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功的机会就在眼前,年轻宫医怎么可能轻易放弃,他急急挣脱了夏宫医的手,殷勤地对卫楚笑笑,伸手便要去扶他的胳膊。
“退下。”卫璟的声音里透着不悦。
“君后身上满是……”脏污的水渍……恐会冲撞了陛下。
卫璟冷眸微抬:“停。”
年轻太医的解释被卫璟抬手打断,戛然而止。
此话一出,瞬间打醒了这位想要立功的年轻宫医,乃至于整间寝殿里,都是连道明显的呼吸声都再难听见,个个屏息凝神,等待着卫璟对这冒失鬼的处置。
“你出去吧,”卫璟不愿将时间浪费在不值当的人身上,他淡淡地扫了一眼这位年轻宫医的脸,声音冷冽刺骨,“这里不需要你了。”
前路未卜的年轻宫医在同僚们同情的目光中,连滚带爬地逃出了寝殿。
众人面面相觑地在心中揣测着新帝的想法,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正伸手掏袖中口袋的陛下。
卫璟从袖口拿出了一个精致小巧的布包,紧接着,他从中摸出的物件儿顿时惊掉了屋中众人的眼珠子。
“楚楚,走过来,可以得到这个。”
那是一枚巨型的、十分接地气的、会得到所有人喜爱的……
“大金镯子?”
卫楚眼睛一亮,连声音都不哑了。
他艰难地扶着床栏,抬腿朝着卫璟走了过去。
卫璟缓慢地往后退步,引着卫楚越走越远。
卫楚贪婪之心越发浓重,咬牙忍住腹中的下坠感,终归是坚强地抓住了卫璟的手腕,将圈儿套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确认东西真的属于了自己之后,卫楚再次抬起头,期待地望着卫璟的眼睛,等待他拿出更好的东西来吸引自己。
“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卫璟笑着鼓励卫楚,复又从袖中拿出一个一模一样的金镯子,挑挑眉梢,“来,还有。”
果然不出卫璟所料,卫楚的喉结滚了滚,像是在心中纠结了半天,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对金镯子的渴望,笨拙地抬腿朝他走了过来。
卫璟继续按照之前的方式缓步倒退。
不知过了多久,满头大汗的卫楚的两只手臂上挂满了卫璟的心意,扶着桌案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实在是太累了,有些喘不过气来。”
卫楚捂着胸口,手指轻颤着探向桌面的水杯,被卫璟迅速拿起来,浅喂了他一小口水。
“乖楚楚,是不是走累了,想吃些什么东西吗?”
说着,卫璟回头向夏宫医寻求答案,用眼神询问他是否可以喂卫楚一些吃食。
夏宫医急忙点点头,给了卫璟一个肯定的答复。
下一刻,整个屋子里的人都惊呆了。
就算弄死他们,也不会有一个人能想象得到,陛下那质地精良、连根绣线都极尽昂贵的龙袍袖口中,时时揣着的,竟不是朝臣们的奏本,也不是得之可得天下的玺印虎符,而是……一个又一个尽显庸俗的、亮亮闪闪的大金镯子,和……
一把火候正好的五香瓜子。
作者有话要说:
柿子:呜呜,我快要疼死了
楚楚:无语,我生还是你生
【晚安呀宝子们,晚安晚安晚安~muamuamua】
第67章
秦禾苏还在宫里的时候, 曾无意间给亡极把过脉,发现他竟同卫楚和自己一样,也是哥儿, 因而面对生产的卫楚, 对他的各种习惯都极为了解的亡极则可以留在寝殿中,辅助宫医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格芜一见亡极从寝殿里头端着水盆走了出来,紧忙凑上前去担忧地问道:“生了吗?”
亡极顿时看傻子一样地看了格芜一眼,鄙夷道:“你有没脑子, 从方才夏宫医迈进殿里到现在,不过小半个时辰,你见过谁生孩子这么快的?”
格芜憨笑着挠挠后颈, 从亡极的手中端过盆:“是是是, 是我犯蠢,净问傻话。”
亡极没时间继续同他扯这些有的没的,自顾自地迈着急促的步伐,朝寝宫中的小膳堂走去。
“你是要去取什么东西吗?我能帮上忙吗?”格芜始终惦念着为未来的小主人做些什么,就算是没他做事的份儿,也想要尽量地替屋中痛苦不已的君后减少些麻烦。
“你把盆里的水倒了就行,然后再装满热水,”亡极对有人帮自己的这件事感到很开心, 也不跟格芜客气, “宫医说, 阿楚应当吃些东西, 我去小膳堂给他挑几样吃食。”
热水同样在小膳堂里头装,格芜便跟着亡极一路走, 顺口问道:“陛下的袖子里总是装着给君后的吃食, 还需要你去小膳堂挑吗?”
想起刚刚寝殿中发生的事情, 亡极失笑着回答他道:“他俩?他俩现在根本不像是在生孩子,倒像是戏班子到皇宫里表演节目。”
***
寝殿内。
卫璟将掌心的瓜子均匀地铺在桌面上,垂眸挑选着颜色与大小皆为上品的瓜子。
向来严肃古板的夏宫医哪里见过这阵势,险些一个没忍住地笑出声来,意识到自己此时是在陛下面前,这个举动过于失礼,于是立马板了板脸,恢复成方才一本正经的表情。
然而卫璟却仍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直接将瓜子捏在指尖,“咔嚓”一声,薄脆的外壳应声而裂,露出里面的圆润果仁,喂到卫楚的口中。
“好吃吗?”
卫璟轻轻搓去瓜子仁外面覆着的那层薄皮,一个接一个地送到卫楚的嘴边。
“好吃,我想一口吃好多个。”
如今面对卫璟的时候,卫楚总是能够让自己的情绪处在放松的状态,没有任何需要刻意伪装的地方。
这瓜子混着香料炒得甚好,加之又颗颗饱满,卫楚被它调动得食欲大开,连肚腹中的阵阵痛楚都减轻了许多。
卫璟好不容易听见他向自己提要求,哪里还能不答应。
“好,我多剥一些,但是楚楚要从柜子那边走到我身边,我就让你一次吃到一大把。”
卫楚原本就被方才那一大串的金镯子给哄得快要美翻了天,这工夫又听见卫璟向自己保证,只要简单走上几步,就可以毫不费力地吃到瓜子,傻子才会不这样做。
杨安茹是还未出阁的姑娘,不能随便进入这种地方,所以只能是浮阳长公主一人进宫。
因此浮阳长公主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个画面。
她的好侄儿正在一群宫医的簇拥下,恬不知耻地坐在桌案边的椅子上,悠闲地用手剥着瓜子;而即将就要生产的楚楚,竟可怜巴巴地捂着肚腹颓着肩膀站在一旁,满眼期待地看着卫璟手中的吃食。
简直是欺人太甚。
见状,浮阳长公主不由分说地就上前朝着卫璟的后脖颈拍了一巴掌:“小混蛋,哪有你这样折腾人的?!”
“姑母!”卫璟没有听见通报声,被突然出现的姑母吓了一跳,当场疼得大喊起来,“疼!”
不远处的卫楚也被姑母抡在卫璟后颈的这一巴掌给惊得目瞪口呆,连疼痛都变得迟钝了许多。
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姑母,这么晚……您还来了。”
“傻孩子,说什么呢,谁不来,姑母也不能不来啊,”浮阳长公主心疼地走上前去,挽住卫楚发颤的手臂,“楚楚,来,姑母扶着你走,哎哟,我的楚楚啊,你这手臂上挂着的都是什么啊……金镯子?这是生孩子还是选秀啊?”
还没等他俩迈出一步,夏宫医的声音就跟着响了起来。
“长公主殿下,还是尽量要君后自己用力,否则一会儿生产的时候,他会无法使用正确的力道。”
卫璟剥完了瓜子,团在掌心里头,走到卫楚跟前,尽数喂到了他的口中,然后对浮阳长公主说道:“是啊姑母,还是听宫医的吧,毕竟楚楚的体质要特殊些。”
浮阳长公主明白女子与哥儿的不同,于是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松开了卫楚的手,叮嘱道:“楚楚,慢一点啊,姑母在后头擎着你,你不要怕。”
卫楚美滋滋地咀嚼着口中的瓜子,心中满是底气十足的安全感。
浮阳长公主被自家侄儿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关切之意所感染,忍不住站在一侧,笑眯眯地看着他俩一前一后地缓缓前行。
虽然她也经历过生产,但是毕竟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就连杨安茹如今都早已过了及笄之年,故而浮阳长公主多多少少地都忘了许多当年生孩子之前,自己都做了什么,更何况,那时候细心体贴如杨赫,也并未像卫璟这般无时无刻地陪在她身边。
想起那个令自己伤心不已的男人,浮阳长公主脸上的笑意逐渐褪去,瞧见卫楚疼痛却满足的傻样儿,才重新扬起嘴角。
被卫璟用尽了各种方法忽悠着走路的卫楚,坚定而缓慢地绕着寝殿内的桌案和花架走了几十个小圈,终于在准备哀怨地开始耍赖之前,得到了夏宫医的解救。
“差不多了,请君后躺回到床榻上吧,我们可以开始准备了。”夏宫医恭敬地朝卫楚施了一礼。
卫楚顿时紧张地咽了下口水,回过头茫然地看向卫璟,眼神无助:“……我……阿璟,我要开始生了?”
重新躺回到榻上的动作,让卫楚瞬间回忆起了之前阵痛骤起时的感觉,手上越发失了力气。
“没事的楚楚,再忍一忍,我陪着你,你痛得厉害了就打我,朝脸打。”
卫璟俯身给他盖好被子,柔声安慰着榻上六神无主的卫楚。
卫楚紧紧地攥着榻边的软枕一角,冷汗涔涔的手愣是将厚实的布料握得湿了一片,细瘦的手指颤抖着,明明用了很大的劲道,却仍旧像是一点气力都没有使出来一样。
卫璟已然是哭了一通,直接用龙袍的袖子蹭掉眼泪,眼眶通红地盯着榻上几近昏迷的卫楚,一言不发。
许是实在疼得受不住了,卫楚气若游丝地骂了他一句:“都是因为你,我才要受……唔,这种苦……”
卫璟的眼泪噼里啪啦地掉,声音沙哑,“都怪我,楚楚,我们就生这一个,再也不要了,都怪我,我一直陪着你……”
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夏宫医从旁打断的声音:“还请陛下先离开寝殿。”
“那怎么行?楚楚会害怕的。”卫璟一把攥住卫楚的手,直接半跪在床榻边的矮阶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压在枕上的苍白脸颊。
夏宫医瞅着卫璟不停地哆嗦着的手指,有些尴尬,略微施了一礼,轻声道:“呃,陛下,您……看上去似乎比君后还要……恐惧,继续待在这里,恐怕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就差没说“你在这里我不好发挥”了。
卫璟:“……可是,可是朕实在是担心……”
卫楚勉力握了一下卫璟的手掌,虚弱地安慰他道:“……无事,一会儿就好了,阿璟。”
“走吧阿璟,我们早些出去,也好让楚楚早些脱离痛苦。”浮阳长公主拉起卫璟,用手帕给卫楚擦了擦汗,又偏头避开视线,心疼地掉下眼泪。
卫璟一步两回头地跟着姑母离开了寝殿。
屋中多余的宫医也被夏宫医一同赶了出来,站在卫璟的身后,个个都像是没了呼吸一样安静,生怕他一个不高兴,就抽出戏命大人腰间的那柄重剑将他们的脑袋削了去。
似是卫璟出门之后,便不用再顾忌他担心自己,卫楚不再压抑,低声痛呼了起来:“……真的,好疼啊……我好疼……”
“君后,使力,使力啊。”夏宫医额间的汗水不比卫楚少,卫楚每喊一声,他就多提心吊胆一分,生怕会出什么闪失。
寅时过半,天色开始放亮。
卫璟依旧紧握着两只拳头站在窗前,透过微小的缝隙朝里面看,眼泪一遍又一遍地模糊着视线,屡屡被他负气般地用粗粝的指腹蹭去,然后继续朝殿内望去。
突然,夏宫医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床榻上的卫楚也倏地没了动静,连微弱的哽咽都难以听得真切。
卫璟的心弦猛地绷紧。
还没等他开口,夏宫医便已经狼狈不堪地从里面跑了出来,直接跪在了地上:“陛下,君后的产道实在太过窄|小,可能,可能无法顺利诞下皇嗣,若是……若是……”
他不敢说出那几个恐会触怒龙颜的字,索性跳过,继续问道:“到了那个时候……保大,还是……”
目前的情势让卫璟来不及顾念自己此时的惊恐心情,他知道,卫楚的性命就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若是说得慢了,卫楚都有可能会与他阴阳两隔,立刻怒声道:“你放什么屁呢,当然是保大!保楚楚!”
“是,是,臣遵旨……”夏宫医说着,就又要下跪。
卫璟急得恨不能一脚将他踹进屋子里头,即将飞起一脚之前,他堪堪用“踹死他谁接生”的理由劝住了自己,语速急迫地骂道:“别磕了,行了也别跪了!快进去帮他生啊!”
卫璟恨不得自己冲进去帮卫楚生,但残存的理智让他顿住了脚步,不愿再多给宫医添麻烦。
夏宫医腿软得不行,被连滚带爬着出来的徒弟搀扶着,才面前回到了寝殿中,重新关上大门。
浮阳长公主将额头抵在门廊下的柱子上,双手合十,一遍遍地念叨着佛经,念得嗓音沙哑,泪如雨下。
卯时刚过,辰时也过了一刻。
暖融融的日光落在了卫璟的背后,却并未让他感觉到半丝暖意。
寝殿内卫楚的声音越发低弱,似是生命缓慢逝去的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