不知为何,更晕了。
人未回席,已经听到他娘对着他爹喋喋不休地嘀嘀嘀咕咕,各种不满,还一下子揪他爹的耳朵,一下子捏他爹的脸蛋。一旁的同僚们个个大气不敢出,丞相大人惧内是满朝皆知的事,且惧的是当今长公主,皇帝的亲姐,谁敢说什么,纷纷行礼敬身说要告辞。
敢情他娘来,是为苏府赶客的。
“娘......”
南风靖一下脚重一下脚轻来到他娘跟前,自己也喝醉了,横竖都挨骂,还不如光明正大撒个娇,认个错,酒醒后又是一条好汉。
说不定他娘心疼,峰回路转呢。
“哎呀。”赢朔朔抬头一见满脸红晕,已喝得说话也说不清的南风靖,不知是气是急,忙拉着南风靖坐下,吩咐下人多熬一碗醒酒汤,“靖儿,怎不知节制,喝得这么醉?”
南风靖还没说话,赢朔朔突然一掌拍在丞相大人的肩膀上,“是不是你爹让你喝的,我就知道,这人就是不懂见好就收。明知喝酒伤身,还让儿子醉成这样,真是该打,还是当丞相的人,说出去笑掉别人大牙。”
吧啦吧啦,吧啦吧啦......
赢朔朔妙语连珠,嘴皮子利索得跟漫天杀价的奸商,骂丞相大人的话硬是一句也不带重复的,南风靖听得晕晕沉沉,未等下人端上醒酒汤,已经熟睡过去了。
第六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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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养多日,元小延终于可以下床四处走走了。
但仅限于在南府里。
这总算是能呼吸一下新空气了,躺了一个多月,从鬼门关不停地来回游走,元小延站在南府的大花园里,被夕阳的余光包裹着,反倒觉得有些不真实。
满身上下的中药材味道,这段时间仿佛泡了一个中药浴,整个人一直郁郁无神,萎靡得很。
可尽管如此,他还是长了些肉。
捏了捏脸,嗯,肉嘟嘟的。
是因为光吃不动吗?
不过他倒不在意这些,懒洋洋地走着,也不等要给自己拿外袍的娟子了,数着步子往前。
“元小延。”
忽听到有人老远大喊,元小延抬头张望,原来是周念笙,周公子格外激动,就在不远处的小圆亭里,正朝着自己挥手。
许久没见周念笙,仿似隔了整整一辈子这么久,元小延也是兴奋,小跑着冲向亭内。
“你的病终于好了?”周念笙在元小延跟前丝毫没有贵家公子的作派,二人年纪相仿,说话投契,不过短短十来天的相处,已经产生出莫名的友谊来。
元小延点点头,扫了一眼亭子,周念笙果然在这里偷吃零嘴,瞧这亭上的小桌,摆得满满当当的糕点,炒货与小吃。
“别盼了,你病刚好,铁定是不能吃的。”周念笙以为元小延嘴馋了,让元小延坐远些,顺道塞了一块蜜饯进嘴巴,边吃边说道,“我可不想惹到你的世子殿下。”
这话乍一听,没觉得有奇怪的地方,但细想,元小延听出不对劲了,“什么叫我的...世子殿下?”
“这外头的人不是都在传你们要成亲了吗,那你说,不是你的,还能是谁的?”周念笙笑嘻嘻地揶揄他,“有什么好害羞的,反正都赐婚了,你迟早都变世子夫人。”
又有传闻?真是不消停。这回元小延没有当真,但被周念笙戏弄,还是忍不住睨了他一眼,“那你呢?你跟五皇子...如何了?”
“好端端说我做什么?”被踩到痛处,周念笙似乎有些气急,啃了一块薯干,口齿不清地说道,“不过说起他,我就来气,你不知道,这货可把我给害惨了。”
元小延挑了挑眉。
周念笙左右张望,确认四周无人后,才凑到元小延边上,压低声说道,“雷霆钧被判了刑后,你又刚好无故中毒,我便想着,趁这府里头的人都无暇顾及我,我得尽快偷溜走,不然错过了这个好时机,又不知何时才能离开。”
“可我刚溜出去不到一天,就被抓回来了。”
正所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第一步的足下是走出去了,但没想到周念笙的千里之行,连第二步的足下都还没踏出,就被硬生生地夭折了。
周念笙越说越气,“我已经挑人多的市集走,还特意绕了好些路,可还没走出城,就被那混蛋的手下给逮住了。”
“混蛋是...五皇子......?”
“除了他还能有谁!”
周念笙恶狠狠地咬断手中的干果,说话的声音都大了起来,“你说天公爷爷是不是跟我作对?好巧不巧,那混蛋偏偏就在我偷走的那天回京,又好巧不巧的,当日值守庞庄城城门的是他的手下。我一下子就被认出来了,偷溜不成,还像押犯人一样被押回来,满城满街的人都在看着,多丢脸啊!真气煞老子了。”
元小延静静听着,不知此时该安慰还是该吐槽。
周念笙的话头一开始就停不住,本想再说些什么时,忽见娟子正朝着小圆亭跑过来,还冲着亭中的元小延大声喊道,“小延哥,世子爷回来了。”
南风靖回来了?
那混蛋萧王不会也跟着来了吧?
周念笙浑身一哆嗦,未等娟子走进圆亭,已经把一堆吃的全包起来,急忙说道,“小延,哥哥先撤了,你的情郎难得归家,哥哥就不打扰你们小两口子相聚了,你们要恩恩爱爱,甜甜蜜蜜,长长久久和和美美……”
元小延:“……”
周念笙的身影越跑越远,背着一大包吃的跑得像逃命一样,元小延看不下去,站起身走出小圆亭。
迎面来的娟子第一时间就往元小延身上披上一件外袍,嘴里还念念叼叼说个不停,“林大夫说了,小延哥你病刚好,不能受寒,不能吹风,不能......”
不能沾水,不能喝茶,药一天三遍不能停,药膳分早晚,每日两盅,膳前虎口铺艾叶,膳后舌下含参片。
元小延无奈,娟子天天都在他耳边念叨这些,他耳朵都快出茧了。
二人往房间走去,刚转了个弯,院落还没到,已望见南风靖正朝着自己的方向走来。
与周念笙不同,尽管已有好些日子没有见到南风靖,但元小延却丝毫没有方才那股相隔陌生的感觉。
此刻见到南风靖,就仿佛二人才刚刚分别,又重新见面一样。
南风靖走到元小延跟前时,娟子早已识时务地走开了。元小延仰头看着南风靖,眼前人依旧是原模样,忽然间就怀念起南风靖常吼自己‘蠢蛋’的神态与声音,忍不住笑了笑。
“傻笑什么?”南风靖见他笑,也不由地跟着扬了扬嘴角。
元小延笑着摇头,眉眼弯弯,轻唤:“爷。”
日落黄昏,晚霞温柔,却是无风。南风靖听到这久违的一声唤,应,“嗯。”
然后牵住了元小延的手。
第六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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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元小延一直都想不明白,为何南风靖这么喜欢牵自己的手。
虽说他们俩在名义上有婚约关系,为了掩人耳目,一些亲密的举动难以避免,但这里是南府,加上四周压根就没旁人,为何还要牵手?
元小延大大的脑瓜,大大的不解。
不过元小延并不排斥跟别人有肢体接触,且已经习惯了南风靖行为,就随他去了。
“眼看你病了这么些天,人瘦得跟猴子似的,现在终于长回了些肉。”
南风靖盯着元小延的脸看得认真,“记得你初发病时,那样子就像只剩下半条命,还真以为你要去见阎王了,没想到你居然能活下来,看来是命不该绝。”
元小延:“......”
他就知道,这位世子大人,嘴巴里没句好话。
协助衙门大哥抓犯人都能五十两银子收,好你个丞相世子,替你辛苦办差没得银子也就罢了,还来一句命不该绝?好说歹他也算是为查案而中毒,多给他一些关爱与呵护可好?
再说了,虽然他不识字,但话还是会说的,这个时候,就应该夸他福大命大。
元小延重重地哼了南风靖一声,眼神里带着生动且张扬的浓烈不满。
南风靖却是领悟不出元小延的不满,反被他的表情逗笑,轻捏了一下他的虎口,故意说道,“我怎发现你越发的放肆了?以前你总说这里怕那里怕,现在倒是不怕了,还给我做鬼脸,谁允你这般没大没小的?”
南风靖神色轻松,语气毫无责备的意思反带着一丝难得的使坏,元小延知道他这是玩笑话,脸带笑意,又哼了他一声,微微仰头,“我这是怕...丢你的脸,才故意...端出架子。”
许久没听到小结巴说话,如今听到,竟然觉得分外安心。南风靖轻笑,道,“别找这些有的没的借口,你丢脸的事已不是一两件了,不过你现在不怕我,我反倒觉得是好事。”
说着,又捏了捏元小延的手,这次还使重了一分力,惹得元小延暗暗呲气。
“今早母亲提我说,这个月十二是殷妃娘娘的生辰,当日中午会在宫中宴请家客,南府也被受邀了。这是你头一回进宫,这段时间里,得学习一下简单的礼节。”
南府受邀为何他要进宫?
元小延一听不对劲,急忙插言,“我...也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