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诚王生前为子请罪的画面不知怎地,浮现在脑海。皇上想起自己不省心的三个儿子,将心比心,沉沉叹息了一声,说出口的旨意变成了,驱逐顾信,令他今生今世不得进京。
这次去传旨的太监更加明白,顾信是彻底惹怒皇上,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因此,宣读圣旨时,太监念到“信罪人不孝不肖,上愧对君上,下难慰父母,敕令离京别居”一句,特地加重了音调,务必令诚王府跪了一地接旨的人,个个能听得分明。
圣旨言辞犀利、历数顾信罪状,字字像是千斤重石一样压在他身上。不,他都不能被称之为顾信了,被夺了国姓,只能留下名字——信。
好容易将旨意读完,太监将明黄绢面圣旨重新卷起,郑重托给双手向上、躬身极低的世子顾传,不忘强调一句:“皇上的意思,信公子是一步不得踏入京城了。世子不要忘记。”
送走太监一行,顾传彻底没了主意,他本想着,送信上山能得到父王、母妃的吩咐,谁能想到,今日先是收到了父王死讯,紧接着又接到驱逐二弟出京的旨意呢?
情势太过急转直下,顾传完全失了方才,不晓得如何应对。
茫茫然地,甚至不敢与二弟对视,喃喃着说:“我先去看看珍儿。”
借着要照顾幼女的名头,且行且退,低头缩肩,以手掩面,离开了接旨大殿。
第44章
从昨日被罚至今,年仅十七的信,心思如同在油锅中翻转的炸货一般,七上八下。
先是有些不服气,后来满心都是对不起父王的念头,此时再听被逐,好像都没有什么痛感,人都木了。
还算清醒的人,就是老三顾值了。他从小爱财,经营铺子颇有一套,名下产业越开越大。如今不过十四岁,与二皇子同龄,与他不认识的柳庭璋也同龄。
也可能是做生意磨练出来的机敏,顾值接受现实、随之应变的意识和能力此时就显现了出来。
他知道皇子们靠不住,皇上主意轻易不改,自家父王刚刚过逝,只怕二哥被逐一事,会成为定局。
顾值哀叹一声,反而努力振作精神,劝慰二哥信,说是趁着诚王妃一行还未进京,他最好能在路上赶去,见父王遗体最后一面,拜别母妃。
至于今后谋生立世,顾值掰着指头数给信听。皇伯伯只是降他为庶人,并无羁押扣押的指令,那么换个角度想,信反而是个自由身,天南海北都可以去。
要不然,就帮着顾值到国内各州铺展生意,自己也算有个事做。要不然,就到孟州,去投奔孟王伯也好,去投奔岳父彭家也好。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听着三弟冷静的声音,信也慢慢找回了理智。
是啊,他还年轻着,做错事就改,愧对父王就赎罪,愣在王府中,可绝不是上佳选择。
信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抽的手都发红,脸面更是迅速紫涨起来。
这下子将顾值惊了个好歹,他连忙上前,紧紧拉住信的手,问二哥何至于此。
顾信说道:“父王这么突然就去了,我难辞其咎。一个巴掌而已,算是给大哥和你一个交代。完全是我年轻气盛,带累了王府。”
兄弟二人因为政见不同的隔阂好像一下子消失了,顾值只能叫出个“二哥”来。
顾信继续说:“大哥不在,那就麻烦三弟你帮我捎话吧,我也不专程去他眼前讨嫌了。圣旨已下,我这就带着彭氏离府离京。”
他拍拍三弟稚嫩的肩膀,话语不自觉带了哽咽:“还要多谢你提醒。我虽然有罪,还是希望能当面辞别父王母妃,再见见采蓟和采薇。”
“至于王府,今后就靠你们了。”话说完,看着顾值郑重点头,听着弟弟叮嘱他保重的声音,信像是找到了前行方向,再不回头,大步踏出正殿,朝着自己院落而去。
彭氏以夫为尊,唯命是从。不过片刻,两人已经收拾妥当,只是小小两个包裹,明眼看着装不了什么细软金银。
王府中的下人身契都属于王府而非信自己。因此他身后孤零零的,一个随从都无。
至于彭氏这边,只有从孟州到京、陪嫁的两房家人,大约七八人跟随着,众人面上都有凄惶之色,未来如何,谁也不得而知。
世子顾传和世子妃张氏、直郡王顾值送别信夫妇到了府门外。
看着曾经在京城被追捧、意气风发的郡王爷,如今落魄至此,顾传欲言又止。
他们担心人多口杂,只能以目示意,甚至不敢流露太多不舍之情,生怕被人添油加醋告到皇上那里,说不定又是什么罪名。
信缓缓松开挽着彭氏的手,退后几步,朝着诚王府门,郑重其事,撩袍下跪,砰砰连磕了三个响头。
然后他再度拱手,向兄弟们辞行,一句“保重”胜过千言万语。
诚王府众人,立在原地如同石化一般,眼睁睁目送原本是府中一支的信等远去。
信单手搀扶着腹部隆起的娘子彭氏,低低劝慰加保证的话语还能飘过来到府门外人的耳边。然而,就此一别,以后就是云泥分际了。
顾值已经派下人赶往山庄,告知母妃等人,信会在途中拜别。
信放心地将这些事务托付给了三弟,拜别之后他会携带妻小,投奔孟州岳家,说好了安顿下来就给京城这边报信。
走出京城,在附近村落里,信按照顾值留下的指引,让彭氏与下人在妥帖的人家暂住一晚上,他自己则借了主人家的马,独自一人、快马加鞭赶往母妃回京之路。
——
骤逢巨变,诚王妃只觉心力俱疲,这一日像是漫长的没有尽头。
她爱恋了一辈子的夫君、依靠着的主心骨就这么突然离世,自己却不能随之而去,也不能倒下,还有数不清、桩桩件件的事务纷至沓来,都等着她拿主意。
她带着一双年幼子女,在这偏远的山庄,消息闭塞,还有二子被罚前途不明,肯定要分秒必争,重回主动。
因此,当务之急是扶棺回京,等到了诚王府再进一步安排今后事宜。
诚王妃安排着,简单收敛了诚王遗体,没有坐等皇上或者诚王府传回来的音信,她们一行便出发下山,甚至连行李都不等,留下信得过的多年管事,由他负责善后。
这样一来,诚王妃、顾采蓟、顾采薇在路上不知名的打尖小店用过了自备午饭,稍待修整又继续赶路,还不知道皇上又对信下了旨意。
渐渐地,黄昏了,落日像是一个舍不得退场的老人,固执地守在西边天际,然而到底光线一点点昏暗了起来。
她们这一行简短的车队,两辆马车处在中间,前后近十个侍卫骑马围着护送,马嘶车行,路上黄土飞扬着,迷离了马上之人的视线。
谁都没想到诚王就此仙去,在山庄上,根本一时之间找不到棺材。
之前为了尽快出发,一切精简,诚王妃和顾采薇同乘一车,空出一辆马车来放置诚王遗体,顾采蓟带着几个下人在车上守护着。
要是依着顾采蓟以往的性子,他必然是要骑马前行,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
目睹父王过世,他除了当时独自跑出房门,不过片刻即回,瞬间长大一般。
他双眼虽然通红,但是能够听着母妃的吩咐,利落精干地安排车马,后来更是主动请缨,愿意在路上,陪伴在父王一片死气、发僵发硬的遗体旁边。
毕竟是发生了这样令人悲痛又突如其来的丧事,侍卫们没有交谈,马车上的主子们更没有说话的心思,队伍一直沉闷地行进着。
直到听闻路旁传来嘶哑的声音:“不孝子信,前来为父王送行!”
诚王妃和顾采薇都有些困意,母女分别靠着车壁在打盹,听到突如其来的叫声,两人立刻从半梦半醒中回神,彼此对视。
诚王妃嗓子同样沙哑,刚吩咐了丫鬟下车去探看详情,车外已经有侍卫禀报,正是信跪在黄土路旁,请求再见母妃一面。
顾采薇贴心地扶着母妃手臂,支撑着闻言起身却跌跌撞撞的诚王妃。
母女二人前后下了车,一眼就看到,道路侧前面,那熟悉的人形轮廓。信紧绷着身子,与他身后不远处悠闲吃草的马儿形成鲜明对比。
斜阳余晖给信的身子描上了一层金边,远远看着还有些晃眼。
顾采蓟和顾采薇,一左一右陪在诚王妃身边,一同走向前,信自然是看到了他们,放才还跪得笔直的身影开始快速向着他们膝行移动,双腿都不曾离开地面。
四人相聚,面面相觑。信二话不说,对着母妃磕了三个响头,弟弟妹妹们侧身避开。
信再度跪直,未语泪流,向母妃请罪。顾采薇这才看到二哥,几日不见,已经面色苍白,双目红肿,唇上裂口,一身布衣还风尘扑扑,总之憔悴又狼狈。
一瞬间,顾采薇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干涸的眼泪,再度夺眶而出,迷糊了视线,二哥这是怎么了?
诚王妃自然对捅破天的二子有气,自己碎步向前,高高举起手来准备捶打眼前之人。
临了却心软,她左手手掌半拍半抚在信的背上,右手食指戳戳二子额角,嘴里恨声说:“你这孽子!惹了你皇伯伯生气,不好好在府反省,等着接你父王遗体,又跑到这里装什么孝顺样子?”
不过这样一来,姿势就拉近,成了诚王妃搂着信入了怀抱之中,她的眼泪如同散落的珠子一样,滴在了信的发间。
今日忙碌间隙,诚王妃其实还记挂着二子被夺爵夺姓一事,已经与幼子女说好,今晚入京,明日就一大家子一同进宫,一是正式向皇上报丧,二是为二子求情。
诚王妃还说顾采薇读书多,会说话,让她仔细揣摩揣摩,明日务必哄得皇上回心转意才好。
至于诚王妃自己,则计划着晚上到府,好好训诫二子一番。不料却在这荒郊野外、暮色四合之时遇到了。
信痛哭失声,将皇上今日逐他出京的旨意说出。因此不能等在王府中,为父王送行了。他才捡了此地,仓促拜别,之后就要赶赴孟州了。
噩耗接二连三,诚王妃颓然垂下双臂,半晌无言。
顾采蓟听得气恼,好歹知道左右看看,只有自家人,侍卫们都在远处,才开口嘟囔道:“父王尸骨未寒,皇伯伯就这么对二哥,太寒人心了。”
顾采薇泪眼婆娑,心下明白,事情走到这一步,已经成为定局,凭他们诚王一系的人,是改变不了了。自己还能为二哥做些什么呢?
第45章
不知怎地,看着如同丧家之犬一般惶惶然的二哥,顾采薇想起他听自己讲述神仙志怪、野史故事时专注入神的样子。
二哥是信奉鬼神之说的,顾采薇若有所动,待母妃、四哥与二哥言之无味、不咸不淡地说完眼下情况和今后打算后,她缓缓走到信身边,俯身对着二哥的耳朵说起来悄悄话。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顾采薇已经编出了一个梦境故事,她尽量描述得细致生动、活灵活现,显得可信些。
她告诉信说,自己昨日就梦到那位熟悉的白胡子神仙,预告了二哥将到孟州去,做一番事业。
她醒来正不解,直到现在才明白,二哥不再被宗室身份所束缚,可以到广阔天地去,想说书就说书,想唱曲就唱曲。
至于家人,二哥也不必过于牵挂,山水总有相逢时。
信眼中爆发出巨大的光彩来。如果妹妹说的是真的?那么,他们今生今世还会有再见面的时候?
可是他已经不能入京,而母妃和兄弟妹又无诏不能出京,如何相见?
顾采薇其实也不知道,只不过是看着二哥心如死灰,顺势安慰的,此时也只能说,让信照顾好妻子,等着神仙安排。
信重重点头,对未来又怀抱了希望,妹妹做过的神仙梦,让她能找到萍水相逢的别州秀才。那么,这一次应当也是预示准确的吧?
他充满感激地看着顾采薇,顺从地在妹妹搀扶下起身。跪了太久,他甚至一个踉跄后才险险站稳。
得到诚王妃允许后,信登上马车,向着诚王遗体行了三拜九叩的孝子之礼,然后翻身下车,深深看着母妃和弟妹,像是要将他们的样貌刻在心头。
诚王妃最后叮嘱:“到了孟州,安顿好记得给我们报信。”
信想到妻子还有四五个月就要临盆,还说一句:“好,等着母妃给我们的孩子赐名。”
然后,眼看天色实在不早,信闪到路旁,目送诚王妃和弟妹们依依不舍地上车,侍卫们护送着,一行人渐行渐远,向着京城方向前行了。
两厢就此交错,顾采薇趴在车窗向后看去,不顾郡主架子,使劲向着信挥手作别。
直到看不见诚王妃一行,信才翻身上马,回到村落里妻子身边。
第二日起,他们慢慢向孟州南行,体验着普通百姓行路的种种不易,倒也不必再提。
诚王妃的心绪更加低落,顾采薇紧紧拉着母妃的手,也不发一言。丫鬟们屏息静气,车上比之前,更加安静。
五月下旬,正是仲夏时节,白昼时间长。太阳又在天上赖了好久,才坠到地平线外。
踏着最后的阳光,赶在城门关闭前,人来人往都已经稀少几近于无时,诚王妃带着夫君遗体和一双儿女,回到了京城。
打发几个侍卫先回府报信,他们随后跟上,不一会儿便到了诚王府。
即使府中有信这桩变故,世子妃张氏实在是个能干的,依然将王府打理的井井有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