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怀顶着凛冽的寒风和大雪随他继续往前走,脚下渐渐没了直觉,只能麻木地抬腿,整个人都浑浑噩噩。
他们已经走了很久,天色变得暗下来,风雪太大辨不清楚方向,迟迟找不到可以避风雪的地方,此处已经离石源城极近,季怀对西北风雪向来有所耳闻,也曾畅想过边塞风光,岂料等他真身处其中,只觉得苦不堪言。
“季怀。”湛华的声音在风雪中听得不怎么清晰,“前面有个树洞。”
季怀原本快消散的意识突然又重新聚拢起来,两个人艰难地在快要及膝的雪中前行,终于到了那树洞跟前。
昏暗的光线下,那树洞看着并不大,季怀被强硬的塞了进去,树洞里只剩下半个人的空当,他伸出快要僵硬的手拽住了湛华的袖子,“湛华,尚有空闲,你快进来——”
季怀使劲贴紧了树洞的边缘,腐烂闷臭的味道让人作呕,脚下湿冷的烂泥更是让人浑身不适,但是比起在风雪中受冻已经好了很多。
湛华挤了进来,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风雪不断从外面灌进来,季怀干脆脱掉了外袍堵在了洞口处,洞里霎时一片黑暗,那外袍虽然只有薄薄一层,但是却将呼啸的风雪声隔在外面。
“湛华,你冷吗?”季怀的牙齿在打架,在黑暗中伸手去碰湛华。
然后手被湛华死死扣住。
湛华在发抖。
季怀虽然冻得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但他下意识觉得湛华有些不太对劲,伸出胳膊将人抱进了怀里,“你怎、怎么了?”
湛华周身紧绷,呼吸也不怎么稳,道:“把那袍子……扯了。”
季怀的脑子有些迟钝,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不、不行,扯了我们会被冻死。”
湛华不说话了,任由他抱着,抖得却愈发厉害。
季怀在黑暗中皱起了眉,紧紧地抱住他,“湛华,你是不是在害怕?”
湛华没有回答他,几乎等同于默认。
“那我……扯下来。”季怀哆嗦着手去扯那袍子,半路却被人抓住了手。
“不用了。”湛华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下来,“你同我说说话。”
季怀一只胳膊揽着他的腰,另一只手强硬地插|进了他的指缝里同他十指相扣,但实际上他的手已经被冻得没什么知觉了,“说什么?”
“随便什么。”湛华道。
季怀被冻得迟钝的脑子想不出什么有趣的事情来,嘴巴不怎么听使唤道:“我……发现,你的腰……很细。”
湛华浑身明显僵了一下,像是才注意到自己正被季怀抱在怀里,腰间还扣着季怀的爪子。
季怀十分诚实道:“我、挺想看看的……脱了衣服看……”
平常他是有色心没色胆,况且还要端着他大少爷斯文儒雅的架子,纵使脑子里有什么不可言说的想法,也断不会说出来。
可现在他本就病得昏昏沉沉,又冻得脑子不怎么好使,竟是话不过脑说了出来。
季怀一边想着成何体统一边继续道:“我之前便想着,死之前定要同你……”
湛华的声音里带着点恼意,咬牙切齿道:“想着什么?”
“携手等欢爱,夙昔……同衾裳。”季怀到底没好意思直接说,从自己知道的诗词里拣了两句出来,又觉得不怎么够,补充道:“帐中芙蓉暖——”
还没说完,就被人没好气地捂住嘴。
湛华冷冰冰的声音在他耳朵边响起,“季怀,你是冻傻了么?”
季怀亲了亲他的掌心。
冻得快去了半条命还色胆包天,倒是不愧他纨绔风流的名头。
被季怀一气,湛华的注意力从狭窄黑暗的树洞里转移走,季怀将他的手从嘴上扒拉下来揣进怀里,声音虚弱地问:“这雪什么时候才能停?”
“难说,西北风雪长。”湛华像是在从怀中掏什么东西,半晌过后,季怀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药味,湛华冰冷的手指抵在了他的唇上。
“什么东西?”季怀问。
“给你保命用的。”湛华将药丸塞进了他嘴里。
那药丸极苦,季怀皱着眉咽了下去,半晌才缓过来,问湛华:“你为何会怕黑?”
“我不怕。”湛华的声音听起来硬邦邦的。
“你还在抖。”季怀说。
湛华:“…………”
见他不说话,季怀伸手将他抱得更紧了些,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低声道:“我在呢,我陪着你,不用怕。”
湛华沉默半晌,道:“你之前也说过。”
“嗯?”季怀不解,过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之前湛华在他跟前第一次毒发时,他也是抱着他,跟他说不用怕。
湛华其实很不理解,季怀明明手无缚鸡之力,弱到一开始他根本就没将这个娇贵的少爷放在眼里,可他却敢和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说不用怕。
他到底是从哪里来得底气?
“为什么?”湛华问。
“再厉害的人也会有害怕的时候,”季怀吃了湛华给的药丸,觉得身上有力气了,说话也不哆嗦了,声音温和道:
“我哄哄你,你就不用害怕了。”
第36章 刀剑
赵越拿着匕首指着面前看不清真面目的男子, 厉声道:“你是何人!?”
“来救你的人。”明夜看着他虚张声势,嗤笑一声:“你能惹得地狱海出动左右两位护法来追杀,也是有点本事。”
赵越狐疑地望着他, “为何要救我?”
明夜想了想, 道:“奉我主子的命。”
“你主子是何人?”赵越警惕地问。
“无可奉告。”明夜看了看洞外的冰天雪地, 实在不想在外面待着,眼前这个被追杀的人看着手无缚鸡之力对他构不成威胁,干脆就坐在了对方升起的火堆旁烤衣服,“你不必如此紧张, 我没有恶意。”
赵越不信,挑了个离他远一些的位置坐了下来, 手里的刀始终没有放下。
明夜从他着装上看不出他是哪个门派,但看衣服和身上的配饰就知道价值不菲, 他拿着剑拨了拨烧着的火堆,道:“地狱海的人已经走了,你尽管放心,等雪停了我便走。”
赵越盯着他思量片刻, 冲他拱手道:“这位侠士,若是你能护送我去石源城,我自当有厚礼相送。”
明夜扬了扬眉,很直白地问道:“多厚的礼?”
被噎了一下的赵越:“…………”
江湖儿女果真是不拘小节。
明夜道:“我要金子,十两, 给就送。”
赵越还以为他要狮子大开口, 谁知才只要十两金子,点头道:“自然,在下决不食言。”
“敢食言就杀了你。”明夜冷笑。
此处离石源城不过七八里地,待雪停了送他过去都花不了半天时间, 这买卖对明夜来说十分合算。
赵越直觉这不是个好人,但还是先稳住他为妙,干笑一声道:“那是自然。”
与此同时,在混战中跟丢了湛华和季怀的南玉正穿着那群截杀武林盟杀手的衣服混入其中,变了嗓音同一堆人坐在一起烤火。
这里只是简单搭起来的棚子,勉强能遮一下风雪,这群人都蒙着面,看不清楚对方的脸,南玉安静地坐在火堆边上听他们说话。
“外面这么大雪,头儿还要进林子抓人,真是不要命了。”有人冻得受不住,有些不耐烦得说。
“头儿要是不进去抓人,回去掉脑袋的就是咱们了。”有人低声呵斥他。
“我就是随口一说。”那人嘟囔道:“这冰天雪地的,大老远跑到西北来杀个小子——”
“闭嘴!你怕不是嫌我们死得还不够快!”很快就有人喝止了他。
那人不服气地轻嗤了一声,自己躲到角落里取暖去了。
南玉见状端了碗热粥过去递给他,用浑厚的男银道:“兄弟看开点儿。”
“我也不是怨头儿,上边下了令咱们不得不执行。”对方接过热粥来喝了一口,顿时打开了话匣子,“可一路从京中奔袭而来,都不知道要做什么……”
南玉听见“京中”二字心头一跳,顺着他的话接道:“嗐,兄弟说得也是。”
“是吧,咱们什么时候干过这么憋闷的活儿。”对方埋怨了一声。
南玉附和着他的话,正准备再多套几句话,前方突然乱做一团。
“什么人!?”领头的人大喊。
对方十几个人骑在马上,正是去而复返的地狱海左右护法,躲在人群中的南玉身上的冷汗霎时就下来了。
“兄台,我们只是路过,大雪封山,想在此处借个地避避雪。”郁章笑道。
这群人领头的沉吟半晌,“无妨,不过记住离得远些。”
“多谢兄台!”郁章一摆手,地狱海众人在离他们不远处扎了帐篷升起了火。
南玉混在两群人中,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只能暂且按兵不动,寻摸着合适的机会再跑。
——
外面风雪愈盛,季怀感觉自己身体已经快要失去知觉,被他抱着的湛华突然动了一下。
“怎么了?”季怀哆哆嗦嗦问。
“大雪一时半刻停不了。”湛华道:“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我出去找路。”
“你不要命了!”季怀一把拽住他,“且不说外面还有追兵,这么大的雪哪怕你武功再好也扛不住。”
湛华道:“不会有事的。”
“那我们一起。”季怀道:“两个人好歹有个照应。”
湛华沉默了半晌,“算了。”
季怀知道他肯定在腹诽带上他与其说是照应不如说是累赘,但是好歹打消了湛华这个危险的念头。
这场雪下了整整一天一夜,季怀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待他醒过来,睁眼便是刺目的白光。
湛华在树洞外面冲他伸出了一只冰凉的手,“雪停了,石源城就在附近,我们现在就过去。”
季怀抓住他的手,腿已经完全麻了,膝盖一软险些直接跪进雪里,被湛华一把揽住腰扶了起来。
“多谢。”季怀咳嗽了一声,两个人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往林子深处走去。
翌日。
石源城。
季怀裹着件长毛披风,跟在湛华身后行走在熙攘的人群之中,整个人都昏沉沉的,头像快要炸开似的,浑身都带着股阴冷的寒气。
湛华转过身来对他道:“我们去前面找间客栈歇脚。”
季怀晕乎乎的点了点头,脚下却没停,直愣愣地撞到了湛华怀中。
湛华失笑,伸手抱住他,“季怀?”
季怀难受得厉害,这会儿也想不起什么阴谋诡计和居心叵测,也想不起和湛华打赌的事情,况且他本就不是什么意志坚定的人,抓住湛华的袖子便不肯撒手了。
“我头疼。”季怀皱着眉道:“身上也疼,浑身都疼,骨头还冷。”
湛华无奈道:“这是吃那药丸的后遗症,它虽能救命,却要难受上好几天,泡冷水会好上一些,只是你这身子骨太弱,泡冷水不如硬挨过去。”
季怀问:“你怎么知道到这么清楚?”
“这药丸是用来压制我体内之毒的,每旬都要吃上一颗,自然知道。”湛华扶住他,转身进了最近的一家客栈,要了间上房。
他之前只想着这药丸能救命,却忘了服下之后的苦楚,他自是早已习惯,只是季怀向来金贵,他眼里的小伤小病放到季怀身上,大少爷就要折腾去半条命。
他自然是受不了这苦楚。
只是这后遗症除了硬捱过去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湛华看着季怀在床上闭着眼睛眉头紧皱,翻来覆去不肯消停,连带着自己也烦躁起来。
还不如他自己难受来得清净呢。
湛华心中有些烦躁,却又奈何不了季怀,若是将他点住穴道不能动弹说话他是清净,季怀估计要炸。
湛华思量半晌,伸手将在床上翻来覆去的人捞起来抱进了怀里。
季怀难受得脾气都有些暴躁,皱着眉问道:“你每旬都要吃一次?”
“嗯。”湛华应了一声,倚在了床头。
季怀整个人都蜷缩成一团靠在他身上,闻言抓住了他的手,“每次都这么难受?”
“还好。”湛华似乎是不愿谈论太多。
然而从他这反应里季怀就知道肯定也不会好受。
一旬吃一次,一次要难受好几天,一个月要吃上这么三次,便是再好脾气的人那也得疯。
偏偏湛华大多数时候都保持着面无表情,若不是季怀亲身经历过,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相信。
季怀难受的功夫,楼下大马金刀坐下了几人,小二小心翼翼地凑了上去,却被那人抓住。
只见对方掏出张画像来放在小二跟前,指着画上眉眼清润的公子问他:“见过这人没有?”
“没、没……”小二吓得两腿都在打摆子,压根没敢仔细往那画像上看。
“仔细看看!若是撒谎小心你的脑袋!”对方按住他的头逼着他看那画像。
小二吓得快要尿裤子,谁知这么一看还真觉得有几分眼熟,“大爷……我、我见过!”
原本坐下准备吃菜的十几个人登时都站起身来,“人在何处?”
小二哆嗦着手指了指楼上,“二楼天字二、二号房!”
那领头的同手下对视两眼,当即便提刀上了楼,却正是从密林中追了的那些追兵。
小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被跑过来的账房先生连拉带拽拖到了一旁。